三、那一盏招魂灯
1977年10月底,小田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明年是寡妇年,如果要结婚,必须赶在春节前,否则就得等来年了。 城里人不信这一套,唯物主义在脑瓜儿里扎根儿太深,我当然不信这些个说辞。但我办事向来干脆利索,今儿的事若拖到明儿,心里就像揣着个兔子难以安生。再说了,找个媳妇也不容易,既然定了下来,早办早完事儿。我决定年底和她回北京结婚。 天有不测风云,这不测偏偏叫我赶上了。 从入冬就开始下起了大雪,没几天来一场。牧民开始嚷嚷起来:“成灾了,成灾了!”雪灾这些年我见过,可只要道路畅通,就挡不住我回京完婚的路,我根本没把天气当回事儿。 领导却从来都是防患于未然。面对下个不停的大雪,上头很重视,抗灾的决心也大,很快下发了红头文件,强调各个粮站的粮食一定要储备充足。我们牧场还宣布了抗灾的具体部署:抗灾保畜期间,一定要服从纪律听指挥,否则缓调工资一年。 那时都是低工资,一级工资只十几块,可一个月能多买百十来斤白面呢,这损失不小。经济制裁不是说着玩儿的,立竿见影。牧场有位从部队转业的司机,仗着自己老资格,纪律宣布才几天,竟然拒绝出车。情况立刻反映到一把手——场长兼书记扎那那儿,扎书记斩钉截铁说:“你不出车就缓调一年工资,以后不补!”罚你没商量,他只有乖乖地出车走人。 大雪纷纷扬扬的时刻,我却没眼力见儿地去找扎书记,要求请探亲假。他笑着对我说;“党委决定,一律暂停休假,我服从。”我立马儿回答:“可我不是党员啊!”他不笑了,却也没恼:“你看着办吧!”扎书记对我相当客气,算是网开一面,一来我俩是老熟人,二来我刚给他长过脸。 那时,雪越积越厚,场部平房的后墙已全部埋在雪里,与房檐儿一般高;平地的积雪也在一尺左右,基本都没过了膝盖…… 跑运输,原先是汽车最快,每小时六十公里,小车甚至能跑八十公里;胶轮拖拉机次之,每小时二十五公里;链轨拖拉机最慢,每小时十五公里。如今完全颠倒过来了。但链轨拖拉机也只能老牛拉破车,呼呼喘着气,每小时仅爬上七、八公里;原先在草原上驰骋如飞的汽车,此时如蜗牛般慢慢往前拱,司机手里离不开铁锹,走几步,就得下车铲雪。 我曾见过七十多辆运粮车在路上慢悠悠拱,由于司机不住往路边堆雪,最后竟堆到了高两米五以上。车能往前拱还算幸运,到后来,大多数汽车干脆抛了锚。粮食进不来,只有靠直升飞机在天空跑运输,往下投压缩饼干和火柴等生活必需品。 粮食等必需品虽然投到了场部,要送到牧业队却犯了大难,汽车走不多远就纷纷打了退堂鼓。 小武是与我一起来的知青拖拉机手,他开着链轨拖拉机出去,才走了一里多地,柴油发动机就冻了,将他撂到半路,他只好徒步回转场部。这一来,谁都不敢去了。可粮食送不到牧民手里是大问题,比火烧眉毛还急,关系到人的生命啊! 这节骨眼儿,扎书记直接找到我,对我说:“只要你能去,给你再配一个司机,还可以让粮站再去俩人。还不够,你要谁,要多少?说话!”为什么他单找我?因为我外号叫“拖拉机王”,全牧场数我技术好,外带会修理。我敢说这大话,我要说不敢去,全牧场再没一人能登台唱这出戏。 不是觉悟高,而是我历来敢玩儿命,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不会说个不字;从小好鼓捣个机器,方向盘握在我手里,就像我身上的一部分,特别得心应手。因此,没有丝毫迟疑,我立时应承下来。人也没多要,只让粮站主任跟着粮站主任正反穿了两件皮袄,眉头紧皱,一路小嘀咕,埋怨我成心跟他过不去。 我们这儿的主食主要是小米和棒子面,油的定量也只一斤。缺油少作料,粗粮剌嗓子。平日里,我没少去粮站骚扰主任,一会儿讨要半斤油,一会儿想划拉几斤白面。主任给的时候少,推脱不给的时候多。两下里并没伤和气,我更没往心里去,可主任心里记着这本账呢,以为我这次是成心报复他。 我穿了件皮得勒(光板儿皮袍),往敞棚拖拉机里装满粮食后,即刻从场部出发。这辆拖拉机原先是我开的,除了不会说话,从里到外我都门儿清,若开别人的,我怕半路出岔子不好对付。我决定从东往西跑一圈儿,把三个大队全绕一遍。 发动机一旦发动起来,就跟打仗一样,心一直悬着,生怕熄火。熄了火,天寒地冻,拖拉机就休想再发动了。所以,只要见着蒙古包我就大吼一声:“粮食到了,快拉,快!”把几袋粮食扔在几个包儿中间,赶紧接着往前跑。粮食也只能让牧民互相送了,好在一个小组的蒙古包儿扎得比较近,相距只有一公里左右。 整整用了两天一夜,我基本坐着不动窝儿。饿了,在牧民家胡乱吃一口,渴了,匆忙喝一口茶,总算把所有的营子串完,白面也全部发放下去。 绝对是疲劳驾驶,困得熬不住时,我就闭着眼睛开,将油门儿推到底,一边开一边打盹儿。平坦的雪原,除非遇上大坑,不可能发生交通事故。如果有大坑,该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雪太厚,根本瞧不见。我运气好,一路顺风。但拖拉机特别颠,从此腰疼的毛病算落下了。 当我摇摇晃晃回到场部,迎面就碰到扎书记,他睁大眼睛问:“你把粮送到了?”那语气充满疑惑,弦外之音是那么多人都完不成的事儿,你怎么完成了?我点点头,已没精力回答他的问题,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直睡了一天一夜。 现在,扎书记说了句原则性的话,对我请探亲假不置可否,我知道他的难处,不能轻易开这个口子。可我管不了这许多,北京我一定得回,婚也一定要结!我决定搭便车走。 期间,我又去找过扎书记,他的态度仍旧含糊。但他对我说,要组织一个车队去大石寨拉货,由他亲自带队,链轨拖拉机开道,走直接去老师部(乌拉盖)的那条道儿,那条路最近,还可顺着电线秆子走,不容易迷路。我当时就跟他争执了几句:根本行不通!这中间有几个大坡,就是天气好,解放车勉强上去了,(水箱)也得开锅!就这鬼天气,怎么走? 可领导说了算,他已经拍了板儿。我决定跟着走,把给老丈人带的羔皮、酒等都放在了司机老马的车上。 车队一大早出发,我却睡过了头儿。这已是第二次。由于疲劳过度,我老是起不来。当听说车队已走了一个多小时,火一下子窜上我的脑门子:再走,就不知道是哪天了。已是12月底,我必须在明年2月4日,也就是春节前赶回北京,要不,寡妇年就把我结婚的日子堵在了门外头! 见门口停着辆胶轮拖拉机,我找了另一个会开的哥们儿,决定去追。追上了,叫他开回来,我再往前奔。连长这时跑了出来,劝我别闹出问题来。可我豁出去了,权当耳旁风。都是一块下乡的知青,他也不好强拉。 拖拉机发动了一个小时,才勉强发动。喘气抬头时,看见远处一溜小黑点儿正吃力地往这儿爬……车队又回来了! 扎书记头上包着纱布,从车上走下来。我问:“怎么又回来啦?”他黑着脸说:“别问了,跟你说的一样!”原来,扎书记打头阵,坐在第一辆链轨拖拉机上。走出大约十几华里,拖拉机一头扎进了沟里,把他的头也撞破了,好不容易才将拖拉机拉出来。再往前,保不齐还会出啥大事儿,只有打道回府。 他们能回来,我是喜出往外,不用再穷追了。此时,扎书记知道我去意已决,也就默认了。该他着急的事儿太多,他也管不过来。因此,我也不算明火执仗地违规。 第二天凌晨,我大模大样,跟着大队人马出发。这次是走老路。车辙虽已把路面压得死硬,还要多绕几十华里,但听说路还勉强通,也就大着胆子闯一闯,走一程算一程吧,总不能全凭空投吃饭。 天仿佛永远不再放晴,每天都刮一阵白毛风。走了十几个钟头,我们半夜才到师部。第三天早晨出发,又增加了师部的五十多台车,队伍愈见壮观了。 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种洋造儿、土造儿的防雪装置全用上了:有使防滑链的,有将角铁切成一段段,横着用加长的罗杆固定在车轱辘上的……师部甚至倾巢而出,动用了拉炮的越野车CA30解放,可惜只有两辆。这种车拱雪和拉力特别棒,但载重量差,只能拉两吨货,而普通解放能拉四吨。 车队浩浩荡荡,CA30越野车一前一后护送,两辆车前拱后拉,疲于奔命,一整天也就走了百十来里,天黑才到51团所在地。我们来之前,51团的车已经发动。于是,队伍中又加入了十几辆车。这回不敢再休息,填了填干瘪的肚皮,连夜出发。经过鬼子路(传说是日本人修的),再越天坡梁,一整天不过拱了三十里。 第四天,从天坡梁到军马场的路上,我坐的那辆车突然一步都不动了。司机老王嘴里叨唠:“真他妈背,刚大修过!有你这修理工合适了!”我赶紧打开变速箱盖,拿撬棍扒拉换档,感觉没坏,可一看后拉二轴轴承,竟完全跑散架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备用零件,我也是干没撤。 等我们抬起头来,车撤印儿已被暴风雪填平,大队人马早已无影无踪,我们落单儿了!都怕停车熄火,谁也不敢停下。我们只能将发动机放水,把车撂在当地,穿好皮得勒,步行往前寻路,走哪儿算哪儿吧! 他俩是轻装前进,而我背着两个大提包,都是准备孝敬老丈杆子(丈人)的东西。走了一段儿,我实在背不动了,扔了一个;又走了几里,已经呼哧带喘。老王拍了一下我的提包说:“扔了吧,别再舍命不舍财了!”脚上的毡疙瘩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腿肚子已开始哆嗦,再不扔包儿就得把自己的小命儿搭上。我咬咬牙,把另一个提包也甩到了雪地里。 四周没房子,没一点儿亮光,只见望不到尽头的一片灰与黑,茫茫无垠。我的双腿已经打飘,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堆上。雪花袭来,钻进皮得勒、甚至嘴里,气温虽是零下几十度,却已满头大汗,连内衣也湿透了……估计老王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家基本都走不动了。只有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打气:“不能停,千万不能停!”“停下睡着就完了……”“红军长征就这样吧!”什么叫绝望,我算尝到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儿。这哪儿是赶着去结婚,简直是往鬼门关赶哪!暴风雪中冻死人的事情并不稀罕,可那是别人,没轮到自己身上。也会为死者感叹惋惜一番,但更多是把那些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承想,自己也会沦落到这一步。没有人驱赶你,是你自己在驱赶自己,做这种无谓的跋涉。如果真回不去了,死在雪地里,将来人家找到你,会发现你兜里揣着700多块。会不会想,这个死鬼还挺趁的?可惜,冻死半道儿了……其实,有一半钱是公家让我买零部件的,还有就是大家给我凑的份子钱。 懊丧间,猛抬头,突然看见远处好象有亮光一闪。揉揉被雪迷糊的双眼,将全身的劲道都集中在瞳仁儿上,我看清楚了,那确确实实是一盏灯! “灯!”老王和我同时激动地喊起来。 那一瞬间,失去的力气全都回到了身体里,同行的三人不自觉地都迈起了大步,奋力向前冲去。不知道跑了多少步,更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我们终于跑到了那盏灯跟前…… 灯前围着一群人。我瞧见,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子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趴在一具尸体上哭天跄地。 凄厉的哭声如同子弹,呼啸着撞击着我的耳膜,悲惨的呼嚎夹裹着风雪,将我的兴奋与欣喜统统卷走…… 原来,这是军马场二连所在地,死者是该连的拖拉机手。两天前,连长派车去牧业点儿拉草。风雪天,路难行,派谁谁都不去。这小伙子表现一贯不错,人又老实,只有他肯去。 谁想,当天他竟然没能返回连部。第二天,派了好多人去找,才知道拖拉机在半路坏了,他步行去牧业点时不幸迷了路,冻死在了半道儿。其实,他当时离牧业点已经没有多远。可风雪把狗也镇住了,它们躲在毡子底下,有人走到附近也不知道叫…… 听说了他的死讯,连长坚持要当天夜里把他拉回来,并且在外头点上了一盏灯。所以,才有了眼前的一幕。平日,野地里是不会点灯的,而屋里就是有灯,暴风雪中,又有厚帘子挡住,我们也未必能瞧见。 这场要命的暴风雪,就在我们眼前,要了一个好人的命;一盏为他招魂的灯,却救了我们三人的命。 冥冥中,一个拖拉机手用他的命,换回了另一个赶着去结婚人的命。而我也曾经是拖拉机手。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命运要是对每一个人都公平该有多好!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