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 3 月初,两年未见面的杨晓沪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听说他刚从黑龙江回来,下飞机时连自己的行李箱都推不动了,赶紧跑去探视。没想到,他先不谈自己的病情,而是告诉我,他已经在黑河市工商局注册了“爱辉区三好粮食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从他兴奋的神态,我看出这个合作社远比他自己的健康重要得多。我惊讶地道:“你又去‘插队落户’啦?”
我与杨晓沪同为虹口区六九届初中毕业生, 1970 年 4 月 4 日同一列火车到黑龙江省爱辉县爱辉公社三好大队插队,他在四队腰屯,我在二队,相邻两公里。晓沪身材高大,1.83 米的个头,在知青中可谓鹤立鸡群;他是老革命子弟,常年穿一身旧军装,为人豪爽,喜欢出头主持公道,在同学中很有威信;他从小爱学习,在学校就是大队学习委员,下乡后依然如此;他心地坦荡,无私无畏,说话干脆利落,常为生产队出主意想办法,很快就得到贫下中农的认可。 下乡途中有一件事至今让大家敬佩不已。那年,火车到达北安,知青们转乘汽车去爱辉。4 月里的北大荒还是大雪封山,半路上汽车陷进了雪窟窿,全车人都下去推车,车轱辘在雪窟窿里飞转着打滑,就是爬不出来。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杨晓沪毅然脱下崭新的棉大衣,毫不犹豫地塞到车轮底下。车轮碾压着他的大衣爬出雪窟窿,重新驶上公路,全车人都被他感动了。 1973 初杨晓沪被选为生产队队委,当年入了党。没料想那年遭受到特大涝灾,农作物大面积被淹,粮食减产,集体经济受到重创,社员生活也受到很大影响。年底,杨晓沪被大家推选为生产队长。大灾过后,这一把手决不是哪个知青哥们都能胜任的。四队当时有 50 来户社员、五千多亩耕地,面临着灾后自救的艰难任务。杨晓沪没有退缩,他亲自办贷款、组织种子饲料、向老农讨教生产知识、认真学习农业八字宪法,根据生产队实际情况编制生产计划,并以身作则组织实施,和社员们同甘共苦战天斗地。天道酬勤,经过一年的奋斗,取得了丰产丰收的好成果,社员的工分值从原来的四五毛钱上升到二元四五毛,社员们都乐开了花。 杨晓沪任队长期间,做了不少实事。那些年,农村经常断电,影响生产和生活。晓沪就学习有关发电机的知识,利用回上海探亲的机会,买了电容器等元器件带回队里,又从机耕队找来报废的拖拉机发动机等零部件和上海知青朱伟民一起动手组装了一台小型发电机。只要电网一停电,他们就开动小发电机,解决了队里的生产生活用电。当时社员们把自留地里种的烟叶、大蒜、辣椒等农副产品偷偷地拿到街上去卖,而上面还在 “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晓沪不管那一套,从不上纲上线的去追究。当时我在二队当村干部,大队开会常碰到,他私下与我们几个知青干部说:“让社员的日子过得好点有啥不好!”因此,社员们都很信任他。到他上大学离开生产队的那三年,队里粮食增产、社员收入不断提高,集体经济不断壮大。
1974、1975 年推荐上大学时,都有杨晓沪的名字,可他都让给了队里的其他知青,直到1976 年秋,在公社大队领导的劝说下,他才接受推荐,到上海同济大学上学。临行时,社员们对这位临危受命带大家走出困境的上海知青队长既依依不舍,又盼着他飞得更高。而晓沪的心中却记住了这块黑土地上的人。他说过,那里就是他的人生出发点!
杨晓沪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金山石化总厂工作,后来担任了石化集团一个营销部门的负责人。朝朝暮暮几十年,他不忘的还是知青的那段经历,爱辉县上海知青联谊会成立时,他出资定制了一批纪念徽章;知青帮困互助金建立时,他又出资一万元;2005 年他自驾十万里,走访全国二十一个省区市的知青下乡点,调查了解各地知青的情况。 一转眼,三十四年过去了,当年的生产队长已年近花甲,身体每况愈下,2010 年,杨晓沪被查出患有肝、肾原发性囊肿。此时,他首先想到的是黑龙江那片留有他青春印记的土地。于是,他只身一人回到第二故乡,试图以种菜养鸡的田园生活疗养身心。 今非昔比,北大荒早已成为大粮仓。然而,腰屯百姓的生活却不如以前了。原因是土地承包以后,大片的土地分散了,无法实施机械化作业,小农经济的耕种方式也使得土地严重退化。出现了个体农民的小农机空驶率、大油耗高、畜牧业停滞、秸秆废弃、有机肥料无来源等状况,并由此带来生态环境恶化、农民收入降低、农村发展滞呆等等弊端。杨晓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此时,传来逊克县原下乡山河村的上海知青徐桔桔和北京知青贾爱春回去组织农民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消息,杨晓沪就和村民们一起去学习考察,看到人家通过农户自愿联合取得了规模效益的情况,村民们坐不住了,都希望杨晓沪这个老队长能够带领大家重走集体化道路。一开始杨晓沪不想挑这个头,希望把身子养好了再说。但架不住乡亲们的殷切期望,便生发出了责任感和使命感。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他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再当一次“生产队长”。 带着新的梦想和亚健康的身体,杨晓沪开始了新的征程。2012 年 12 月下旬,三好合作社注册成功,63 户农民拿出 5000 多亩承包地入股,地无一垄的杨晓沪被农户推选为理事长、法人代表。与四十年前的生产队长不同的是,当年是为集体经济当家作主,现在是为有土地承包经营权的农民“打工”,经济性质不同了;当年生产资料属集体所有制,生产费用由集团承担,现在是自己出资出力来经营,经营方式不同了;当年生产粮食国家定价包销,现在是市场经济,一不留神丰产未必丰收,产销市场不同了;当年各部门大力支持农业,有点不正之风也是偷偷摸摸,现在克农刮农甚至坑农现象时有发生,市场环境不同了;当年自己是身强力壮的棒小伙,现在是体衰多病的半大老头,身体状况不同了…… 诸多的不同,都是杨晓沪要认真面对的。 三好合作社成立后的第一年就遇到了严峻的考验。杨晓沪在上海治疗了半个来月,就急急赶回黑龙江,办农贷、购种子、购化肥、落实耕耘播种的农机具等一应事儿在等着他。晓沪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深知天有不测风云的道理,他把购买农业保险也列入工作计划中,怎奈农民们不懂保险的重要性,不同意购买。晓沪见状只好自掏腰包 7000多元为合作社买了农业险。另外,最为关键的工作是落实农机具。北大荒的田地之宽广是南方人想象不到的,单靠人工根本没法做,必须采用机械作业。晓沪亲自登门到农机合作社联系好了代耕代播事务,但到了播种季节,人家却因忙于自家的耕种而变卦了,经爱辉镇领导协调,调来的旋耕犁和播种机也只能过来“意思意思”,不解决问题。农时不等人,晓沪和社员们明白此刻谁也指望不上了,立刻启用社员手中的小型农机具起早摸黑地干,偏偏又遇上了罕见的绵绵春雨,直到六月初才完成玉米和大豆的播种,比最佳播种期整整晚了半个月,减产已成定局。 春涝刚过,又遇上八十年来少有的暴雨,不少苞米、大豆浸泡得连垄沟都看不到,真的是摊上大事了。辛辛苦苦,风里来雨里去的忙碌了一年,秋后扣除籽种、肥料、机耕费、管理费等生产费用,净收入大大缩水,只有预计的 60%,幸好有晓沪购买的农业险,得到了保险公司的 20 多万理赔款。农户的总体收益虽比预计的少,但也优于单干时的收入。 没有实现预期的收益,致使部分社员对前景产生了动摇,要求退社。晓沪为了稳定农户情绪和照顾大家的利益,他没拿一分钱,就连垫付的农业保险费也不要了。他带病为乡亲们做了一年义工确实有点悲壮。 虽然开局不利,但扬晓沪没有气馁,他总结教训,意识到自然灾害不可抗拒,但使用农机具也要受制于人就太不应该了,决心要让合作社拥有自己的农机具,解决这一制约生产发展的瓶颈。按照国家的相关政策,合作社购置农机具有 60%的农机补贴,以及国家农贷金融支持和种子补贴、镇政府的农田基本建设倾斜政策以及农业保险等优惠。杨晓沪办事公开、公平、公正,他的提议农户们信得过。 2014 年初,杨晓沪就向县里提出了购置配套农机具的申请,但资金从何而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当年一起插队的知青战友们,便赶紧飞回上海求助。 到上海后,晓沪马上联系知青们,向大家介绍他的三好合作社,介绍他的五年规划,也诉说了他的困难。说实话,当年的知青如今都已退休,其中大部分退休前不过是个普通工人或干部,都不是“大户”,手中没有几个闲钱,再说对他的农业合作社心里不托底,筹措资金进展缓慢。那几天晓沪如坐针毡,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大家能支持他,并表示有多少就借给他多少,都计利息。大家看在知青的份上,少则一万二万,多则五万十万地凑。后来我们都被他一心为第二故乡的真诚打动了,纷纷拿出了多年的积蓄。一位知青听了晓沪介绍后当场掏出了一万元,一对月收入不到三千的知青夫妇送去了十万元,一个孩子还在上大学的单身知青拿出了三万元…… 大家还帮着寻找热心人,有一次我带一位知青朋友前去看他,那位朋友原与杨晓沪并不认识,经过两小时的交谈,这位朋友被感动了,说:“我愿意帮你,这年头像你这样傻了吧唧地做着接地气的正经事的人太少了!”出门就找银行 P0S 机,转了五万元。我知道这位朋友也不富裕,这笔钱相当于他一年的退休金。一位知青哥们闻讯后,把准备给孩子结婚用的钱先“挪用”了十万元。还有一位知青的妹妹知道情况后说: “阿哥,我出二十万,不够再开口。”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经过两次筹措,基本上解决了资金问题。 为了答谢知青战友,杨晓沪高兴地要请我们吃饭,在乍浦路美食街上走过好几家饭店,最后他选了一家菜饭铺子,说: “我就请你们吃咸肉菜饭吧。”我们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杨晓沪还要用它办大事呢,也欣喜地看到他勤俭节约的品德一点也没变。大家一人一份咸肉菜饭加汤,比吃大餐还有滋味! 杨晓沪筹借到资金后立即给每个人打了借条,又急匆匆返回黑龙江,连他自己在金山的家都没回。 杨晓沪用筹集到的近百万资金,购置 135 马力、70 马力和 55 马力拖拉机各一台,四垄和六垄播种机各一台,还购置了一台旋耕犁和一台收割机,带领社员们又在黑土地奋战了一年。 2014 年 12 月 8 日,杨晓沪在微信中向知青战友们报告: “12 月 7 日,爱辉多云,零下 14—25℃。奋战了 21 天,晚上 6 时许,三好合作社完成了 2014 年的玉米收割。”也就是说,合作社的 5000 来亩地的庄稼全部收割完毕,玉米三百多万斤、黄豆二十万斤,丰产又丰收!他动情地说:“百万资金是大家凑起来的,我诚惶诚恐。万一今年再来个大灾年将如何面对大家的信任和托付?所幸天不负我,风调雨顺,社员努力,获得了丰收。一旦卖粮收入到位,集资款我会连本带息先行支付。” 杨晓沪的努力终于结出了硕果,三好农业合作社被评为黑龙江省 2014 年度优秀农民合作社,爱辉区仅此这一家。根据有关规定,合作社还将获得财政支持、税收优惠和金融、科技、人才的扶持等促进农民专业合作社发展的政策扶持。 我曾问他还要干几年,他答道:“年初又有 4 户农民好几百亩地入了合作社;我设计了一个五年规划:第一年,管理和规范;第二年,机械化和养殖;第三年,用养殖产生的农家肥生产无污染的绿色食品;第四年,平整土地,生产大米;第五年,建立果蔬采摘、垂钓养生的休闲生态环保村,修建有上下水道、集中供暖的农民别墅。”原来在他心中早有着励精图治的盘算。 “五年以后呢?”我问。他的回答很干脆: “继续干,当地的土地承包责任制到 2028 年,以后再看国家有什么样的改革啦。我在这里能帮助农民共同致富,这条老命就扎在爱辉了。”他的梦想真好,真的挺大! 2015 年 4 月 13 日中午,“三好合作社群”发出微信称:杨晓沪今天早上去世!噩耗传来,我不敢相信,因为就在 12 日晚上我们还在微信上聊天呢。一网友下载了一首《北大荒人的歌》,“献给腰屯的达扬(杨晓沪的网名)”。 “达扬”回应:“同样一首歌殷秀梅能唱出北大荒的气势和北大荒的胸怀。”时间定格在 22 点 23 分,这是晓沪与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据乡亲们说,第二天整整一上午,大家未见晓沪走出租用的住房,才破门而入。此时,他早已停止了呼吸,而在他的床头还摊开着合作社的账本和工作笔记!晓沪怀着对北大荒深深的爱,怀着帮助农民致富的梦想,把生命留在了他人生的“出发点”! 杨晓沪是个心中装着农民,唯独没有自己的人,他听着北大荒人的歌走了,带着美好的梦想走了。诚如歌中的唱词“即使明朝啊我逝去,也要长眠在你的怀抱里”。晓沪不忘初心,精神不死,是我们知青的骄傲。 【作者马苏龙,男,1952 年 11 月出生,1970 年 4 月赴黑龙江爱辉县爱辉公社三好大队第二生产队插队,76 年 12 月推荐上学。毕业后就职于黑龙江省水产局,农业部农经调研员。1993 年 5 月调虹口区财政局,后任公积金管理中心虹口分中心主任至退休。现为上海市知青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爱辉上海知青联谊会理事】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