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其实就是一次走路。走路自然是要学的,因为,从离开摇篮那一步算起,走路就开始了艰辛。我曾学过一种特殊的走法,那是在1970年的秋天,我在龙门农场当知青。 龙门农场,处于小兴安岭北段分水岭上。上世纪70年代,那里除了公路两侧有些农田,其余全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林子。那些年,一到初春或深秋,就是防火的紧要关头,可是,山火还是经常发生,上山扑火,成了我们的一项重要“农活”。 起初,我们一点儿扑火的经验也没有,扑火工具除去树枝,就只剩下自己的身体了。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总是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奋不顾身地往前冲。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面简直就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就说1970年秋天吧。那个早晨,我一边洗脸,一边远望枯黄的远山,一边想着远方的家。忽然,紧急集合的钟声响了。那个用拖拉机导向轮制成的钟,敲法是有约定的:着火、阶级斗争新动向、毛主席发出最新指示,敲法各有不同,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这回是有了山火,我们要去70里外的莲花山。 莲花山全称九朵莲花山,平时,天天早晨看得见它,远远的莲花山,在我们眼中,只是起伏群山中普通的较高的一片。我们这荒凉的山区,地名多数难听或是听不懂,什么逊别拉,什么库尔滨,什么老田头,什么大烟囱,再不就是二队、四十里、84451、鱼亮子,惟有九朵莲花山这名美丽、中听。九朵莲花山是让人想去的神秘之地。我们要去九朵莲花山了。 先是汽车,后是小跑,后是步行。穿过林子是一片水塘,水刚刚结冻,看上去是冰面,可下面却是水。望着水塘我们全不敢走了。这时指导员高云琪,搂起了裤腿,喊一声“跟我上!”听得呵嚓一声,就一步踩了下去。指导员是抗美援朝老兵,他的小腿中过子弹,有一块很大的疤。看了指导员的腿,我们再也不敢犹豫了,一个一个踩了下去。脚到水里,一开始,感觉有人在用小刀子刮自己的骨头,疼得骇人。走一会儿,腿脚就麻木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就听得,人踩得冰咔咔直响,原来的冰面,让我们踩出一条小沟,又有了水声。 大约是跑了四五十里的路,中午,我们终于赶到了火场。这是火头已经烧过了的余火区。树干劈劈啪啪地响,火后跟着风。灰在弥漫,天全黑了,淡黄的太阳格外的大,边缘一点儿也不清晰。 大火过后,地上全是黑灰,只要有一点儿风,黑灰就成股的旋着上升起来,我们出过汗的身上脸上,全沾上了这种灰,个个像非洲黑人。虽然地面的叶子和草已成灰烬,可暗火仍在厚厚的叶子中闷烧。吐一口唾沫吐上去,就见一股白汽。 所说的打火,其实只能是扑打烧过了的余火。真正的火头,人是靠不上前的,不要是说靠上去,就是离它几百米也受不了。说火是在燃烧,不如说是飞更准确。火头在树上呼啸一声,就远去了。有时比汽车还快。火头过时,带起阵阵大风,风又推着火前行。即使有的林间隔了上百米,火头照样过得去,因为火头前方的空气是热的,只一烤,远处的树就着了。火头过后,林子里是劈里啪啦的响声,这是树枝在燃烧。树像是支支巨大的火炬,烧一会儿枝子就落在地上,地上的落叶也烧起来了。 到了火头经过的火场,指导员一声“上!”我们一帮小青年,就抡着蘸水的桦树条子,奔那余火,顶着烟冲上去。可是没有几步,就觉得脚下滚烫,像踩了烧红的铁板,想坐下脱鞋,屁股又坐在暗火上。这时,胶鞋底已经焦化,屁股蛋子和手心烫得钻心一样的生疼。包括我在内,已有了不少伤员。成语焦头烂额用在这儿最恰当。 我们正在扑打余火,忽的有人喊“不好!”抬头看时,一股火头又转回来了。风变了方向。我们全惊骇了,全有了死亡的绝望。虽然是头一回见这阵势,我们老队员还是有经验的,往死里跑,跑到一片没有树木的塔头浅水塘,一个个全躺进水里,也不管是头是脸,尽量让身上多滚些泥巴,然后就一头埋在泥水里。 大火终于远了,烧进了另一个防区。打干净残火,我们的任务算是胜利完成。可以胜利返回了。 拖着疲惫和说不清部位的伤痛,我们走呀走,走低了太阳,走出了星星。山火的夜极为壮观,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地平线却像是早晨的朝霞一样红着。可是我们的肚子在叫着要食物,嗓子要水喝。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在哪里,谁也说不清公路在哪个方向。 夜里冷极了,可是我们不敢点火,因为救火的人是不能在林中随便点火的。大家只能背靠着背,坐着等待。等什么?对着浅灰的月亮我们问自己,谁也说不清楚。这时我才想起了衣服:在拉一个受伤的同学时,我将衣服扔在了地上,可是等我回头去找时,那个地方,只剩一片衣服轮廓,那支跟了我多年的钢笔,在燃烧着,摇着绿火苗。 夜深的时候,有个黑黑的影子走来。渐渐看清了,是一个人,牵着一匹马,从桦树丛后面出来了。那人对我们说话了。听说话,我们知道这是个通山道的鄂伦春。指挥部派他来,是领我们出山的。 “公路,还过远么?”我们急急地问。 “走嘛。挺远。跟我走,挺远。”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问“远么?”“远么?” “挺远。走么。”挺远,挺远,又是挺远。既然是挺远,那就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那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了。人还要活,路还要走。苦也得走,累也得走,不想死就得走。反正是一个字:走。 圆圆的月亮入云出云,跟着那人那马,我们默默往前走着。手把着树枝,踩破薄冰,一个跟着一个,我们默默地走。跟在鄂伦春人后面,一个一个跌跌撞撞走着,忘了过几道山。 九朵莲花山啊,你是九十座山,还是九百九十座山? 在鄂伦春最后一次说“很远”的不久,忽然,一下子前面亮了,黑暗中突然转出来了汽车大灯的光亮。我们立刻欢呼起来,大惊大喜的是:一条黑黑的公路,就躺卧在不远的地方。 欢呼之后,有人责问鄂伦春:“不是说还有很远么?” “是哟,路就是这么走的。要不的,还有走的劲儿了么?” 站在汽车上,我睡着了。这是我仅有的一次站立着睡觉。睁眼时,天已大亮,眼前是人和房子。有许多男女对我们跳着,对我们鼓掌,水和吃的东西已经摆好了。我们胜利了,我们可以吃饭、睡觉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带路的鄂伦春,真是个极好的领路人。一百里,走到九十九里,体力已经耗尽,勇气已经消磨,剩下的那个“一”,其难度可以等于前面的九十九。当目标还远的时候,人想的只是走下去,走下去;可是目标接近了,就想到了结束与休息,于是力气也就没有了。当年若不是那个鄂伦春说的“很远”,我们这些人,一定走得更苦,更难。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