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村钰走进这个家庭三个月后,孩子们开始叫她“妈”,先是老三叫,随后,老大老二也这样叫开了。 这是一个过于穷因,用当地话讲是“烂包”了的家庭。吃的没有,用的没有,孩子多,劳力少,生产队又是个穷队,政策把人拴得又很死,不准干这,不准干那,只准你在队里的土地上刨挖。社员指靠的是生产队,指靠生产队惟一的办法就是多挣工分。 队上实行评定工分制,男劳力每天最高十分,女劳力只能挣六七分。二万子在黄河上扳船,是个又苦又危险的差使,每天拿十分工。王村钰随妇女们出工,每天七分。她不甘心。她瞅准了另一件能挣十分工的活儿:喂猪。队上有十多头猪,由一个饲养员喂养。以往饲养员由男劳力担任,现在她想把这个活儿揽过来。可是队于部不放心。 “这活儿不轻松哩,垫土、掏圈、下井沟驮水,你行?” “行。” “还担责任哩,十多头猪,要是病了死了……” “我不会让队上吃亏的。” 活儿争到手了。 怀着热辣辣的希望,王村钰用她瘦削单薄的身板,挑起了猪场沉重的食桶;二万子用他病后康复的强健的双臂,在黄河上披风斩浪。 到了麦收后分粮的时候。街畔上、窑背上,响过匆匆的脚步声。有人相互大声打招呼,有人询问一个人能分多少斤,谁扯长脖子紧火火在喊叫儿子的名字,还有人粗鲁地和谁家的婆姨高声笑骂。人们一直盼望着这一天,从春月里盼到现在。已经揭不开锅啦,新麦打下啦,要分给社员啦!村子里被一片喜气笼罩了。 二万子家里却出奇的沉闷。“去吧。”王村钰把口袋拿到二万子面前,轻声说,声音里含着丝凄凉。二万子勾着头蹲在地上抽烟,没有动。 “分粮啦!分粮啦!都挟上口袋往场里走!”队长的喊声又从街畔上传来。 外边闹嚷嚷的声音愈使这个家庭的气氛显得沉重。春末家里的粮食就光了,从别人那里借了些,自留地麦子打下来,先还了人家,家里眼下又快没啥吃的了。好不容易盼到队上分粮,可是粮钱是要当即就交的,不在分粮现场交钱,粮食就别想拿回家——可怜的生产队,想用这种办法巩固集体的根基。钱,钱,家里连吃盐钱也没有,哪儿来的这一笔为数不小的粮钱呢? 令人伤心的是,二万子和王村钰累死累活地干,工分没少挣,然而工分不值钱。欠生产队的陈年老账,连零头还没有还清哩。“还是得去。”王村钰又一次说道,口气里透出一种无可奈何。“跟队干部说说,先把粮食领回来,缓后再补交粮钱,看行不行。 二万子仍旧满脸苦相蹲在那里不动弹。王村钰拿起口袋,准备出门。二万子站起来,拦住她。这个粗手粗脚的汉子,心里有一点不含糊:这号事,不能叫婆姨去伤脸作难。他从她的手里拿过口袋。 他来到打麦场上。队长挨家挨户叫名字了。叫到谁,谁就装粮,然后过秤、交钱。会计在那里拨弄着算盘珠子,出纳把交来的粮钱装进一个小匣子那是一个用生漆漆了的梳头匣子。二万子缩在人后,看着那个匣子发呆。 有几户交不起粮钱,向队长乞求先把粮装回家,队长黑着脸没答应。念到二万子的名字了。他什么也没说,先装粮。装了粮,过了秤,出纳说:“钱哩?” 二万子挺着脸,说:“没钱。” “没钱往库窑里扛。”队长走过来,毫不留情地说。 “家里揭不开锅了。”二万子说。 “往库窑里扛。”队长看着他说。 “娃娃都饿得哭哩。”二万子又说。 “往库窑里扛。”队长把脸扭向一边,但毫不松口。 对于交不起粮钱的人家,粮食可以分,但必须放进生产队库窑里。什么时候拿来钱,什么时候再把粮食领回。而且,这种保管不是没有期限的,期限一到,仍拿不出粮钱,生产队便有权处理这些粮食。 二万子强忍着男人的眼泪,把一家人等待糊口的粮食,扛进生产队的库窑。 回到家里,他往炕上一歪,倒头便睡。王村钰知道自己的想法落空了,垂着头,在炕沿坐了一会,问身旁的大儿子:“明天楼底是不是逢集?” 大儿子正用一双孩子的忧伤的眼睛看着父母亲,他开始懂事,知道替大人分忧了。他回答说逢集。 第二天,王村钰把一只公鸡、两只母鸡,还有八丈五尺布票交给二万子,让他拿到集上去卖。鸡是去年的鸡娃,公鸡正叫鸣,母鸡正下蛋;布票是公家发给全家五口人的,一寸没用。无论如何,粮钱得凑起来,能凑几个是几个,一点点凑吧。 假如北京家里知道她眼前的处境,虽说与她断绝了关系,只要她张口,肯定会帮助她。但她不愿张这个口。在所有北京知青面前,她更是保持着一股子硬气,从不愿接受他们的同情、怜悯和帮助。她与二万子结婚后,他们慢慢承认了这个事实并改变了态度,连那个李伟,有一次也内疚和同情地对她说:过去他们对不起她,今后她有什么作难处,说一声,他们都会帮助她的。她谢绝了这种真诚的好意,连她的好友梁海燕对她的同情,她都不能接受。接受同情和怜悯,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可怜虫的地位,这是她自尊要强的性格不能忍受的。自己的路得自己走,她认定这一点。 二万子带着他的出售物,来到楼底集上。 他魂不守舍地在集上转了转,寻了块地方,把缚着腿的鸡往脚前一扔,蹲了下来。他知道,即使带来的两样东西都能卖个好价,也解决不了大问题。他心里一直思谋的是:想啥办法、去啥地方弄些钱来? 三只鸡没费多大工夫就出手了,价钱也合适。—两只母的卖了四块八,一只公的卖了一块七。可是布票想脱手就得费点事了。布票是国家禁止买卖的东西,带着红袖圈、专门打击投机倒把的集市管理人员,在人窝里威严地巡视着。一且叫他们发现你在卖布票,没收了东西不说,人非被扣到公社去不可。二万子不敢声张,做贼似的蹭来蹭去,暗暗物色着买主。 他已经失败了几次。先看见一家人正在扯订婚衣服,心想他们一定需要布票,便将其中一个主事模样的中年妇女叫到一边。人家不要。接着看见一个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诡模溜道地在人丛中东瞅西瞄。他悄悄凑上前,扯扯那人的衣襟,同他是不是想买布票。那人却从破衣襟的遮掩下,亮出一副石头眼镜,问他要不要——原来也是一个做黑市买卖的。 终于,有个穿制服的小伙子愿意买他的东西了。可是价钱说不到一块。他说四毛钱一尺——这是黑市的“官价”,小伙子只给两毛。 差得太远,他没答应。小伙子不撒手,跟他磨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他生怕被那些戴红袖圈的人发现,想走,却被小伙子拽着脱不开身。“哈哈,想走?你走不成!东西我买定啦!”小伙子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时他才明白,对方是个“黑皮”,就是想抓住他的短处敲竹杠。他心虚胆怯,牙一咬,妈的×,吃个哑巴亏,认了。要不眼前这黑皮”会叫他倒大霉。他退了一步,对方也退了一步:三毛钱一尺,八丈五尺布票全卖给了小伙子。 (未完待续)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