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我在里底村的采访告一段落,准备返回县城的时候,在公社所在地楼底村,碰见了乘坐班车从县城回来的王村钰。其时夏收即将开始,她向医院请假回家割麦子。与第一回见面不同,这一次,她对我比较热情了。她说她没有想到我能吃下这份苦,翻沟越梁跑到这么一个野地方来了解她的事情。 与她交谈不到半个小时,因为班车从这里就要折头开回县里去,我不得不跟着这趟车走。这是近期最后一趟车,县城通往楼底五天一趟的班车,麦收期间停开将近一月。当我坐上蒙满尘土、座椅破损、只装着稀稀拉拉几个乘客的汽车时,王村钰从打碎玻璃的车窗里,递给我一样东西—一封厚厚的信。 在路上,在汽车的颠簸中,我读了这封信。 显然,这是一封经过反复思考才决定写的信。十六开纸,不分段,密密麻麻写满了九页。落款日期是先一天夜。是她估计我今天要离开里底,没有机会交谈,还是与一个不熟悉的人对面谈话感到拘束,因而才选择书面交谈的方式?她是怎样想的,我不清楚。但这九页纸上写的,却是我盼望知晓的。 信里,她回顾了她插队生活的整个过程,自然谈到她与二万子的婚事。这封信我至今完好地保存着。下边是我从中摘录的一段(说明:文字未加修饰,仅仅改正了个别不太通顺的地方和错别字) ……那时侯,你不知我抱着一种多么天真的幻想,农村对我是那样新鲜而神秘,就像一本我喜爱的小说,深深吸引着我。我在背着母亲的情况下,将户口本偷出来,在派出所办理了插队手续。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了,惊讶、叹息,但更多的是感动。老师在黑板报上表扬我,同学们祝贺、送礼品,当时的我,真像长上了翅膀一下子飞到了农村广阔的天地。可是回到家里,我一下子又变得胆小、害怕了,怕妈妈知道了伤心、生气。看到弟弟妹妹在妈妈面前撒娇时,又为自已作为家里的大孩子不能替妈妈承担家务而难过。当时父亲的厂子在外地,远离北京。大弟在学校看到别的同学三一群五一伙地谈论插队,回家也和妈妈商量要下去,这使我更为不安。临走前几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告诉了妈妈,妈妈哭了,我也哭了,还想父亲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在远方流泪?当时不由得产生了后悔之心。可是一想到在天安门广场宣誓时的情形,想到要在农村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我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对的。离开北京那天,全家人去北京站送行,除了大弟外,小弟、小妹、妈妈都哭了,整个车站,不是欢乐,而是哭声一片,我的心都碎了。老师含着眼泪,给我戴上毛主席像章,我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情景,心里只是想,农村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从别人那里,我知道你也插过队,你爱人也是在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在农村我们受的那些苦你一定是知道的。苦倒不怕,怕的是内心的孤独,是热情的消失,总感到自己是孤零零一个人,是一个谁也不理解、谁也不需要的人。我为什么最后嫁给二万子?就是因为在他那里,我才看到了我的价值。我承认,我们的结合,与其说是爱情的驱使,不如说是由于当时处境的逼迫。他死了婆姨后,一个男人带几个孩子,够苦够惨的,我非常同情他,帮他做了些事情,于是便在北京知青和村里人当中传出一些风言风语,遭到冷眼和嘲笑,甚至连妈妈也不完全相信我和理解我。这使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有意要和什么对抗的想法。另外,当时我们知青的前途一片黯淡,出路在哪里,谁也不知道,看样子非要在农村干一辈子不可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便终于走上了自己选择的一条出乎人们意料的道路。这是爱情吗?不是,但不是说我对二万子没好感。他善良、诚实、能吃苦、性情开朗,再加上水上的特长,我一直是喜欢和他接近的。爱情是什么,我当时并不完全懂,但我想爱情是可以培养出来的。我当时想的很单纯,真的,从插队到成家,我一直是那样的单纯…… 信写得很概括,但从这封信里,我却把握到了一个姑娘思想感情的脉络。一个万念俱灭的善良姑娘,去帮助一个苦难的人,却被舆论钉在耻辱柱上,四野茫茫,出路杳无,与其敛声屏气藏起来,不如挺身迎上——这大概就是她的考虑。 像许多姑娘一样,王村钰曾经做过美妙甜蜜的少女梦。 那是在北海公园的海面上轻轻荡舟、在晚风习习的林荫道上陪同学散步、在合上小说于寂静中独自遐想的时候。未来,在她的面前透着朦胧的微笑,一切尽管还都显得模糊,显得不能肯定,但必然是可心可意的—工作、事业,还有爱情。未来的天空是晴朗的,鸟儿高高地飞翔,风儿带着花香,空气是那般纯净透明。偶尔间,她甚至会凭着想像描绘出一个理想的男子,在心中树起一尊既清晰又朦胧的偶像。每当这时,她的内心就会涌起一股羞涩和甜蜜,脸颊不由自主也变得烫烫的了。 然而,一场风暴,梦想被扑灭了。她面对的现实是:是否要嫁给一个穷困潦倒、有孩子却没文化的庄稼汉? 或许,这根本不是惟一的选择,可是她的思想已经钻进一条窄胡同了。 说也怪,这个时候她什么也不愿多想,想多了会增加更多的烦恼。也不愿和任何人商量。命运好像是从偷出户口本那天就决定了似的。一股意气驱使她作出了最后的抉择。 二万子相当吃惊。这是他从未敢企望的,也是不敢接受的。可是,他并没有打退王村钰的决心。 1971年中秋节前一天,王村钰没让梁海燕插手,做了些炸糕,又烙了些馅饼。捡出当天吃的,其余的收起来留给第二天过节吃。一切都准备好了,王村钰才告诉梁海燕:明天她要和二万子结婚了。 她怕她的好朋友过节感到孤单、难受,因而特意准备了那些吃的东西。梁海燕一听就哭了,王村钰也哭了。这一夜,她们俩是盖着一个被窝,紧挨在一起度过的。 这桩婚姻,填补了一个家庭的缺损,却导致了另一个家庭的分裂——因为王村钰不听劝阻硬是嫁给了二万子,激忿之下,她的家庭和她断绝了关系。 两孔破窑洞。三床旧铺盖。囤里无颗粮。外债一大摊。还有三个衣不遮体的孩子。家,这就是王村钰的新家。她就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开始生活了。 首先要适应的,不仅是从北京学生到农民“婆姨”的转变,还有从姑娘到母亲这个更为巨大的转变。后边这种转变,一点过程也没有,突然得令人一下子很难调整过来。孩子自然暂时还不会叫她“妈”,但眼前这三个活生生的存在,不容分说地规定并时时提醒着王村钰的身份。恍惚之中她有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敢相信自己已是身为人母的人了。她总觉得自己还很小。她生火做饭,二万子大声吩咐孩子:“给你妈抱柴去!”她提水准备在院里洗衣服,二万子冲孩子喊:“给你妈让开路!”——每当这时,她就止不住脸热心跳,低下头,不敢正眼看孩子。有时,孩子在那里玩耍,或者在做什么事情,她会在一旁默默地注视半天。通常的情况总是这样:开头,她像面对一件十分费解的事物,她与这件事物之间,仿佛隔着一种古怪而神秘的东西,不能沟通,不能确定它的真实含义,而且愈费心思愈隔膜,愈难以理喻——尽管她曾经与之亲近过。渐渐,一些具体的东西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那是孩子衣肩上的一个破洞,是一张肮脏的小脸,或者是正在吃力干活的一副瘦骨嶙峋、可怜巴巴的小身板……这个时候,一切玄妙的思想便被内心涌出的一股酸楚的感觉冲跑,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开始推动她,让她去贴近那些孩子,去怜悯、去爱、去保护他们。随之,仿佛从深沉的睡梦中唤醒,也像从一个极其遥远的一直在内心隐藏着的世界里生出,一种陌生又温馨柔顺的感情出现了。母性开始在她身上苏醒。 她不光是二万子的妻子,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非常吃力地从感觉上把这两点调整顺了。她必须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她把她的衣服全部翻出来,灰的蓝的,改一改,给三个儿子穿。花的没用,她也拆了,给二万子和孩子做棉衣里子。还有一件毛衣,是她临插队时,妈妈见她身上那件已经破旧,特意去西单商场给她买的。她很喜欢这件毛衣:淡绿颜色,元宝针,穿上又合身又暖和。她拿在手里犹豫了半天,终于狠狠心,还是拆了。在阴凉秋夜的煤油灯下,她用拆下的毛线织了一双大人和四双小孩的毛袜——送给大哥抚养的小女孩也有一双。 (未完待续)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