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我为孩子回北京
在西方国家混,无法融入主流社会的不在少数。问他们何以滞留不归,往往回答为了孩子。西方教育是孩子的天堂,活得自由自在,创造性可任意驰骋;而国内填鸭式教育,是小孩子脖子上的枷锁,头脑中创造性的锁链。 为了孩子的前途,大人就要做出牺牲,这点我深有体会。我在草原上活得潇洒自由,可以说相当滋润,最后却为了孩子,在1991年,像赶集似的急忙办回北京。 那时,大儿子跟着我父母,户口早在北京了,他的教育我不用发愁。本打算让两个小的跟着我们,我安安心心在额仁苏木做会计,四口人在牧区呆一辈子,和和美美过我们的小日子。 1980年代中期开始,就有一股风不断在底下吹。牧民说,学汉文跟学外语差不离,学外语能走出国门,学汉文只能在国内溜达,既然都是学外来语,宁肯学英语不学汉文……到87年春末,坏消息终于砸到我头上,说暑假后额仁小学的汉文班决定撤消。 听到这消息,我急得抓心挠肺。为啥?我家老二暑假刚好六岁半,马上就到入学的年龄了。 想来想去我不甘心,立马儿骑上摩托去了东乌旗。经常往上头跑,不过巴掌大的地方,领导的面孔基本熟悉。我找到教育局局长老赵,准备大闹一场,出出我心里的火。老赵和他老婆双双是知青,全在旗里当干部。 见了面,老赵瞅着我,嘴咧得老大,满脸和气,把我肚里的气抽出去不少,气话不由变成了求情话:老赵,汉语班别撤啊!文革时紧张吧?蒙文班都没撤……我老二就要上学,家里还有个吃奶的,把他一人放旗里谁放心? 老赵回答,汉人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学汉语的需求量一天天萎缩,派谁去谁都不愿意。不像蒙语老师,好办,在当地年轻人中可以找。这是集体开会定的,没办法……看我脸上的表情像要发火,他接着说:这样吧,你家里有困难,孩子放我家,帮你看一两年…… 边说边往他家拉,非请我吃饭、喝酒。上头已经决定的事儿,嘴皮子磨破也是枉然。若是他态度强硬,我可以继续往上找。出气而已,问题解决不了。如今,人家不但态度和蔼,还这么热情招待,再大的气也出不去了。 把老二放他家太不现实,两口子都当官儿,上头有死规定,每年下去(牧业)若干天。经常开会、下乡,撂他家,两口子一旦都下去,谁看孩子?再说,知青属于飞鸽牌,说不定啥时就调走了。 我最后决定,让老二读一年蒙文班试试。至于全家今后的打算,看看再说吧。北京虽好,绝大多数知青早回去了,我却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心。生活早已把我小时候的理想磨没了,毕竟已经在内蒙古呆了二十年,在当地娶妻生子,方方面面都已适应。活得不错,日子过得挺红火,哪里黄土不埋人呢! 老二的民族报的是蒙族,从小就与当地的孩子摸爬滚打,混在一处,嘴里叽里呱啦,蒙语说得比我遛飕。学蒙文,不就跟从小说北京话的孩子学汉语一样嘛!至于算术,全世界1+1都等于2,不会等于3,我觉着问题不大。 暑假后,汉文班真撤了,老二也上了学。他的班主任是我们牧场牧民干部加那的丫头其母格,刚从旗里高中毕业,不是师范学校的,没受过如何当老师的正规训练。她在旗里学的是标准广播语,课堂上讲课使用的语言相当于普通话。而当地人讲的蒙语属于方言,与标准语有不少出入。她教算术也统统用数学上的术语。一开始,学生基本听不懂。 老二用蒙语说废话可以,高深些的毕竟比不上当地孩子。不久,当地孩子能听懂一半儿了,他却仍旧云里雾中,总向同位子和旁边的同学问个不停。上课不住摇晃小脑袋,嘴唇乱动,其母格嫌他上课不守纪律了,批评过几次,当然不见效果。她终于恼了,把老二轰出了课堂。 已经是秋天,草原的十月和北京的秋高气爽不同,气温相当低,出门要戴帽子。被轰出教室的老二帽子扔在了课桌里,光着头站在冷风中。哆嗦了一会儿,站不住了,身子底下有腿,跑吧,他跑回家了。 往家跑了两回,让我发现了。问明原因后,我急了,这不是成心不让我们老二学吗!我气哄哄去找其母格她爹告状:瞧瞧你们女儿干的什么事儿!我儿子报的是蒙族,按政策就该学蒙语。她教我们孩子是义务,我们孩子上学是权利……一通大道理招呼,扎那只有不住点头,答应女儿回家后好好说说她。 其母格肯定是挨老爹训斥了。从那以后,她再没把老二轰出过教室,但也不搭理他了。老二有不明白的,把手举起来提问,其母格只装没看见。 这么一个学习环境,学习成绩当然好不了。当时,全班就老二一人是半拉汉族,都知道他父亲是兴国,明显是个异类,学习成绩又不好,不受欺负才稀罕呢! 男孩子爱打架。有一回打架,几个同学成心欺负他,不让他进教室,还一把抢过他的书包扔在了外头。老二哭得成了花猫,一把鼻涕一把泪回到家里。 我那时毕竟年轻,涵养不够,护犊心切。一听这个,火儿立刻蹿上头顶,我推过摩托,驮上儿子就往学校飞,风驰电掣,呼呼的响声是我心中排出的一腔怨气。到了学校,正好课间铃响,孩子们都从教室跑了出来。我一把提了起那个扔书包的,把他扯到教室门口,冲里头的其母格喊:其母格,他把我们孩子的书包都扔了,你瞧没瞧见,该不该管?你配当老师吗……一通连珠炮射向那年轻的女孩儿,她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最后,只好用眼泪来对付我。 我还是不依不饶,又拉着她去找校长。动静儿闹大了。老师和学生都站着围观,整个学校的下一堂课都被我搅黄了。 校长毕竟见过些世面,有涵养,他陪着笑脸,不住和稀泥,和得我很快没了脾气。 可校长是老油子,当面一套,背后下绊子,听说他添油加醋往上汇报了,说学校发生了不小的事故,有人破坏教学秩序,我就是那个肇事者。旗里教育局还专门派人来调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教育局长老赵与我熟,也知道我有情绪,估计他把这事儿最终压了下来。 另一层,我当时是苏木会计,权力不小,有点儿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架势,没人敢惹我。我提了的那个孩子就是邻居的儿子。男的没敢惹我,只他老婆悄悄找到我老婆子,诉了两句苦,最后也大度地说,小孩子的事儿,咱们大人别掺和。 经过了这么一档子冲突,我明白,班主任其母格是再也不会认真教老二了。以后,确实没人再敢欺负他,但他们班的同学都不理他了,只有高年级的孩子对他还不错。 一个小孩子,世事儿屁不懂,却被人孤立起来,小小的心灵受的伤害肯定不浅。这孩子不算笨,我想,学习虽然好不到哪儿去,怎么着也能凑合下来,不至于不及格吧? 从11月起,牧区的天气就越来越冷。孩子也不容易,六岁半的年龄,个子不算高,每天从学校回来,小脸蛋都冻得通红,两只小手几乎成了冰棍儿,老半天才能暖和过来。 几个月一晃过去了,很快期末考试结束。 那天我回家,忽然发现老二变得特别乖,一会儿帮着他妈打水,一会儿又往家里的粪池子收拾粪……不正常啊,怎么这么勤快?老婆子轻轻拉拉我的衣袖,把我拉到灶间,小声对我说:成绩下来了,你可别打孩子,千万别生气……说完冲里间屋的桌子努努嘴儿。我走过去,看到了老二的成绩单。翻开一瞧,期末考试的语文成绩是二十多分儿。我心想,毛毛虫(指蒙文)不好弄,算术总该得个比较高的分儿吧?仔细一瞧,还是不及格,四十多分儿! 我没有打老二,孩子半年来起早贪黑,确实不容易,到头来却混个全不及格,看来蒙文班是无论如何不能上下去了。 我立刻向苏木长请假,打算趁寒假把孩子送回北京。苏木长倒也通情达理,让我借出公差的机会走。让老二回北京读书,还是得麻烦年老的父母啊! 老二汉字一个不认识,寒假根本无法插班,也只有等到暑假重新上一年级了。在北京的我弟弟还算活络,求了半天人,找了半天关系,直到暑假后开学,也还是没替老二联系到一所学校。那时,还没有花钱借读一说。暑假眼睁睁过去了,老二只能在父母家再打一年混。 情势所逼,我只有加紧往北京办关系。由于和旗里的关系活络,一路顺风,我甚至把老婆子的关系也弄成了正式工人,只要北京有单位接收,我俩的户口都可以落在北京。 知青从来是一家人,有朋友帮了我们一把,直到我们两口子把户口和工作关系办回北京,老二的户口才顺理成章落在了首都。第二年,他才进入小学。那时,他已经八岁多,比一般孩子晚上了小学两年。 文章来源:华夏知青网“逍遥文集”、逍遥著《燃情年华》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逍遥 简介 1946年11月24日生于四川乐山,北京长大,六六届高中毕业生。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去內蒙古锡林格勒盟东乌旗插队,该牧场后为兵团接管,一直做牧羊女。1974年困退回京,手续整办两年。 在离不惑之年不怎么远时,从北京电大中文专业毕业,调入国家工商总局。退休后主要进行知青及历史上小人物的纪实类文学创作。发表的有长篇《羊油灯》,中短篇《失落的暗号》、《5427》、《被遗忘的知青部落》、《机关大院的故事》、《燃情年华》等等,另有豆腐块文章若干。 本文由“老知青家园”整理发布,转载请注明来源 (全文完)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