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婚姻鸡对鸭
赶上了革命年代,兴国没机会读多少书,但他记性好,爱琢磨,有时候甚至想一出是一出,身上很有些唐吉歌德的影子,闹些个类似于与风车搏斗的笑话……总之,不怎么拿自己的命当事儿。不过,他的婚姻却相当现实:岁数到了,该找对象了,虽说不至于是个女的就行,但按他自己的话说,属于赶鸭子上架,说不上合适,可既然走到了一起,咱就得对人家负责任。就这么鸭对鸡地混过了大半辈子,也从没想过做负心汉。说实话,咱也没那个条件,将老婆当流行歌曲中的小花儿甩了。 我曾经很为兴国的婚姻感叹,觉得他们的婚姻实在是门不当户不对,特别是他非常聪明与健谈,面对一个在农村长大的老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面对的,有什么共同语言,有什么幸福可言。 近日,我和老公请他们夫妇吃饭。我看到,兴国一个劲儿为他那沉默寡言的老婆夹菜,生怕她漏掉了好吃的,生怕她不好意思动筷子。看得出来,他老婆面对我们是拘谨的,更看得出来,兴国对她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流露。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充满感动:这就是相濡以沫了。相濡以沫不是挂在嘴上的,而是实实在在落实在行动上的。按文雅的说法儿,他们不离不弃,已经在白头偕老了。 一、赶鸭子上架的浪漫史 我没看过多少有关爱情的书,《红楼梦》看过,知道宝黛钗的悲剧。从小学六年级起,我对异性就有着某种美好、懵懂的憧憬。那时,我自认相中的竟然是算术竞赛的对手。她虽然长相一般,可非常聪明,自尊心也特强。每次全年级算术比赛,不是她登榜首,就是我夺桂冠。一次举行竞赛,老师第一次应许要发奖品,她是志在必得,没想到却是我拿第一,她落到第二。虽说奖品只是几支铅笔,到底是挺大的荣誉,气得她好几天撅着小嘴儿不理我……这连单相思都说不上,况且那时的我懵懂无知,不过是对那位争强好胜的小姑娘暗生好感。 到牧区插队不久,有一次去场部,那天的天特别蓝,阳光格外灿烂。一个骑马的姑娘迎面驰来,短打扮,一看就是知青。她冲我微微一笑,圆圆脸庞上立时露出两个酒窝……我的心仿佛被撞击了一下,脑中便迸出“飒爽英姿”四个字来,然后便浮想联翩:将来自己的对象要是这样的姑娘该多好!望着她策马远去的背影,我愣了好几秒的神儿,然后才问身边的伙伴,那是谁啊?回答是临队的知青,是位高干子弟。从那以后,一连好几天,一对圆圆的眼睛在我的心海里不停地飘,纯净得像牧场蓝天上的两朵云彩,没有一点儿杂质……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可是两方面的差距太大,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不敢想,却有敢想的。那其实是一位非常善良、老实的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两岁唐山来的兵团战士。婚姻不幸,最后以离婚告终。 1977年,我已经过了27周岁,十足的大龄青年了。当时,我们那批北京知青已经走得差不离了,女的只剩不多几位,且一水儿高中生,她们不是一心想回北京坚决不搞对象,就是已经名花有主。总之,我是一点儿没戏。 原先,我在机耕队开拖拉机外带机修,一直脚板儿特野。可我觉得开拖拉机不带劲儿,不能走南闯北往远处去,就主动申请去开卡车。领导对我不赖,痛快地答应了。初学开车,手里是白色的学习本儿,只有跟车的资格,我开始跟的是搞运输的蔡师傅,主要在牧场与大石寨之间往返。 车都怕半路抛锚,一般都是结伴同行。司机的习惯是大早上起来,尽量争取赶到离大石寨近的地方过夜,第二天上午就能到那儿,下午还有时间在城里逛逛。我不愿早起,更不稀罕逛街,咱在北京长大,这小城逛一次就够儿够儿的了。于是,我鼓动蔡师傅在阿里马场歇息。都是走三天路,不慌不忙多自在。蔡师傅听我的,一来他也不愿起早贪黑,二来他挺服我,我在全场是修车的大拿,什么车到了我手里,只要零件齐全,鼓捣鼓捣准能正常撒欢满地跑。这么着,只要出车,我们就在马场歇脚儿。有我这修车的跟着,我们也不怕单练。 结伴而行的司机,看我们总是单打独斗,还老住在马场,又知道是我怂恿蔡师傅,好奇心被拱起来了,觉着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兴国这小子莫非在马场搞上对象了? 司机们吃饱了没事儿开始琢磨我。有特别好事者甚至主动当起了侦探福尔摩斯,跟我们一块儿住到马场,观察我是否跟哪个姑娘挤眉弄眼儿了。当时,马场的大姑娘确实不少,都是当地人,主要在招待所和食堂里工作。可司机们纯属无风自个儿掀起浪,我根本没这意思,他们当然琢磨不出个道道儿来。几个人还是不甘心,开始瞎分析,看哪个长得漂亮,八成就是她吧?招待所所长牡丹名如其人,确实最漂亮,但人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四下打量之下,没结婚的小田25岁,与我年岁相当,细高挑儿身材,甩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眼睛挺大……兴国是跟她吧?这帮人闲来无事又开始研究她。 她那时是食堂管理员,炒菜、做饭之外还管记帐,给就餐者换饭票等等。那时食堂管理严格,现金不能通用,买饭必须兑换饭票。小田1969年参加工作,工资比较高,其他姑娘大多17、18岁,除牡丹外,她该算大姐,所以领导让她当了食堂管理员。 小田有时也管盛饭。一次我们去食堂买饭,那天吃大烩菜,有位姓马的师傅与我们在一起,三个人买了三碗。刚坐下,老马就抻长脖子,指着我的碗打趣:“瞧瞧,透着亲!我们碗里就一两块儿肉,你碗里足有五六块儿!”我明白,这是试探我对小田到底有没有意思,可我当时真没这个打算,只能装傻:“马师傅,您要想吃肉我给您两块……”老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我没往心里去,大大咧咧回答:“行啊,介绍成了我请您喝酒吃糖!”从那天起,老马总跟我们一起赶路,也不张罗着逛大石寨了,还与牡丹唧唧咕咕。 记得大约是5月份的一天,牡丹忽然走到我面前,一脸严肃地问我今年有多大了,是哪里人……我虽然一一做了回答,心里却犯了疑惑:我跟她也算熟人,偶尔甚至会开个玩笑,今天她怎么一本正经,问这些问题做啥? 吃完晚饭,老马拍了我肩膀一下,神秘兮兮眨着眼睛对我说:“别忙回去睡觉,先去见一个人。”看那神情,我已猜到,定是叫我去见大姑娘。我不过跟老马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他还认了真,我心里是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人家一副热心肠,咱也不能硬撅人家,不就是见个姑娘吗?也没把我卖了,走吧!心里嘀咕着,我跟老马来到了牡丹家。 正坐着说话,小田来了。我有点儿奇怪,她来干吗?我当时不敢肯定她就是我要见的那位大姑娘。牡丹家经常人来人往,保不齐她是来聊天儿或是借针头线脑的。但只过了几分钟,情势就不对了,老马、牡丹一对眼光,两人同时说:“我们出去一会儿,你们先说说话。”他们站起来走了,屋里只剩我与小田。 在马场频繁出入,也不是首次见她,但这是我第一次正眼打量她,观察得挺仔细:头发有些散乱,忙活了一天,没重新梳头,穿的也是上班时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旧布鞋,看来没刻意打扮,说明她艰苦朴素,是过日子的人……此时,她低着头,不住玩弄自己的辩梢。我不是怕羞,而是成心不说第一句话。我这人打小儿崇拜福尔摩斯,爱琢磨人和事儿,认为说第一句话就会暴露内心的想法,我得听她说些什么。几秒钟过去了,她终于憋出了一句:“你来啦?”我一听就乐了:“这不露馅儿了!说明她知道我要来。”我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搞对象了。可我当时是一种逢场作戏的心态,只觉得好玩儿、好笑,权做茶余饭后的解闷儿酒,所以并不慌张,从容做答。你一句我一句,大约说了半个钟头的话,都属于应酬,没啥实质性内容。 不久,老马他们回来了,他把我拉到里屋,牡丹和小田留在外屋,他第一句话就问我:“怎么样,同意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同意,同意什么?”“同意搞对象呗!”此时,我听到牡丹也正调着高嗓儿问小田:“怎么样,行不行?”我从来不知道介绍对象有这种规矩,当时就懵了:我的妈呀!这才见了第一面,就得表态?终身大事,总得接触一段,了解脾气秉性是否合得来吧? 正想着,牡丹过来,大声大气说:“小田她同意了!”轻易不脸红心跳的我脸不知道是否红了,反正感觉到心跳已然加速:得,把我架在炉子上烤了!下不来台的我为了人家大姑娘的面子,既不能说同意,也不能说不同意,就在那儿泡蘑菇。老马他俩说了一堆话,想逗我甚至逼我表个态。可当着小田的面,这个态我如何表?再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只有顾左右而言它。到底,我坚持没有表态就走了。第二天,就离开马场去拉货。 再回来,牡丹还是穷追不舍,问我是不是不想找小田,还表态说,她一定要在马场给我介绍个对象。我觉得我要是断然拒绝小田,姑娘家家的首先表了态,肯定闹得很没面子。我赶紧回答:“搞对象得慢慢处,我如果要在你们马场找,就跟小田处了。”这么一说,牡丹就认为我已经同意了,从此经常为我和小田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有两个多月,我们一直接触比较频繁。我了解到,小田贫农出身,家境并不富裕,除父母外,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她也是吃过苦的,从15岁起曾经放过六年羊,还被马踢伤过。她父亲属于脑筋比较活泛的,曾做过小买卖。 到了8月份,小田突然提出让我去她家。我当时确实没经验,以为就跟在北京时去同学家串门儿一样,没当大事儿。去同学家,到供销社买盒点心就可以了。可蔡师傅说不行,我只好又多买了两盒烟,两毛八一盒——这儿最好的,还买了两盒罐头,共十多块。若是去同学家串门,这也算重礼了。老马多事,又喊着叫我给小田买定情物件儿。供销社只有姑娘用的头巾,怯了吧唧,还都是冬天用的,我一条没瞧上,而手绢干脆就没货。什么定情物啊,接触了两个多月,我连她的手都没碰一下,更别说拥抱与接吻。因此,我决定什么也不给她买。 两人往她家走时,我有意识碰了一下她右边的兜儿,鼓鼓囊囊,我觉得出来,里面装的是烟叶和卷烟纸。俗话说,东北的一怪是姑娘叼着大烟袋。看来小田只是免了烟袋,用烟纸代替而已。我当时也抽烟,因此并无嫌弃之意,只是觉得挺逗。记得回来时,我又特意碰了一下她左边的兜儿,照样满满当当,里面估计是瓜子儿。每晚闲来无事,她们就聚在一起家常里短,外带磕这小妖精。与我们知青不一样,知青聚在一处爱聊看了什么书,还往往涉及当时的政治形势。我又一次觉得挺好玩儿的,只是有种两人距离比较遥远的感觉。 不当正经事儿的人却遇见满院子正经当事儿的人们。一迈进小田她们家的门,我就傻了眼,七大姑八大姨十几位,有站在院子里的,有在门口张望的,都等着看我的热闹呢! 见过小田的父母,说了声“伯父好,伯母好”,与她的父亲握手,她父亲让我“炕上坐”。我知道当地人待客的规矩是让客人盘腿坐在炕上,只有熟人,随便的才可以坐在炕沿儿上。我既然没觉得是正式拜见老丈人,也就随便地回答:“我不习惯盘腿儿。”他沉吟了一下说:“那就坐炕沿儿上吧!”又叫老伴儿给我沏茶,自己还卷了一支大炮给我。我知道,这是当地人待客的基本礼节。两人开始唠嗑,他问了我些问题,我是有问必答,但心里想;你问我住哪儿,北京城那么大,就是告诉你,你也闹不机密啊! 说了一会儿话,他回头吩咐老伴儿:“烫酒、做饭!”我不明白,这又是当地的规矩:喝茶抽烟之后,家主儿不满意就该送客走人了;觉得可以,就会下令做饭,这道程序就叫订婚。当时的我却蒙在鼓里,还琢磨着提了来十几块钱的东西,蹭一顿饭也不为过呢! 一帮看新鲜与结果的亲戚朋友都走了。他们关心的就是这个结果,这将是他们枯燥生活中茶余饭后嚼巴的谈资。 烫酒做饭家主命令得爽快,但家里除了园子里种的萝卜、白菜,什么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包括菜油在内,他们炒鸡蛋竟然用黄油。幸亏介绍人牡丹骑着自行车来探消息,闻到满屋子黄油味道,立刻骑车转回食堂,拿来半斤油,猪肉、西红柿和柿子椒等菜。马场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她很快转回来。当时的我光乐不说话,颇有点儿看别人笑话的意思,似乎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有了热情的牡丹,菜很快端了上来。我当时已经了解蒙古人的规矩,首先要连碰三杯酒,然后再吃菜接着喝。酒足饭饱后,我与小田腿儿着往招待所走,自然没有酒后开车一说。小田突然开口对我说“订婚酒也喝了,你该准备什么啦?”仿佛有个小棍儿“嘣”的一声敲了我的头一下,酒都醒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在一块多说了几句话而已,八字儿还没一撇呢,怎么就定婚了?这也叫订婚仪式?”回到牧场后,小田托人给我捎来一麻袋西瓜,知青们聚在一处大吃了一顿,都叫嚷着“甜!小田给你送来的西瓜甜啊!你小子心里也甜吧?”看来他们也认为我们是一对儿了。 大家都认为订婚酒已经喝了,如果不喝,我还可以反悔,如今再反悔,就太不够意识。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已经不由自主被一帮人推着往前走,赶着的鸭子已经上了架,那就继续烤吧! 到了10月份,在人们的推动中,我已然逐渐在心理上接受了小田。那年头的人活得粗砺,找个媳妇不容易,一男一女既然感觉还能过到一起,又都老大不小了,那就商量着搭帮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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