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拉煤拉成了熊猫眼儿
盲流归盲流,我也不能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那时的人尽管理想破灭,基本觉悟总还是有,我当然也不例外。 大约1975年,我已是连部的拖拉机手。从11月初开始,大雪一场接着一场。白皑皑的雪把地面盖得严严实实,草原完全被冻住了,温度达零下二十多度。放牧人家都是自力更生,燃点牛粪与羊粪砖取暖。公家只要有人张罗,秋天派人到草地里多捡点儿,去废弃的羊圈中勤刨刨,取暖本不是难事儿。 兵团接管牧场后,我们大队的巴图队长顺理成章被任命为连长,我们知青还是习惯称呼他队长,叫着顺口儿。他虽是好马倌儿,筹划上却有欠缺。这不,忽然发现连部烧的将要告急。 节骨眼儿上,配种站又突然提出要煤。牛羊粪不禁烧,温度忽高忽低,配种需要的温度高,火时刻不能灭,否则精子就得冻死,又没有专门添火的人,要煤属于合情合理。 此时,连部剩的煤装满一簸箕都不够了,他只有来找我这个拖拉机手,让我到57团拉煤。57团在霍林河旁,这是现在的名字,那时只是一片荒草滩。甭看是块荒地,可出好东西,那儿有煤矿。所谓的煤矿不过是兵团开发的小煤窑,只有两个坑口,出煤量极其有限。粥少僧多,拉煤的人必须排队等候,最少要排一天一夜。 我心里当然不愿意。但以我和他的交情,又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只能给他出出难题。我说,拉煤不容易,路上跑差不多四百里,不能睡觉,又冷又饿……要去,你得跟我去!没想到,他异常痛快地答应下来。没了借口,我只有准备上路。 其实,我最不想去的原因是因为柴油有问题,油库里已经没有适于冬季用的柴油。 我们这儿整个大颠倒,五月份库里是冬季用柴油,冬天只剩夏季用的。那年头儿还是计划经济,牧区本来凡事都慢半拍,这一计划,起码就慢了四五拍。不是大庆油田没生产出来,而是需要诸多手续批准:油生产出来了,得等上头调拨的计划批下来放行;从大庆往外运油要多少车皮还要报批,装上了油罐,等计划来了才能卸车;我们需要多少油也必须写申请,等手续齐备了才可往家运……冬油从年初开始申请,等层层报批下来,已经到了10月份,油来了还拉不走,得等指标下来,估计运到连部也是11月以后的事儿了。如今,库里剩的是夏季用柴油,零下二十多度的温度几乎没法儿用。 油桶从库里提出来,没完全冻,可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半固体,粘粘的、厚厚的一层白沫。加进拖拉机的油箱前,我用一根棍子从桶的加油口戳进去,使劲儿搅,得搅得温度升高,白沫子基本化开,才能往里加。我的拖拉机前头罩着保温棉被,两个座儿周围支着个简易棚子,可被子护不住最前头的油箱。就是发动起来,天寒地冻的,也不能保证柴油不再凝固。我所以叫上巴图,也确实需要个人手儿,我开拖拉机,他得一路举着喷灯,替我给油箱供暖。用明火儿烤柴油,确实够危险,但不豁出命去,拉不来煤啊!我觉悟不乍地,可那时也没把自己的命看得多值钱,而人家巴图是连长,觉悟当然高。那时的人基本没有安全意识,忽略个人的存在也很正常。放到现在看,就是一堆不顾个人安危、不懂科学、不敬畏生命的“大傻帽儿”。 随机我带了一大桶柴油,一小扁桶汽油,汽油专给喷灯用。灯挺大,本身分量不轻,喝足了油更是沉甸甸的。巴图坐在副座,伸直了胳膊,勉强能够着方向盘前的油箱。雪不停在下,风越来越猛,一路颠簸,喷灯在他手里乱晃,刚好油箱的左右都能烤到。我忍受颠簸与冻饿虽然辛苦,对他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双手举着那沉重的喷灯,是啥滋味可以想见。为分散他的注意力,也有点儿恶作剧,我瞥着嘴对他说:拉煤苦不苦?你也跟着体验体验,举着灯给我烤吧!他却不恼,瞅我一眼,咧嘴一笑说:你坏坏地…… 顶着大风雪,到师部要二百多里,从师部到57团又是一百七十多里,拖拉机在雪地里轧悠,一小时最多爬三四十里,沿途我俩到人家讨了口水喝,没吃一口东西,整整走了十个小时,天已经全黑,像一口大铁锅扣在头顶。大概晚上九点左右,才蹭到煤坑附近。 抬头一看,黑压压一片,已经排成了长龙,大概有几十辆车,卡车、拖拉机,甚至有马车,五花八门。我俩赶紧排进队伍里。猛地停下来,突然感觉到肚皮靠在了脊梁上,饿得前心贴到了后心。荒山野地,根本没有饭馆。还好,我们事先有准备,巴图带着手扒肉,我带着烙糖饼。都穿着皮得勒,饼可以揣在怀里,没有冻成铁砣砣。可肉油乎乎的,只能搁在外头,早已冻成铁疙瘩了,切都没法儿切。此时,带着的喷灯管了大用,我们把肉放在上面烤,烤化了,就着糖饼狼吞虎咽,吞完了,抹抹嘴上的油,坐在拖拉机上继续等。 油箱的火当然不能熄。 坑口昼夜有班,24小时生产,两个坑口轮流出煤,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卷扬机一转,一斗子煤被提了上来,三吨左右,倾倒进车里。排头兵走了,后面的车跟进。解放车三吨装不满,就继续等,排后头的有无异议也要继续等待。 饱了发困,饿了发呆,为赶走困劲儿,两个人开始瞎聊,聊一会儿,撑不住了,轮流打个盹儿,不打盹儿的举灯继续烤油箱,火不能熄啊!到我打盹儿时,该挪车了,巴图就叫我;兴国,快,快,车挪!我这才勉强睁开眼,把拖拉机往前蹭。 队伍长成这样,还有加塞儿的,都是关系户。就为这,打架司空见惯。拌嘴、打伤人都不稀罕,我见得多了。那天还不错,没打架的。直等到第二天下午,我们才装上煤。 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穿着皮得勒和毡疙瘩也还是冷,拖拉机更怕灭火,必须连续作战,咬牙往家赶。 刚开始还行,走了不大一段儿,两个人都撑不住了。你想,差不多三十个小时没合眼,又冷又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了。 好在地已经上冻,路面也硬,我运气更好,前头没遇见大沟大坎儿,跑点儿方向没关系,最多猛颠一下,颠醒了,继续找路。 巴图举着灯,这一路笑话就闹大了。一会儿喷灯差点儿掉油箱上,让我猛吼一声,吓醒了,赶忙抓紧喷灯;一会儿灯拿歪了,把自己马蹄袖的毛儿燎了,又让我嚎一声……好几次,他干脆把灯掉在了地上,火灭了,只好重新点燃。 摔灭了,我一通叫喊,巴图回嘴说:我成心,不是(我不是成心的)!就为了这喷灯,我俩互相嚷嚷,完全没了上下级关系,却好歹把困劲儿减轻不少。 没带灭火器,拖拉机油箱的油管是塑料的,这一路真是危机四伏。 那时我们没有打火机,点火只能靠火柴。荒野地撒气漏风,手又冻僵了,哆嗦着拿火柴特别容易断,只好拿一把同时划,好歹能将灯点着。我们一共带着三盒半火柴,一路折腾,走半道儿就闹了火柴荒。这一下都紧张了,等于要宣判拖拉机的死刑啊! 正慌张着,两条狗过来了。巴图一见狗笑了,他说:有狗就有牧民!他叫我离开大路拉荒走,在附近转一圈儿。不久,果真看见一座蒙古包儿。这一路跟人要口水喝没问题,可人生地不熟,谁能给你饭吃?牧民不讲究给客人吃饭,一般都是请喝茶。深更半夜,都夜里十二点多,炉里的火也熄了,还能起来重新点火?我琢磨着,能讨口水喝,要一盒火柴,坚持回去就阿弥陀佛了。终是不甘心,我撩巴图说:恰窝(喝茶)可全靠你了,我是一点儿没辙! 看样子巴图很有信心,他走上前去敲门……说话全他一人,我有意在一旁充傻子。主人家穿好衣服,女主人开始点火。我听巴图问他们是什么地方人,回答乌拉盖的,我们的邻居呢!再一攀,巴图居然和他们沾远亲!一说是亲戚就不一样了,先让我们喝足热茶,然后动手做饭。烤着暖暖的炉火,吃着香喷喷的羊肉汆粉条,这一路最美的享受啊! 真不愿意站起来,主人也邀请我们在这儿过一夜。但是不行,包儿外的拖拉机不干。虽然给它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顺风停下,还得不时出去瞧瞧,看有没有熄火,用手油泵打油,揣几十下,还得时不时用喷灯烤一烤,让柴油不上冻,哪能睡塌实?还是赶紧回去为妙。 走的时刻,最重要的当然是要火柴。既是亲戚套亲戚,主人恨不得倾其所有,把家里的一包儿火柴都递了过来。这么多也用不了,我们掰了一半儿——五盒。 半夜两点,我们接着走。又是一路犯困,艰难前行,重复着上面的镜头:相互嚷嚷、加油、举喷灯……直到第三天上午十点,好歹算把一斗子煤拉回连部。终于可以熄火了。我揉揉眼睛,瞧着巴图的眼睛说:瞧你成什么了,熊猫!他看着我一乐:你地,眼睛也熊猫……然后叨咕了一句:太辛苦,人遭的罪,不是(不是人遭的罪)!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