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天斗地搭棚盖圏
打井后的第二年春天,我们几名知青又参加了踩坯盖圏。 各地都搭棚盖圏,用料与方法却各自不同。东北地区用干打垒,西部用垜泥圏,我们搭圏用踩的草坯。 为什么用草坯?省钱兼速度快。在长满野草的盐碱地里,只要跳着双脚往下踩,就能跳出现成的草坯。踩草坯用一种异型方铲,两边儿凹进去,头儿大,跟鲁智深使用的禅杖近似,我在《水浒传》的小人儿书中见过。再拿双烂布鞋或蒙古靴的底儿,套于方铲的把儿上,用两脚踩着鞋底儿,在原地往下猛地一跳,整个身体的重量砸下去,方铲左右各插一下,前后各插一下,共跳四下,一个四方块儿就能起出来。若是没草,手一掰准碎,草根儿起到团结泥土的作用,所以要找有草的盐碱地踩。 搭圈的人比挖井多,由一名出身贫牧的排长任领导,除四五名知青,还增加了六七个牧主,共十几个人。有干活儿的,有做饭的,有起哄的。说实话,排长就属于起哄的角儿,时不时指手画脚一番,并不实干。 踩草坯由我和另一知青小卢完成。一块草坯三四十斤重,一蹦一整天,汗哗哗往外冒,带块毛巾擦,不一会儿就能拧出水来,嗓子里干得吐火,只能不停往嘴里灌水。为解渴,我俩准备了一把王八壶(当地俗称,东北一带用的,应该叫大肚壶),肚皮特大,两头儿小,一壶能装八到十升水,拿碗喝不过瘾也费事儿,索性对嘴儿喝,你一口,我一口,一上午就喝光,一天需要两大壶水。 上午精气神儿好,腿下力气足,蹦得也高。待到下午,腿肿了,像灌满了铅,越蹦越低,有时简直蹦不起来,腿一发软,往往踩偏了,把腿狠狠蹲一下,转了筋,甚至崴了脚的时候都有。可那时的人特皮实,没人催逼,轻伤不下火线。 草坯起出来了,有专人用牛车拉到搭圏的地方。牛车一来,就得往上装几十块。往往是两辆牛车一起到,还要帮着装车,算是歇息一下疲惫不堪的两条腿。车一走,我俩接着踩。牛车一天跑十几趟,每人都得踩几百块,否则跟不上趟儿。幸好盐碱地在洼地里,圏则建在高处,两地间隔有一定距离,叫踩坯的我俩能跟上进度。 诸位可能奇怪,那年头儿,牧主不是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吗?怎么出大力流大汗的偏偏轮到我与小卢,他们反倒当起了观光派?这里有个缘故,四五个牧主年数已大,弯腰驼背,满头白发随风乱舞,早已不是壮劳力。别说叫他们跳,就是拉着牛车走,也都步履蹒跚。剩下的一两个虽然年轻些,却又太笨,跳了半天,草坯根本拿不成个儿。除了排长,十几个人轮过一遍,数我和小卢踩得好,也只有我俩能者多劳了。小卢性格好,不言不语,内秀,向来领导指啥干啥;而我是图新鲜,爱琢磨,这一琢磨,下不来了。 半干不湿的草坯直接就能用,趁软和的时刻摞两层,第二天干了,再往上摞。圏呈梯形,下头两尺厚,上面一尺厚。草坯墙干后还挺硬实。我曾做过实验,用43式老冲锋枪冲墙打了一枪,子弹头儿钻进去十厘米,也就三寸来深,根本穿不透,打不烂。 听牧民说,古时候打仗,安营扎寨也用这法子,把所有的帐篷圈起来,防止敌人偷袭。牧民这么一说,我们这么一听,真假就不知道了。但著名的成吉思汗边墙确实是用草坯搭的,由于天长地久,风雨侵蚀,已经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岗,完全失去了当日的气势。 砌圏不能一次完成,需要晾两天,起到一半儿,再到别处去搭;等先搭的干了,再返回头儿砌。砌的同时连带修理边边角角儿,等干透之后,抹一遍泥。关于抹不抹泥,我们还发生过争论。我想象力丰富,说不用抹,抹了也白搭,草还会长出来呢!可抹泥派终于占据上风,于是把整个搭好的圏抹过一遍。 那一次共搭了十几个棚圈,当年冬天全用上了,等于有了十几个冬天的定居点儿。可惜,这样的棚圈经济却不耐用,第二年就开始修理。到第三年,已经被牲畜顶蹭得乱七八糟。看来,草坯圏顶多用个两三年。 吸取了教训,后来改用石头搭棚圈。从1974年起,棚圏有了顶子,名副其实了。石头棚圈仍需年年维修。最后,开始用砖头砌棚圏,与盖的房子配套。棚圏的旁边是三间一排的砖房,里面没有隔断与门,变天时节,牲畜也可以住进去。 随着时代进步,踩坯盖棚圏的战天斗地成为了历史。 三、我当打草点儿长 一到入冬,内蒙古的严寒就像魔鬼撒旦降临,扫荡着草原上所有的牲畜,老弱病残逐渐增多,挺不过去的,会陆续被它带走。 为尽量保住弱畜的生命,每到秋天,各个牧业队都要抽出一定的劳动力,找打草点儿打草。一般都以蒙古包儿为单位,知青出一个包儿(四五人),牧民出四五个包儿。这里所说的牧民,不包括贫下中牧,一律指牧主及其子弟,也包括其他专政对象。不带掌儿(“掌儿”即瑕疵,有问题)的贫下中牧向来不脱离放牧队伍。 从1968年起,年年打草我都参加。第一次属于自愿报名,后来因为我善于鼓捣机器,队里指派人员,每回都有我一号儿。人员决定后,几个包儿集体出发,选择一块地势平坦、草生长得高的草滩子,就是合适的打草场地。
钐刀
刚开始那几年,打草分人力打草与机器打草两类。人力使用钐刀刀,机器则用打草机。 钐刀类似于镰刀,把儿比镰刀长,有一米多,使用起来需要些技术,必须用刀尖儿往两边抡,用的是股巧劲儿,速度慢了不行,特别需要体力。这种累活儿只能让牧主及子弟干。说实话,纯属花花架子,出不了多少成果。可在阶级斗争喊得山响的年代,目的只在通过皮肉之苦,改造他们的“反动思想”,生产上有无收获,一般忽略不计。 打草主要还是靠打草机。刚开始,用马或牛拉的苏(苏联)式打草机。这种机器一共带18把刀片,呈三角型状,一把刀片有两面刃儿。刀片钝了,牧民都拿油石打磨。刀片的钢相当硬,一台机器要磨的刀片达36面,刀片上的刃儿挨得又近,手拿油石,一不小心,就把手蹭破了。 我到牧区的第二年,有个大车老板把手磨破了,谁都没在意,结果感染,得破伤风死了,丢小一家老小,凄惶得不行。都知道人的生命比草金贵,所以很少磨刀,缺少打理的刀片一天天变钝。带着钝刀的打草机若用牛拉,真就成老牛拉破车了。牛的速度一般跟不上,而车轱辘的快慢决定打草机的速度,速度提不起来,草就打不下多少。由此,基本都用马拉打草机。人一驱赶,马能轻松地跑起来。 拉大车的马都接受过正规训练,大车老板决计舍不得让自己的宝贝拉打草机,经过培训的好坐骑,主人家更是视若眼珠子,因此,拉打草机的马参差不齐,常是从马群随便拉出一匹就用。虽然不是生个子,却往往是拉车的外行,闹个脾气、不听使唤、空跑、两台打草机相撞时有发生,甚至受惊狂奔都发生过。 打草机由两匹马拉,分里套、外套。里套一般用比较听话、老实的,放在左则;外套则基本是生手,放于右边做跟班儿。人坐在打草机上,左右手各持一根缰绳操纵。人间或也有大意的时刻,一旦走神儿,缰绳放得太松,马腿迈了过去,就窜到肚皮底下……人回过神儿来,猛地一收缰绳,不小心,会蹭到马的生殖器。这下坏了,它的要害疼了,非受惊不可……为制住惊马,人要快速往下踩离合器,同时,把刀立即落到坑洼不平的地面。这两手儿都是为加大打草机的压力。马拉的分量增加,带不动了,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对空气去撒。 怕的就是打草机上没人操控,一旦马受了惊,带着高昂着头的十几把利刃狂奔,迎面冲人挥将过来,那景象真是可怕,吓得只有四散逃命。临队就发生过这样的事件,一个曾经的大力士冒死救下了知青的命。顺便说一句,大力士又兼打草者,都是牧主一类的阶级敌人。 自从我加入打草队伍,既然从小爱鼓捣机器,自然不能吃干饭。首先,磨刀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我不用油石,改用手摇砂轮儿。一人用手稳住刀片儿,另一人摇动砂轮儿,手与刀有了一定距离,不再容易伤到手,磨刀的速度也提高不少。刀片儿磨锋利了,马拉起来轻松很多,打草的速度与质量有了大幅飞升。 打草机上的连杆是木头做的,相当于保险丝。由于草地不平坦,常常埋伏着死牲畜的骨头,刀片扫过,往往被卡住,一旦卡死了,刀片就容易崩。为尽量保护刀片,遂有了连杆装置。连杆价格相对便宜,可以随时更换。可当时物资匮乏,木头连杆当地木匠虽然能做,连杆螺丝却是紧俏商品。去配件站买,居然强搭别的东西:买螺丝,必须搭工具。不需要的工具比螺丝贵多了,一到秋季,所有的地方都在打草,螺丝更成为稀罕物儿,爱买不买! 打草机坏了都是我修,买材料一般也是我。那时的人“节约闹革命”(毛主席的话)深入骨髓,公家的钱包儿捂得死紧,花公家的钱跟花自己的一样心尖儿疼。不是不卖吗?我干脆自己做!于是,我去六师买了把手动板牙,自己做起了螺丝。 从1970年起,进一步实行机械化,开始用机引打草机,由人工赶牲畜改为拖拉机牵引,与原先的畜引原理结构差别不大,只是刀的宽度加长,刀片也提高到28片。优越性增大,安全系数更是大为加强,从此,马失控、闹脾气等镜头从眼前消失了。 机引打草机规定只能牵引三台。拖拉机与打草机的连接使用脱钩器,主要靠弹簧控制,出了故障,阻力增大,会自动弹开。基于我对机器的痴狂,又一次异想天开。我主动将螺丝调紧,使脱钩器的力度大为加强,于是,牵引打草机一蹦子加到了四至六台。 一台拖拉机拉六台打草机,每台上都坐着操纵方向盘的人,斜着牵引,一台比一台靠右,一台打草机宽二米多,一下子探出十几米去,最后头还连着一台比打草机宽度大得多的搂草机,或是两个人赶两台畜力搂草机紧随其后。机器与人呼啦啦一片扫荡而过,你想那景象有多壮观! 由于我敢想敢干,连部自然要重用我,口头任命我当上了打草点儿点儿长。点儿长活儿不少干,在人人自觉的前提下,似乎也体现不出啥指挥权,唯一显示权力威严的是可以评估羊价。当时有规定,35斤以上的羊每斤三毛五,25斤以下的每斤三毛。我们带了一小群羊,由专人放牧,现抓现杀可吃新鲜肉。一只羊起码几十斤,上下浮动能差几块钱,在那时也不是小数儿。因为评估关系到个人实际利益,此等权力当然不可小觑。 有了这点儿小权儿,不用过期作废。我是闭着眼睛瞎评,一水儿就低不就高,人人平等,连牧主家也照此办理。牧主家的工分向来评得比贫下中牧和知青低,特别是牧主本人,一般每天7分儿,最多给8分儿,而我们每天10分儿。每分儿一毛六,每月比我们少十几块。我这么一评,包括牧主的老婆孩子都美滋滋的,看见我就咧着嘴乐。但记录本拿到连部,有人怀疑了,问我?怎么最高才24斤?你看队长评的,最低都28斤呢!我嘿嘿一笑说:你们不知道,我是废物利用,节约闹革命,吃的都是瘸羊、傻羊! 其实,我们吃的都是清一色大肥羊。惭愧,占了公家不少便宜。无怪乎有知青一直批我立场不对,需要好好“斗私批修”呢! 拖拉机手场部有家,隔个三五天回家一趟。机器动不了,剩下的人就堆草。草堆大约一米来高,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用四叉子往一块儿推,也得卖点儿力气。于是,边干边喊号子,借以提高士气。几米远一个草堆,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瞭望,像一块印着圆点儿的绿色绒毯,风一吹,仿佛要飘到天上,我不由想起《天方夜谭》中的魔毯,一瞬间竟有跳上去的冲动,想要逛遍世界的天涯海角…… 当然,我只能立在原地发呆。百无聊赖中无事生非,找来个100斤的称,把草捆成若干捆儿,约一约究竟多少斤。过去都是眼估,范围全在一百到二百斤之内,并说三斤湿草出一斤干草(又有六七斤出一斤之说)。我约后发现,小堆二十到三十斤,大堆儿六十到七十斤,十几斤干草才出一斤干草。差得都很远。上头要求每年打多少万斤干草,合着全属虚报。 在我这和稀泥点长儿带领下,受冷落、看卫生球儿眼的牧主及子弟们,原先神经绷得老紧,这会儿逐渐松弛下来,眼里的畏惧也消失了不少,都挺拥护我。大家一边打草、搂草,一边说笑,甚至有了打打闹闹的场景。尤其那些娘们儿,大声说笑: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有什么好东西,又有啥传言了……秋高气爽,气氛轻松,干活儿觉不出累,时间流得飞快。 也有不如意的地方,牤牛总来起哄。深秋的风一刮,地面的草立刻染上一层黄色,堆在地上没来得及装车的草却绿得诱牛。牤牛别看五大三粗,面相愚笨,却知道黄草不香绿草味美,平日不扎堆儿的它们,趁人不备,时常集体出现。捣乱也就罢了,就着一堆儿草吃吧,它们偏不,挨着草堆乱拱,还在上头拉屎撒尿,祸害得一塌糊涂。 为保护劳动成果,轰牤牛又成为头等任务。同时,我们抓紧时间装车,尽量往棚圈多拉。 拉草三人一组,一人牵牛,一人站在车上,另一人站底下装车,用两叉子往车上堆草,车上的人往下压,堆得越高、压得越紧越好。装好后,用绳子扎紧,七八辆牛车嘎悠着,一长串往棚圈走。到了那儿立刻卸车,转回头接着再拉。棚圈在近处,一上午能拉两三趟,在远处则只能拉一两趟。 往往打的草有富裕,棚圈已经装满,就找一个“陶布克”(小高地),把草堆在上头,尽量往高了堆。为防止牛捣蛋,在周围挖深沟,再拉上铁丝网。当时,团部的战备物资包括铁丝网,可以随便领。 圆圆的草堆儿,戳在平原上,远远望去,不诱人仍旧诱牛。牤牛和普通牛竟然馋迷心窍,为解嘴馋竟然不怕摔成残废,它们愣往草堆儿上蹿。结果,有把腿摔断的,有把犄角撅折的……偷草不成反受其害。 从1978起,开始正经八百抓生产了,那以后更需要大规模打草,为定居点儿做储备。为此,我还去开过专门的冬储饲料会。 直到成为拖拉机手,我才与打草无缘。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