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见过野外生孩子
现在的孩子生得金贵,尤其城里人,胎教不但重要,产前歇、产后歇更属天经地义,前前后后歇个半年一年都正常,甚至还设母婴病房,给爸爸歇产假…… 我第一次瞧见生孩子却是在野外,天空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 1968年至1969年冬,我已经到牧区插队整一个年头儿,全队又一次准备迁徙。一到雪盖住了草场的季节,靠天吃饭的游牧人搬家就特别勤。草不长了,牲畜又一天天衰弱,当地上的草被啃得差不多时,就必须到别处走牧。当时,我们队索米亚家劳动力吃紧,搬家时缺个赶羊的羊倌儿,队里遂抽我去他家帮几天忙。 他家只有三口人,除了老婆还有一个50岁出头的姐姐。他老婆包万怀了几次孕,看过不少蒙古大夫,吃过许多草药,一直没能治好,却坐下了习惯性流产的毛病。两人都已30多岁,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 1968年初春,“6 . 26”的大夫下放到东乌旗,我们牧场也下来过几位,骑马到蒙古包为牧民瞧病。其中有位女大夫,估计原先是妇产科的,下放后一直当万金油使用。这回见到不能生育的包万,总算专业对了口,给瞧得特别认真,一连4、5个月不停往她家跑,为她开方子、送药不缀。这期间,她不但怀孕,还终于保住了胎。到我们搬家时,女大夫早已离开,包万的肚子挺得老大,眼看要生了。 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索米亚才向队里请求支援,希望有个男劳力能帮忙轰羊、搭包儿、铲盘子(铲除营盘上的雪和草,好把蒙古包搭起来),在百乱中搭把手儿。 索米亚的姐姐一辈子没出嫁,跟着弟弟过。她可不是一般女流,曾是牧场为数稀少的女马倌儿之一。男人当马倌儿都是牧民中的佼佼者,何况在牧区地位低下的妇女!虽然出了名的能干,可她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有几分像童话中骑着扫帚的老妖婆。甭看她长得面貌挺凶,人性倒是极好,待人大方、善良、热情、心直口快。 我和她关系不错,管她叫额格其(姐姐)。有一次,我俩聊天,说高兴了,她曾有点儿得意地向我吹:你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那时正主动夹着尾巴向贫下中牧学习,心里虽然觉得这牛吹大了,譬如你知道北京吗?见过天安门吗?可我不愿伤她的自尊心,只是抿着嘴儿笑。蒙古人一般都比较实在,她比一般牧民妇女也确实见多识广,否则不会这么自负。 搬家的头一晚,我就住到了索米亚家。那天天气还可以,天空瞧得见几粒星星。与额格其吹了一阵牛,大家都睡下了。第二天,天还没大亮,都爬了起来,一起拆包儿,将东西往牛车上装,就连大肚子的包万也没闲着。距离新营盘有60华里呢,非抓紧时间不可。 上马的时刻,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竟然所有的星星都藏了起来,今天的天气看来不善! 刚开始,是挺着大肚子的包万牵着头牛往前走,我赶着羊群跟在后头。走了大约五里,我发现牵牛的变成了额格其,包万坐进哈母车里去了(带棚子和毡垫坐人的车)。 时间快正午时,走了还不到一半儿路程。牧民有个习惯,中途要接替羊倌儿喝茶,让他们填填空肚子。索米亚按时到羊群来接替我。我赶马来到车队前,刚喝了几口额格其递给我的温热茶水,嚼下几小块奶豆腐,还没塌实地喘口气儿呢,便听见坐在哈母车里的包万发出轻微、压抑的哼叫声。 额格其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把手里的东西麻利地放进身边的牛车里,迅速牵起头牛的缰绳,把一长串牛车牵离车道。所谓车道,是牛车行走轧出的三尺宽左右的车撤印记,并不是正规的道路。她把牛车在原地转了一圈,围成一个圆形,然后把牛都卸下来,栓在车辕上。 我好生奇怪,这是干吗啊?脚下却不由跟着她走。这时她发话了;快,帮着我把那辆牛车上挡羊的哈那卸下来!她的声音急促、威严、不容质疑,甚至带着某种期待。 那时,羊还没有实行圈养,晚上卧于蒙古包外,在它们的外侧拉开几扇能拉伸的木制叫哈那的东西,上面铺几块破毡子,宽度充其量也就能遮住一面儿,多少挡一挡风雪,仅仅象征性地对狼构成一点儿威慑,所以离不开人下夜。 我帮着把哈那卸了下来,按她的指点,把朝着哈母车的方向挡住了。此时,天已刮起三、四级的风,是牧区常有的风力,可也不算小,天空飘起零落的雪花…… 羊群离车队不远,索米亚发现情况有异,立马儿把羊往牛车边圈,来到附近后他问姐姐:怎么啦?额格其回答:你老婆要生了!听了这话,索米亚满脸紧张、兴奋地把头转向我:我们家那口子要生了,我得去找扎那额木琴(医生)!当时连部有位年轻的男助产士,名字叫扎那,牧民都管他叫扎那医生。索米亚嘴里嘀咕着“扎那额木琴白那”(扎那医生在哪里啊),顾不上多说什么,策马远去了。 只剩下了额格其与我,她的神情相当镇定,我则手足无措。她指挥我和她一起来到一辆车旁,上面用荆条编着个囤子,是放零碎儿、破烂儿的车,中间压着几层没用过的毡子,最底层是羊皮。她叫我帮着拉出毡子,她从底下拽出了好几张羊皮,然后把两张递进了挡着毡帘儿的哈母车里,又把一张放在了那辆车底下。 哈母车最多一米五长,包万的脚已经伸在了外面,上头穿着毡靴,却露着两条白花花的腿。帘子半挡不挡,天空飘着雪花,我看得似清似不清,只听到包万呦呦的叫声,看到车底下的羊皮上慢慢有了红的血、黄的羊水……额格其的头时而伸进车里,两个女人用蒙语在交流,我听不懂。估计就是用汉语,我也未必能弄明白。 那年我刚满18岁,生理卫生知识肯定没学过这些。木立在当场,我满心好奇,心咚咚跳得很猛…… 忽然,我听到了哭声,孩子出生了!这句话我懂:是个男孩儿!额格其又在唤我,说装陶那(蒙古包的顶子)的车里有半壶水,让我赶紧拿过来。她把手洗干净了,用手将孩子的脐带拉断,剩下大约20公分的长度,她盘在了小孩儿的肚皮上,用羊毛把孩子的脸擦了擦,将孩子包裹在羊皮里,递给了我。孩子在我手里哇哇哭,望着那不怎么干净的小脸蛋儿,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手竟然在发抖。 幸亏额格其麻利地将一张羊皮塞在包万的裤裆里后,把孩子马上接了过去,不久又递到了他母亲手里。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帮额格其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用剪子剪断脐带啊?她回答,用手拉断,脐带就变细收紧了,好收口儿。 额格其果真见多识广,我算服气了! 羊群已经四散,我得赶紧骑马去轰羊了。快到目的地时,索米亚领着扎那医生来了,其实已经不需要他。我心里不由替他们一家人感到万幸,终于有了下一代,也幸亏顺产,如果难产,就是扎那来了,估计也是束手无策。 (未完待续)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