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昆明知青的追梦故事,也是一代知青的心愿所系。
一、大山里的穷寨子 滇西,山高林密,峰险谷深,河流湍急,瀑飞涧涌。在这大山深处,有一个小村寨,叫大新寨。 大新寨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云南省潞西县勐嘎乡乡政府所在地,但全寨只有三间瓦房,一间归乡政府,一间是小学校,另一间是原来地主的宅子,被当作猪圈使用。寨子里的 85 家农户,500 余口人住的全是茅草房,好一点的是土墙茅草顶,差一点的就是竹篱笆茅草房了。露着屁股的小娃娃们,浑身黝黑,四处乱跑;倚在墙角发呆的老人,瘦骨嶙峋,满脸皱褶。寨子不通公路,没有电,几乎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人们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年复一年地延续着祖先刀耕火种的方法干着农活。旱季,人们把坡地上的树木灌丛砍倒,让烈日暴晒;雨季来临前放一把火烧山,让山坡披上一层草木灰;下雨了,便在山坡上洒下旱稻、苞谷、花生等种子,然后就静静地等待庄稼成熟、收获。年份好时,尚能自给自足,年份不好,村民们只得忍饥挨饿。 1969 年 2 月,昆明市第八中学 1966 届高中毕业生郭津德和其他五名知识青年下乡来到这个被饥饿和贫困缠绕羁绊着的寨子插队落户。 从昆明出发后长达五天的跋涉让知青们知道了什么叫遥远,而山寨的落后和农民的贫穷则远远超乎了知青们的想象。住茅屋,睡竹床,知青们尚可将就,唯没有电灯,让这些大城市来的青年人实在难以忍受。每当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点起油灯照明,晚饭后便熄灯睡去;农忙季节,妇女们点燃松明火把,拉动沉重的石磨磨包谷、磨麦子,或在煤油灯下踩着木碓,给稻谷脱壳、舂米,直至深夜。那年月,煤油是仅次于粮食的紧俏商品。知青们没有磨和碓,收获粮食后必须借用农户的工具加工,也得提上自己的煤油灯到附近的乡亲家磨面、舂米。 头一年,大新寨风调雨顺,亩产稻谷 200 来斤、包谷 300 来斤。但农民们交完公粮后却所剩无几,余粮顶多只够吃半年。全寨老小只能靠芭蕉芋、野栗果等山茅野菜充饥。知青们知道滇西穷,但没想到竟穷到如此程度,知道山里的日子苦,但没想到竟苦7到忍饥挨饿的程度。同到大新寨的知青,连同郭津德共六位,到 1971 年底,其中的四人因各种原因,先后离开了寨子,就剩下郭津德和龚彬二人了。 二、梦想由此而生 谁不知道城里的日子比山里好过,谁又能知道这样的苦日子啥时才能熬到头?郭津德理解离开的同伴,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城市学生,到能干农活挣工分养活自己,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这是个非常艰难非常痛苦的过程。他明白,是乡亲们手把手教会了自己铲田埂、打秧叶、犁田耙地、舂米脱谷,还有生活上的关心、照顾和帮助。多年后,郭津德回忆说:“我们六个大小伙没有带来一捧土、一株苗,却带来了六张吃饭的嘴。论干活,我们不如十四、五岁的半大人,吃得却一点也不少。好比一个同样大的饼子,原来是十个人分,每人能得到十分之一,现在是十六个人分,每人就只能得到十六分之一了。就是说,实际上是乡亲们从自己嘴巴里省下了一份口粮在养活着我们!”郭津德内心越来越不安了,甚至产生了愧疚之意。
郭津德在田间劳动
知青户里,郭津德和龚彬常在油灯下聊天,在对下乡的态度上,两人的感受完全相同,都觉得应该为乡亲们做点什么,生活才有意义,但具体该干点啥,怎么干,一直困扰着他们。 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人一直在苦苦思索。 郭津德、龚彬每天晚上都在煤油灯下反复讨论这个问题。一天,郭津德注视着昏暗的煤油灯专注地思考。突然,那颗在黑夜中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跳动着的火苗,使他产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为队上建一个电站,让山区同城里一样用上电!他想到,大山里多山泉,深山峡谷的落差又大,这是建设水电站的有利条件。建成后可以改变山里的生产方式和生活习惯。郭津德马上把想法告诉龚彬,龚彬一听,说: “这个想法好,我支持。”两个知青在油灯下商量到很晚很晚。他们设想着将来:山上山下盏盏电灯齐放光芒、乡亲们开动机器碾米磨面、娃娃们在灯下读书写字、寨子里隔山差五放场电影什么的,一幕幕改天换地的情景使他们激动不已,一个伟大的梦想在两颗年轻的心中趋8于完美。他们也设想了困难,深知建一个电站谈何容易,但两人更清楚,自己是来自大城市的人,是寨子里仅有的两个具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人。读书学习为的啥?不就要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吗?纵有登天之难,也要试着去攀登!改变山区的落后面貌,舍我其谁! 三、向着困难进发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郭津德和龚彬开始了为实现梦想而不懈奋发的征程。
郭津德与知情一起检修水电设备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充电。两人下乡前,除了在物理课上学过一点电的基础知识外,更深一点的电力学根本没有学过,对于如何把山里的水转变成电,还真是一片空白。于是,他们写信请家里购买《农村电工手册》和《小型水利水电设计》等书籍寄来,利用难得去芒市的机会到新华书店买相关的书,收工后在煤油灯下一遍遍地苦读,终于初步学到了一些相关的知识,坚定了他们干成这件大事的决心。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大难题是乡亲们的不理解。那时候,一个不通公路的寨子,与外界的联系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从没走出过大山,甚至连县城也没去过,根本不知电为何物。许多人听了他们的设想,都以为是笑话,有的抢白他们是在白日做梦。一位曾经去过山外的老大爷说他知道电,那是“用山洼里藤子一样的什么‘线’栓着的一个玻璃泡泡的东西”。但是他不相信大山里也能整出那玩意儿来,他大着嗓门说: “不信!不信!这是神话故事里仙人才会做的事嘛。你们又不是仙人。如果你们能做到,我就用手板心煎鸡蛋给你们吃!”说完便扬长而去。一些思想比较保守的人则认为山里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自己修电站,费力又麻烦,搞不好鸡飞蛋打白费劲,不修照样过日子,甚至说:“没有电也不见哪个人晚上吃饭时把饭喂进鼻子里去。” 郭津德他们没有气馁。他们想要将梦想变为现实,让乡亲们接受才是关键。于是,无论在劳动休息中,还是走家串户时,他们就给乡亲们讲城里的事儿,讲工厂怎样生产,讲市民晚上的生活,凡是能表现电的好处的事儿就大讲特讲,使乡亲们了解电的好处。然后就讲寨子里的有利条件,讲在山里修建电站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除了在“面上”的宣传外,郭津德还把到过县城的队干部和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年轻人作为突破口。他一次次找这些人谈关于电的设想,就是要使这些人明白,寨子一旦有了电,就能推行科学种田,进而改变种“雷响田”“火烧地”的状况,乡亲们就再也不会忍饥挨饿,还能造福后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大多数队干部逐步接受了他的想法,但仍然有为难思想,主要是感到没有懂技术的人,二是队里缺少资金,三是担心动用大量劳力会影响生产。郭津德就捧出他们的书来,告诉干部们自己和龚彬已经掌握了很多电的知识,只要争取县里的支持,电业局一定会派技术人员来指导的。而年轻人则被他俩描绘的美好愿景所鼓舞,纷纷表示,只要有懂技术的人领着干,我们有的是力气。通过不断的宣传和有针对性的各个击破,支持的人越来越多。最后,队干部终于统一了思想,一致同意建设水电站。 在全体社员表决的那天晚上,郭津德怀着忐忑的心情,收工后草草吃完晚饭和龚彬一起提前来到会场。根据队里的安排,郭津德要在大会上系统地介绍建水电站的计划。尽管这些日子天天在讲电,但郭津德还是盘算了一整天,想着怎么发言才能最后赢得全体社员的赞同,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在大新寨,凡是大事都要召开社员大会表决。建水电站,这等前无古人的头号大事,当然也牵动着每个社员的心。全寨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来到会场,那阵势既给了郭津德压力,也给了他动力。队长说了开场白后,郭津德详详细细地介绍了修建电站的设想和它的好处,分析了寨子的有利条件,展望了美好的未来。最后,社员的表决让郭津德和龚彬惊讶不已,竟有八成多的社员举手赞同!有的社员说:“这是我们祖祖辈辈不敢想、不敢干的事,今天有共产党的领导,是该干了。”有的表示要带头苦干,为子孙后代造福。没有举手的社员说: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条件还不够,困难还很多。如果大家都同意了,我也不反对,更不会拉后腿。”郭津德的梦想迈出了实实在在的第一步。 四、历时两年的艰辛 接着,争取大队和公社的同意和支持是他们必须面对的大事。只有上级领导的批准,才有可能得到县水电部门的技术支持,才有可能筹集资金。队里多次开会研究,决定成立修建电站领导小组,由生产队长晏发林担任组长,郭津德和龚彬负责具体工作。 有了社员的支持,又建立了相应的组织机构,郭津德的心里踏实了许多。之后,他俩便全力以赴投入到工程的前期准备工作中。 其实,郭津德他们在做队干部思想工作的同时,早就对大队领导进行过多次游说了,因此很快就得到了大队的支持。到了公社,领导们的意见各有不同,但郭津德和晏队长多次去公社汇报,并按领导要求多次完善方案,最终公社表示“支持大新寨贫下中农改变落后面貌”,并作出相应的决定。有了这个决定,县里的水工队顺理成章地把此项工程列入了计划之中。
郭津德与傣族大娘促膝交谈
工程进入了实质性启动阶段,在县里技术人员的帮助下,郭津德他们很快完成了建设方案的编制。工程师在实地考察和充分考虑后在他们上报的方案基础上增建了一个容积为 5000 立方米的蓄水池,使得建设方案更加完善,既能在枯水季节延长发电时间,又能在插秧时节补充水源,大新寨的人们更加有信心了。 在那段时间里,郭津德和龚彬没日没夜地为水电站忙碌着。白天,他们和社员们一起摸爬滚打在工地上,测量、放样、检查质量,忙得不亦乐乎;晚上,他们在油灯下写施工日志,研究图纸,研究施工措施,甚至彻夜不眠;他们既要协助晏队长组织施工、安排劳力,又要为寻找、购买和运送建筑材料、机器设备,风尘仆仆地四处奔波;他们还要千方百计节约生产队极为有限的资金,不惜赶着马车往返芒市亲自装运,甚至人拉肩扛。外出办事,他们总是随身携带行李和炊事用具,睡街棚,吃自己做的饭,绝不乱花社员们的血汗钱。忙碌的时光,尽管艰苦、劳累,但生活是充实的,心里是踏实的,心情是愉快的。他们一边干一边学,从技术人员那儿学会了经纬仪的操作,掌握了混凝土配合比,还有石料砌筑、山体爆破、土石方计算等等技术问题也在施工中一样一样地学会了。乡亲们的热情和干劲也是前所未有的,许多人忘我地工作令人感动,虽然在施工中曾发生过一次伤亡事故,但对美好未来的向往鼓舞着大新寨的全体干部群众,任何困难也阻止不了工程的正常进行。 经过近两年的苦干,郭津德、龚彬和全寨的乡亲们历尽艰辛、流血流汗、在无任何施工机械的条件下,硬是把一个装机容量 18 千瓦的小水电站建成了。 五、梦圆欢庆时 1973 年 7 月的一天,寨子里召开竣工通电庆祝大会。为了让全寨人都能见证这意义非凡的时刻,队里把会场从室内移到室外,队部的大院里用竹竿挑起了五个大灯泡,而不是惯常的松明火把。这天,队里提前收工,大家吃过晚饭就兴高采烈地汇集到会场,等待光明的到来。 自古以来,大新寨人的作息时间都是跟着阳光而起起落落的,所以都希望白天能长一些,夜晚短一些,可是那一天,大新寨的乡亲们都盼着夜色快点来临。当最后一抹晚霞在群山后退去,黑色的纱帐渐渐笼罩大地的时候,没有了松明火把会场上黑压压的一片。所有的男女老幼全都屏声静气,鸦雀无声,黑夜里只有男人们烟袋锅上红光和天上的星星一起眨巴着眼睛,好像启明星在等待黎明的到来。 突然, 五个 200 瓦的电灯同时大放光芒,把会场照耀的如同白昼。那电光从玻璃泡泡中射向会场的每个角落,射向每一张仰望着的脸庞,照得人一瞬间张不开眼,照得人下意识地长大了嘴,照得每一个大新寨人情不自禁地心花怒放,照得两个执着追求梦想的知青禁不住热泪盈眶! 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会场上爆发出了欢呼声,欢呼是从每一个大新寨人心底喷涌而出的,那音量是前所未有的,振聋发聩的,高山为之震动,江河为之歌唱。老人们高兴得合不拢嘴,青年人激动得一蹦老高,女人们笑得泪水涌动,男人们兴奋地互相拳击对方,娃娃们高叫着满院子撒欢。有个老人竟用烟杆对着电灯做点烟的动作,引发了大伙哄笑不止;那位曾经对“玻璃泡泡”不屑一顾的老大爷被几个小青年围着,要他用手板心煎鸡蛋,老人家哈哈大笑:“时代不同了嘛,我们寨子里也有仙人了,给得啦!” 电啊!其实自有闪电划过山川河流的那一刻,人类就在不停地追逐那稍纵即逝的光波;电啊!其实大新寨人祖祖辈辈都在盼望着你,盼望着蕴含巨大能量的你来到身边,帮助他们远离贫困,走向富裕。 这一天,终于来了,让大新寨永远光明,不再有黑暗,让大新寨人相信了科学,不再认命。这一天,对于大新寨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对于郭津德和龚彬,意味着他们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一阵阵的欢呼过后,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和社员代表争先恐后地发言。山里人没有过多的词汇,不会过多地煽情,每一句话,都散发着热情洋溢的情绪,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乡亲们一致认为,今天是立寨以来最值得高兴、最值得庆祝的一天。大家还特别表扬了郭津德和龚彬为寨子作出的重大贡献。有了这句话,郭津德心满意足,龚彬暗自激动;有了这句话,他俩所有的辛劳都有了最丰厚的回报,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五年之后,走上全国劳动模范领奖台的郭津德谈起那难忘的一天,他自豪地说: “虽然既无奖状、也无奖金,却是我有生以来获得的最重要的一次表扬,意义非同一般。” 从那天起,大新寨彻底告别了煤油灯、松明火把的历史,比附近其他村寨提前 19 年进入了电力时代。直到1992 年 10 月,国家电网覆盖了整个滇西山区,大新寨的这个由知青与乡亲们共同建造的小水电站才完成了历史使命。 郭津德当知青时的第一个梦想在乡亲们的支持下实现了,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从乡亲们嘴里分口粮的人了。他看到了自己的作用,看到了知识的力量,看到了梦想的魅力,新的梦想又在心中酝酿。1975 年 5 月,郭津德担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又带领大家修建了一座库容量达 42 万立方米的小型水库,彻底改变了乡亲们种雷响田的状况。1984 年 6 月,他怀揣着更大的梦想,走上自治州公安系统领导岗位,在边防缉毒战线上又立下了赫赫战功。 【作者刘宏海,男,1949 年 10 月出生。1968 年从上海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务农,任宣传干事。1979 年回上海,一面工作一面读书,先后毕业于复旦大学和上海城建学院。从事城市建设管理和房地产开发工作,任工程师、项目经理、总工程师等职。退休后从事社会公益事业,是社区志愿者、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在《北大荒文化》 《上海滩》 《家族往事》等刊物发表报告文学、散文、故事多篇,合作出版纪实文学《生命记忆》和大型历史影像集《知青老照片——上海知青在黑龙江》】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