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破碎的工程师梦 ——“自愿”报名是假,想要逃难是真
我是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去内蒙古草原插队的。我们三百多名知青从北京轰轰烈烈出发,一路好吃好喝好接待,到了锡盟便兵分两路,一拨儿去了西乌旗,另一拨儿到达东乌旗。我们一百来人分到了属于鄂仁草原的公私合营牧场。 16号从北京出发,正是北京的初冬天气,到了坝上,气温却越降越低,到达草原已感觉到天寒地冻。冷到什么份儿上?吸一口气儿竟然扎鼻子,在鼻孔边儿就冻成冰碴儿了;穿在身上的棉袄和军大衣如同单褂儿,寒风一吹,透心凉儿……草原上积雪很厚,没有高山,甚至连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也瞧不见,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刚开始,百十来号儿知青一律住进场部小学,进房子、睡热炕。没什么事儿,当然就是开会学习了,那个时代的特点就是会多、表决心多。我们小队三十多人聚在一处,同学战友争着表决心:一颗红心永不动摇,从此就在牧区扎根了……只有我独一份儿表态差劲,我说只打算在牧区呆一阵子,呆够了、看够了就回北京……为此,我遭到了一些人的批评,说我插队的目的不纯,没有跟工农兵结合一辈子的真诚愿望……没受批判,已算相当客气了。 说实话,我的“自愿”报名是假,想要逃难是真。 这就说来话长了,得从我的家庭出身、父母的历史和成长经历说起: 我们这代人是嚼着理想这个字眼儿长大的。我的理想其实相当简单:上一所大学,毕业后当个工程师,发明点儿什么,哪怕一样儿都行。 可是,我这一辈子没当成工程师,更谈不上任何发明创造,我的理想化为了实现不了的幻想,看来,我只能带着破碎的梦骑马西去了。 从小,没听家里人说起为我抓周儿,但从穿开裆裤起,我就对机器特别感兴趣,挡都挡不住。 我是家中的老大,爷爷早没了,爸爸是独子,我该算独房长孙,在弟妹出生前,我很像如今的独生子女,被奶奶与父母惯得没个模样,淘得出了圈儿。 从刚记事儿起说吧!有一天,我在屋里乱跑,一抬头,桌儿上的大座钟不知怎么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平时闹多动症的我居然安静下来,开始观察个头儿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大物件儿。一连观察了几天,我发现这东西到点儿准响,打点儿的声音挺特殊,两点打两下,三点打三下,半点还有一下不同的声响。 爸爸下班回家,发现我总对着座钟发愣,料定我是对它发生了兴趣,那几天,就教给我怎么认钟点儿。整点与半点我很快都会认了,心里却远没有满足感,总想搞清楚这家伙的肚子里到底按着啥机关,怎么能发出不同的响声呢? 可有大人在场,我当然不能随意对那座钟开膛破肚了。 一天,趁爸爸去上班、妈妈去买菜的工夫,我把座钟搬到地上,开始了我的“科学研究”:钟被翻了过来,我用手抠了半天,怎么也打不开。人小钟大抱不住,钟突然掉到了地上,后面的盖儿居然被砸开了!我趴在地上又研究了半天,正想拆卸的时刻,奶奶过来了。她向来由着我的性子,但这回她觉得我闹得有点儿过了,颠着小脚儿跑了过来:“侬为啥把座钟搬到地上?”边说边将钟的后盖儿弄好,赶紧放回了原处。 好奇心远没有得到满足,我还得继续研究啊!过了几天,趁家里人都出去的功夫,我又把座钟抱了下来,这回我成心往地上摔。根据上回的经验,一摔,底盖儿就能打开。我在钟的肚膛里扒拉来扒拉去,也没扒拉出啥名堂,只是到点儿不再响了而已。小孩儿坐不住,鼓捣了一个时辰,没兴致了,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把后盖儿盖上,将座钟放了回去。至于以后,这可怜的钟响还是不响,就是大人的事儿了,该他们去收拾残局,那不在我小脑瓜儿的考虑范围之内。 又是几天过去,玩儿够了别的,我忽然又想起了这倒霉的座钟。眼看四下无人,我猛地把它狠狠往木板地上摔下去,这一回,钟整个儿散了架,连前面的玻璃都碎了……我的研究成果到此当然不得不结束了。 将座钟搞得面目全非,我居然没挨打。小破坏分子还进一步受到爸爸的器重,他认为我是可造之才。自从他发现我对机械感兴趣,便经常为我借些带图片儿的书回来。 爸爸的唯一爱好是嘴里嚼着糖看书,在机械方面的知识最是丰富。我记得,从北京图书馆一开张,他就有那儿的借书证儿,可以随便往家里借书。他首先为我借来不少有军舰照片儿的书,一样样指着告诉我各类战舰的具体名称。当我知道了什么是航空母舰,他曾笑着让我猜:世上有多少艘航空母舰?我摇头。他说,共有300多。又问我中国有多少?我说30,他摇头;我回答20,他还是摇头;10,仍旧摇头……最后他告诉我,你猜的都不对,是0。 当时,我曾豪迈地对爸爸说出我的愿望:我长大了要当工程师,造航空母舰!爸爸拍拍我的小脑袋说,那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上大学! 小孩子家,什么是工程师、什么是上大学我根本闹不懂,不过是一堆新鲜名词儿而已。我又没有长性,那时的理想多了去了,除了造航空母舰,又想造飞机,间或还会蹦出造汽车的念头……有一阵,我又对枪发生了强烈兴趣,爸爸就为我借来武器方面的书。书上的照片,让我能不动窝儿地瞧上老半天。 除了纸上谈兵,我还天天看着大机器在天空翱翔。那时,我家就守着天津西郊机场。机场门口有卫兵把门儿,一般人根本进不去。而我常常带着小我三岁的妹妹跟当兵的捉迷藏,趁其不备,刺溜一下跑进去,扒铁丝网钻进去,蹭叔叔、伯伯的车溜进去……他们拿我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进去了,就张着小手儿在里面撒欢儿,看什么都新鲜,一玩儿大半天。其实,当时里面只有破飞机,有日本的、国民党的、还有两航留下的,零配件都已拆下来用了,只剩下空架子。 跑累了,我往往盯着这些空壳子发愣,不明白这么大的铁家伙(那时还分不清铝和铁)为什么能升上天空。回家后,我问爸爸,他说是由于飞机的升力。那什么是升力呢?他回答升力由空气产生。我又开始琢磨空气是怎么产生的……小小的脑瓜儿里简直装着数不完的为什么。后来,爸爸又为我借来有关发动机的书。字我看不懂,但图片儿却看熟了。上学后有了常识课,只要说到机器,我一看图就明白。 除天上飞的,对满地跑的汽车我也好奇到手痒。我家的邻居是驾驶员,开一辆嘎斯51卡车,只要看他开车我就馋得手心痒痒。一天,他正好把车停在了家门口,我一瞧车里没人,赶紧钻进去。我个头儿小,当然够不着方向盘,更瞧不见外面。脚丫子这儿踩踩,那儿动动,不经意间竟然踩到了启动装置。司机一般都挂档停车,尽管没启动钥匙,马达居然转动起来,开始往前拱。 车原本停在离房子两到三米的地方,中间隔着个盛煤球儿的箱子。车开始移动,我站立不稳,下意识地脚下越发用力,踩得更有劲儿了,马达也转动得越发欢实。幸亏只是一档,走得不快,却已将煤球儿箱顶得稀巴烂。也多亏这箱子殉葬,车才没撞到墙上。听到响声,司机跑了出来,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冲到车旁…… 一场事故制止了,后果却可想而知。除了司机,爸爸和我都被提了到办公室训话。回家后,我第一次挨了揍,是妈妈打的,爸爸只是说说而已。 我却不思教训,很快忘掉了皮肉之苦,固执地被汽车吸引。第二次动车是跟爸爸去油料库拉油。 当时,副座儿上正巧儿有个空位,我想跟着去玩儿,一向宠我的爸爸也就同意了。到达油料库,有值班的盘查,指着我说:这是谁啊?司机回答是家属的小孩儿,没刁难,让进去了。爸爸去办手续,司机上车摆弄油料桶,就在等着灌油的工夫,独坐驾驶楼儿的我手又痒了。这一路我都瞪大眼睛,一直在观察司机的动作。可巧儿车钥匙还在车上,我于是开始模仿司机的动作程序:拧钥匙踩启动蹬、抬离合器、挂档、给油……这一乱鼓捣,车还真走了!只听见司机在上头拼命敲顶子,嘴里喊的什么我听不真切,那时心里也开始打鼓:我还没学会怎么停车啊!车走得不快,前面还有棵倒霉的小树,车一猛子撞到了树干上,总算停住了……等车停住,司机从上面窜下来,脸吓得煞白;我也后怕了,小手控制不住的哆嗦…… 后果又很严重,爸爸和我第二次被叫到办公室训话:公共财产私人禁止动,给国家造成了损失等等。具体怎么处理的我已然记不清楚,只记得连累得司机都做了检查。回忆起来,感觉很对不起那位无辜的司机叔叔。 学龄前的我确实太淘气,为鼓捣机器,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为了这,我没少挨妈妈的揍。那时,多大的官儿我都不知道害怕,就怕管理员。老远一见他,我保证撒丫子跑,怕叫他扯着脖子训啊! 我出生的日子是年底,老天爷没替我选好。当时有规定,9月1号以前满7岁才能入学。因此,我可着性子又闹了一年。 后来,我家从天津搬到了北京,我直到8岁才上小学。那是一所颇有名气的学校,叫府学胡同小学。兴许是小马拉大车吧,我比一般的同学大着一岁半岁,功课一直不赖,数学尤其出色。当时成立过一个特长班,教导主任亲自点名,特意把我从(6)班调到那个(1)班去,经常算些课本以外的难题。这些一律难不倒我,我得的100分太多了,属于家常便饭。若满分是120,我也常能拿到100多分。 小学五年级开始,开设了常识课,终于学到了我熟悉的发动机。为此,我专门去过一趟爸爸所在的民用航空局。他们单位那时还没有正规的修理场,只在汽车队设有修理组,地上堆满发动机。 我蹲在那儿,连观察带琢磨,耗去一个下午。回家后,我写了一篇作文,交上去被评为范文,受到语文老师的夸奖,说了不少赞美我的话。我作文没有算术那么出类拔萃,那几天,我很是得意,出入扬着脖子有好几天,也不拍颈椎受不了。 看出来了吧,从小,我的大脑皮层里就有不安分的机器细胞,总是折腾个不停,天生与机器有缘。当然,这跟老爸特意培养与引导也大有关联。 爸爸是上海人,从小与奶奶相依为命。靠着奶奶不多的私房钱,他进入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当时,他一心想实业救国,将来当个工程师。1937年8月13日,凇沪战役打响时,他正念大二。11月,上海沦陷,交大已然撤退到大西南,大家纷纷南逃。奶奶一双小脚儿,行动不便又故土难离,她坚持不肯走。爸爸是孝子更是凡人,为了唯一的亲人奶奶,他只有荒废学业,留在上海。刚开始是打零工,后来终于考入美国人办的太平洋保险公司。他英语一直特别好。上中学时,全校500人,他的英语考过第一。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把美国人轰出上海,他又失业了。靠着手头儿的一点积蓄与打零工,总算混到抗战胜利的1945年。那时不叫抗战胜利,称为光复。 光复后,爸爸去报考招人的两航。所谓两航,包括官办的中央航空公司和民营的中国航空公司。他被中国航空录取,去到香港,一直在航材科搞空中器材,做普通职员。两航起义后,他来到天津,在油料科工作。航油原先是经管航空汽油,有了喷气机后改为航空煤油。 如今回想起来,尽管天天瞧着会飞的庞大机器,爸爸却从此与机械无缘。他内心肯定有种说不出的无奈与遗憾,只是不敢开口说出来。带着这种深藏不露的无奈与遗憾,他惟有着力培养自己的接班人。我对机械的爱好,大多缘于爸爸的遗传与耳濡目染。他不厌其烦为我借书,把他对机器的知识传授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完成他未曾实现的理想与梦想。 我呢,最终却让老爸深深地失望。 升中学的时候,我的语文考砸了,只得了98分。两分之差就与市重点无缘,只被22中学录取。在22中,我由于学习成绩好,曾做过学习委员。只是因为初二时得了肝炎,不得不在家里病休过三四个月,虽然没有留级,学习进度也没耽误,但学习委员做不成了。 当然,只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我的工程师梦照样可以继续做下去。但是,天不遂人愿,就在初二第二学期,文革开始了,轰轰烈烈,整整十年,我当工程师的理想遂成为南柯一梦。 我这辈子没当成工程师,更没有一点儿发明,一样都没有。但我没啥好抱怨的,和我一样的大有人在,基本情况都差不离。最终能成为师啊家的,只属于我们之中的幸运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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