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
刚下乡时,到冬天,我们村女知青就一起回北京去。当时,我父亲不知下落,母亲在干校隔离,不许探望,家里也封了门。我妹妹也从插队的山西回来,我们俩加我哥一家三口,就挤在我哥家一间小屋里,住在一张双人床上。别的知青一回北京,都是乐不思蜀,迟迟不肯返回内蒙。我看把哥哥一家挤成这样,就想回内蒙了。正好到了月底,没有钱买我和妹妹的火车票。我们来时已向我妈妈的单位申请了一点补助,估计再申请可能不会给。我就给五姨写了封信,打算等五姨一寄钱来就买票回内蒙。
左起:我嫂子、我哥的孩子、我、我妹妹、我哥哥
这一天,我到街上逛了一圈,一摸兜,仅有的两块钱让小偷掏走了。当时,那个懊丧,比现在让人骗走两万块钱还痛心。晚上,哥哥嫂子回来,四个人把兜都掏空,都是些硬币、毛票,一共不到两块钱。买点不买不行的东西吧,这几天只好不吃菜了。这一天,我和妹妹又出去逛街,身上只有1角5分钱。我说:“反正也是没钱了,把这1角5分花了吧。”我们俩人就开始琢磨买点啥。走着走着,我们俩忽然相视大笑起来:“想不到大名鼎鼎的XX之女,居然攥着1角5分钱满街琢磨。哈哈,哈哈!”最后,我们买了一个酱猪脑,俩人分吃了,正好1角5分钱。这猪脑别提多香了,以后再也没吃过这么香的猪脑。 五姨寄的钱到了,我和妹妹买了火车票各自上路了。到了呼和浩特,正是夜里。我在火车站候车大厅找了个空椅子,把带的一个箱子放在头边,就睡起来。人逐渐多起来,没有空地儿了。有个人就坐在我腿弯儿,趴在我腿上睡起来。我睡醒了坐起来,看这个人不年青了,干干瘦瘦的,戴个皮帽子。他一开口就问:“你是江苏人吧?”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是蒙着了,还是怎么看出来的。听他说话公鸭嗓子,不男不女的。既然趴在我腿上睡,就是女的呗。我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聊着。这时,他把皮帽摘下来,露出了喉结骨和短发。诶呦,原来是个男人。他说他是来车站接人没接着,所以就在火车站爬了一夜。越看他越是不怀好意。这时,站外传来汽车的声音和人走动的声音。我提起箱子就往站外走去。一出站门,天黑曲曲的,也看不见行人和汽车了。我挺害怕,后悔不该出来。正想返回站里,那人也追了出来。这时,一对农村老夫妇提着几个大包走出来。我赶紧跑过去,说:“大爷、大娘,我帮您提一个。”从火车站到汽车站,要走很长的一段窄胡同,胡同里黑乎乎、静悄悄的没有其他行人。那人一直跟在后面叫:“小王,我们认识不容易啊!”直到我们进了熙熙攘攘的汽车站,那人才走了。我吓得心咚咚直跳,心想,幸亏这对老夫妇了,不然,没准出什么事呢。 到了武川县城,天下着大雪,刮着白毛风。风刮到脸上生疼生疼的,眼睛都睁不开。入冬以来的积雪都没有化,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找不到路,一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武川属于丘陵地带,沟沟壑壑很多,一刮白毛风,沟里的积雪有时会有一人深,要是掉进去,可就没命了。原想搭粮站的汽车,村里或邻村的马车。可这天气,人家都不出来了。我只好住进了县城的车马大店。住了两天,没钱了。同住在大店里的一个蘑菇窑的女知青给了我一块钱吃饭,可还是没有住店钱。看天晴了,我把箱子提到店老板屋里,请他帮我存着,我回去找人来拿。老板说:“漏(路)还莫(没)踩开,操心跌进壕子(沟)呵儿(里)。再住一天哇。”这时,旁边坐着的一个后生问:“你是哪忽揽揽(哪个地方)的啦?”我说是天力木兔大队霍家沟村的。他说:“你寻不见漏(路),哦亥(和)你们村安明子是亲亲了,哦漏(路)过你们村,更是(跟上)哦走哇!”这人还骑了个毛驴。他用毛驴把我的箱子驮上,他自己也只好走路了。一尺多深的积雪,三十里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好几个小时,他把我送到转身就走了,也没去他亲戚家。看来,他并不是顺路,起码是绕了路。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没问。好像是什么长尾巴梁还是长尾巴沟的。 终于回到我们的知青小屋了,再小再破,这儿才是我的家。想想一路风险不断,真有点后怕。幸亏是有惊无险,平安回来了。以后,我可再也不一个人出门了。 老喜板板 老喜板板孤身一人,是村里的五保户。大家只知道她是跟老喜从外地迁来的。她说不清自己姓什么,闺名叫什么,老家是哪里,也说不清老喜是她的第几个男人。按她平时零零星星的述说,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克夫命吧,嫁一个,死一个,老喜至少是她的第三个男人。 老喜板板个子高高的,脸盘圆圆的,满脸深深的皱纹记录着一生的沧桑。你若跟她说话,她把眼一眯,笑得扑喜喜的,挺典型的农村老板板形象。她不曾生育过一男半女,所以特别喜欢小孩。见了小孩子,总要抱一抱。她特别爱到我家来,就是为了抱抱我女儿。 孩子很小时,我把孩子放在二嫂家,就去生产队出工劳动了。二嫂也是一大家人家,有许多活要干,怎么好意思总是麻烦人家呢?想想孩子如果会翻身会爬了怎么办呢?这儿的老乡一般都在炕上钉个铁橛子,用绳子拴住孩子的腰。可是,拴上也不能走远。不然,绳子脱扣了,橛子拔起来了,或绳子绕到孩子脖子上了,都是很危险的。 看老喜板板这么喜欢孩子,我灵机一动,让她上炕抱着孩子,我来做饭。那天,正好有人送给我一绺韭菜,我做了韭菜鸡蛋摊饼。老喜板板吃了个不亦乐乎。她还详细地问了做法,说晚上回去自己做。第二天,老喜板板一早就来了。我问她做好摊饼了吗?她笑着摇摇头:“莫(没)抬(做)成,圪搅了一锅白面圪髑(du),圪(给)接壁(隔壁)家猪吃了。”原来,这老喜板板活了一辈子,什么饭也不会做,每天东游西串,各处钉锅(蹭饭)。钉不上,就不管怎样,把生的搞熟,塞进肚里。我边笑边让她再上炕。经过几天观察,这老喜板板只要一上炕抱上我们孩子,一上午也不下来,连厕所也不上。真是尽心尽职。我试着问她,每天来给我抱孩子,我管她中午、晚上两顿饭,行不行?她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几天下来,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我收工回来,见老喜板板没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脸色发黑,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一摸她额头烫得吓人。我赶快接过孩子,一眼就看见好几个虱子在窜。我让我先生杨永增给孩子抓虱子,我送老喜板板回家。老喜板板家又黑又脏又乱,炕席已经烂得拿不起来了,炕上只有一个烂棉花套子。我想给她倒点水吃药,只有锅里有一个没洗的盛菜的浅盘。我说:“你咋不买个碗呢?”老喜板板无力地答道:“哦老歪歪快死的仍(人)了,圪(给)甚仍(谁)置家产了?”我回家拿了一床被,一身内衣,一身棉衣,还有两个碗……,把她的烂棉套、烂衣服都扔了。回到家,杨永增告诉我,因为发烧,老喜板板身上的虱子就爬出来了。他给孩子抓了几十个虱子了。第二天,老喜板板穿着“新”棉衣,美不滋滋,精神焕发的又准时来“上班”了。 说来老喜板板不聋、不瞎、不疯、不傻。可你要是跟她聊天,说到新社会、旧社会,共产党、国民党。她只有一句话:“知不道。”真好像个外星人。别看她没文化,可她会一套一套的童谣,大约有十几二十套。她抱着我女儿,总是美滋滋的笑着,有腔有调的念叨着:“挠(好的意思)圪蛋(对小孩的昵称),会打炭,莜面窝窝捣烂蒜。……”“……。”我女儿就在老喜板板的童谣声中逐渐长大了。 (未完待续)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