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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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大荒遇见了你

时间:2021-12-31来源: 新华路时光 作者:盛文秀 点击:
2006年夏天,随老知青回访黑龙江。站在下乡地村口的公路旁(现已建成宽阔笔直的高速公路),仿佛时光倒流:我又看到了那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卡车停靠在离知青宿舍不远的公路上,车旁站着山谷,和前来为他送行的几位知青,他们似乎在说笑、告别突然卡车传出一

 
2006年夏天,随老知青回访黑龙江。站在下乡地村口的公路旁(现已建成宽阔笔直的高速公路),仿佛时光倒流:我又看到了那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卡车停靠在离知青宿舍不远的公路上,车旁站着山谷,和前来为他送行的几位知青,他们似乎在说笑、告别……突然卡车传出一阵轰鸣,随即缓缓启动……
我正从大田收工走回家的路上,一百米开外,欲奔跑去追赶那辆卡车,可是大卡车戏谑地扬起漫天尘雾,引擎一声怒吼,朝着远方奔驶,留给我越变越小的一个黑影……我呆站在那儿,天地间那一缕阳光忽悠暗淡了,仅有的一点温暖消失了,内心感觉彻骨的寒冷。
为何如此在意这个黄昏的离别?我所担忧的,离别之后,还会有重逢的机会吗?
插队生活无有尽头。在繁重、周而复始的劳作里,拥有的一点微光、温暖,一点爱的萌芽,对美好感情的憧憬,顷刻间被无情夺走了。随着卡车的一阵轰鸣,扬起漫天尘雾,我毫无准备地迷失了青春的方向。山谷,他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山谷不是我们队的知青,他在我的周围也就半年多的时间。1971年冬天,有一天生产队召开“打场交公粮”动员大会,会前,生产队长介绍我们认识二位年轻人,他们是黑河地区派来我队蹲点的干部,协助基层搞“斗批改”。队长介绍到“山谷”的名字时,一位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站了起来,他朝着会场礼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带着一点腼腆的样子。我觉着奇怪,这个人一点也不凶,怎么带领村民搞“斗批改”?会上他没有发言,只是站起来和大伙打了个照面。另一位个头小的蹲点干部,作了一番发言,基本是强调“阶级斗争”之类的官话套话。
离开会场走回宿舍的路上,我的心里有一点讶然:山谷穿着一件旧的军棉袄,高挑的个头,眉目清秀,还有一点腼腆,竟然那么美好,尤其他朝着大伙灿然一笑,如同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传递着温暖……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人群里一站起来,仿佛令我眼前一亮,仿佛似曾相识……不会吧?我为自己的情绪感到荒唐,我并不熟悉山谷,凭什么一面之缘被他所吸引?——在偏僻的边境小村呆久了,目光所及三十几家农户,几十名知青,审美疲劳的视野里,突然闯入一位帅气的年轻人,因新鲜而生出爱慕、欢喜?真是这样吗?我自己也不知道。
等到脱粒、打场、送公粮的任务完成时,春节也临近了。知青们忙碌着准备东北的土特产,陆续踏上了回沪探亲之路。知青宿舍变得冷清起来,去食堂吃饭也是三三两两。有时在食堂巧遇山谷,他和我们知青一样,拿着两只搪瓷碗一把汤勺,在小小的售饭窗口,一个碗盛白面馒头,一个碗盛白菜土豆汤,(几乎整个冬季天天吃这个)。见山谷打了饭菜,我随之其后,得到一个和他共餐聊天的机会。见山谷大口吞咽吃得很香,我故意说:“天天吃白菜土豆汤,烦不烦啊?”山谷和气地笑笑:“蛮好蛮好,挺好吃呀!”“你是蹲点干部,会唱高调……”山谷没有生气,大口咽着馒头,“我说的是真的,这馒头面发得好,汤也蛮鲜的,有些知青点还不如你们呢!”饭桌上我们东聊西聊的,他说他去过一些知青点,靠江边的这一片屯子算是条件好的。有一次吃饭时说到上海家人,山谷无意间从皮夹子里取出一张照片,是一张小小的全家照,女生们都好奇地围上去,评头论足的,说山谷的妈妈长得真漂亮,还说山谷长得像他母亲。听着女知青们评头论足的,山谷摇着头笑眯了眼,有点不知所措。我觉得山谷蛮重感情,全家照贴身带着,他也是上海知青,和我们一样,他也很想念家人吧?
这年冬季,山谷和我们一样留守队里,没有回上海探亲。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最低气温降到零下四十二度。大田里已没有活干,我们知青就去刨粪,为来年开春的大田用肥做好准备。这个季节的粪堆已冻成石头一般坚硬,铁镐下去一刨一个白眼。别看山谷的身板单薄,干起活来却很凶猛,带着一股韧劲。他一个人抡着铁镐,“哐哐哐”的震动声传得很远,一气活下来,他的身边已堆起了小山一样的土方。
休息时我找个借口走到山谷的粪堆旁,请他帮我整整镐把。山谷干活卖力已脱了棉袄,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脸上淌着汗,眉上结着白霜。他把狗皮帽子掀起,脑袋直冒热气……我打趣道:“看你,头上直冒气,可以蒸馒头啦!”山谷“呵呵呵”一阵憨笑,结着白霜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他蹲下身子帮我整修镐把。我看着山谷的眉毛、眼睫毛、胡子上都挂着晶莹的白霜,“嗳,你倒像圣诞老人了!哈……”山谷抬头朝着我,阳光使他眯缝着眼:“你也一样啊,瞧瞧,前刘海都是白的……”在一堆黑黢黢的粪堆旁,我和山谷开心地聊着打趣着,不知不觉休息时间过了,因为有山谷这样的年轻人,仿佛四周的严寒正在消退,冬日的温暖倾泻到我的内心,原来插队的生活不全都是无趣、忧伤,无尽的暖意正在向我围拢。和山谷在一起,何以会产生这么多无由来的喜悦——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春天,一个不期而遇的美好季节吗?
我对山谷的好感一直藏在心底,感情的荒漠地带,出现了一株蓝色的勿忘我,让涉世未深的我迷茫又不知所措。
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山谷几乎天天和知青、社员一样出工收工,和男知青里的壮劳力一起干重活、苦活、累活,令我们几乎忘了他是来蹲点的,是拿工资不拿工分的干部,其实无须这么卖力和我们一样干活。至于“斗批改”方面,我队最高成份是一户富农,也“斗”不出啥名堂,监督劳动就是了。印象里开富农的“批斗会”,山谷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会场,并不发声音,倒是那个小个子干部,带头呼喊口号,走个过场就算完成任务了。
他们来蹲点半年多时间,有一件小事差点让我失态而暴露自己(生性愚笨不会编谎话)。
我村靠着黑龙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年夏天会组织劳力去黑龙江拉网捕鱼,卖鱼的钱归队里,算是搞副业。男劳力们穿着过腰的橡皮裤衩,一整天都泡在江水里。江边日头很辣,打鱼的活儿也很累,但拉上一网的大鱼也是欢天喜地的。那天傍晚,在食堂吃饭时听人说山谷生病了,在发高烧呢。我这才想起有一阵没见山谷了,他和男知青们起早贪黑捕鱼呢。他也是上海知青,家在千里之外,生着病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会想家吧……我胡乱吃了晚饭,跑回宿舍,向室友借用体温计。室友诧异地瞧着我,“你下午还好好的,哪儿不舒服了?”我被问得一阵慌乱,“哦,我没有……听说山谷、山谷他在发高烧……”我不会说谎,又有点心虚,冒失地脱口而出,心也随之狂跳起来。室友莞尔一笑,把体温计借给了我。——我不知道为何要紧张慌乱?仿佛有心事被人窥探了,我的心里藏得下这个秘密吗?
山谷的住处在村子的北边,离我们宿舍有一里多路。天色漆黑一团,我一人打着手电筒走路,心里有一点慌乱。走到半路,我犹豫了,去他的宿舍看望,太唐突吧?毕竟我们的关系很一般呀。这样的夜晚,我一个人去敲山谷的门,这是我以往的经历中没有过的;但另一种情绪让我停不下脚步:我担心着山谷,他究竟病得怎么样?这里地处边远缺医少药的,一旦生病是令人担忧的(当时我怎么不找个伴同去,我真的好笨!可我的心虚,会考虑找个伴同去吗?)远处的道班瓦房透着一点亮,他睡了吗?
我鼓起了勇气,用一种近乎欺骗自己的情绪(为了关心知青战友呀),来壮自己的胆。山谷他披衣起来开门。他烧得满脸通红,眼睛也是红红的。看到我的到来,山谷好像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也许他病得有点迷糊了。我道了问候,让他量了体温,服了安乃静,就坐在离他二三米处的椅子上,一时没有了话语。
山谷披衣靠在炕头上,他不停地咳嗽着也没有话语。我那时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空气似乎有点尴尬。我只好找话头,问他晚饭可吃过?他说喝了鱼汤,是黑龙江里捕的鲫鱼,烧了鱼汤味道很鲜美,问我要不要喝一碗?我笑了,真的蛮佩服山谷,发烧到39度还起来烧鱼汤……不记得当时如何离开山谷的房间,只记得那个夜晚冒失探访,尽量做得像普通的朋友,生怕内心的秘密被他窥探了。我严密地包裹着自己,难以理清这一份既甜蜜又苦涩的情感……
回到宿舍天已很晚了,没有人问我去了哪里,16人睡着南北两铺炕的宿舍很安静,大家差不多都睡下了。
那一年山谷也到过我的宿舍。春天,下着小雨,我们出工在宿舍附近的厕所掏粪,中间有半小时的休息。山谷随我进了女宿舍,我让他坐在我的铺位上,倒水给他喝,他笑着说先洗洗手吧,刚才掏粪了。我拿了上海带来的零食招待他,还把自己的影集、日记本放在他的身旁。那个时代可以交流的,大致就这些。山谷看了我写的夏锄小诗,鼓励我抄到公路边的黑板报上;我让山谷在我日记本上写几句话,他想了想说,我抄一首诗给你吧?我惊讶山谷的钢笔字写得如此冷峻老练,与他温和的外表截然相反,山谷有着我无法洞察的内心世界,我似乎在他的精神外沿徘徊。他说他是67届初中生,住在卢湾区,上面有两个姐姐……有女知青进宿舍拿东西,我们没有机会聊很多。
还有一件小事,成就了我与他的“零距离”接触,呵呵,那是天作之巧合。插队生活劳累而单调,收工回来,男知青们爱打篮球,女知青四周观战,尖叫声此起彼伏。大概上半场打累了,山谷汗流浃背地站在我旁边,一个劲儿用球衣扇风,脸上红扑扑的。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球场上尘土飞扬,我的眼睛突然让沙子迷着了,疼得直淌眼泪。山谷见状走到我的跟前,他说他会翻眼皮。他的手轻轻触到了我的脸,只觉得眼睑处一阵温热,我的心蓦然被融化了……山谷放下了手,瞧着我:“好些吗?还咯眼吗?”我使劲眨了眨眼,真的不咯了,“沙子怎么弄出来的?”山谷柔和地看着我,“喏,这样……”他伸了伸舌头,“这儿最柔软了,不会伤着眼睛,小时候我的妈妈就是这么舔的。”我不由心里一热,当他说到妈妈时,眼睛里充满了柔情,他一定是妈妈宠爱的好孩子。此时的他,似乎和“工作队”、“蹲点干部”、“斗批改”搭不上边,我想这大概才是山谷的本色,没有被“极左”思潮扭曲了性格。在田间地头的批判会上,山谷没有过激的行为,他只是冷眼观视。那一次富农同我们一起掏粪,50多岁的大个子哈着腰卖力地干活,山谷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带着一种怜悯。
山谷与我的交往,同其他知青没有太大不同*,我却视他为精神上的知己,他的形象经我十八岁情窦之点燃,已接近完美。但,政治环境的制约,矜持内心的压抑,我只能把它藏之内心并束之高阁。他是蹲点干部,工作结束了要回原单位;节外生枝的事与他不利。我虽来自上海大城市,但当下身份是农村社员,插队生活遥遥无期,不知人生的前途在何方?
这年的中秋节后,听说工作队要撤了,我不清楚他们哪一天会走,只觉得与山谷告别的日子近了。这是一件无奈的事,我甚至想给他写一封信,可是写什么好呢?我自己都没有方向,于是迟迟没有动笔。
那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收工了扛着农具回宿舍,远远看去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停靠在村口的马路上,山谷和一群知青站在车旁,我想我该去送一送山谷,以后不知还能否相见?可是,一百米外的卡车无情地启动了……
人生走过了四十多年,一直没有山谷的消息,但凡想起下乡的往事,觉得这也算不上是一段初恋,正如歌里唱的“认识你时我还不懂感情,离别了却那样刻骨铭心;青春就是一场跌跌撞撞的旅行,遇见是命中的注定”。在一次规模较大的知青聚会上,我偶然听到了山谷的消息,还得到了他的手机号。真的不可思议,四十多年的失联,简单的一串数字就可以断线重连。聚会上还获得山谷的零星消息,他在东北留守多年,直到90年代中期才回到上海,现在朋友的公司打工。我上调后一直在徐州工作,90年代末户口才迁回上海,我们的磁场没有交集的机会。
踟蹰了好几天,手上握着山谷的手机号码,要不要和他联络一下?人生难逃宿命——我的情绪又回到了那个夏夜,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去探视生病的山谷;大半辈子过去了,我依然要去扣动那一扇命运之门,尽管它已经闭锁了四十多年?也许他已不记得曾在我们队蹲点;不记得茫茫人海里的一位小知青;不记得北大荒漆黑的夏夜,有人给他送体温计、安乃静;不记得知青宿舍前的篮球场……纸上的号码诱惑着我,一如当年情感里的迷失。
我终于鼓起勇气拨打了山谷的手机。
对方未接有稍长时间的等待音,我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又如当年一样心儿“砰砰”地狂跳。“喂——哪位?”山谷带有磁性的柔和的声线,从电话那头传来,依然那样熟悉、亲切,听着心里涌起一阵刺痛。听到我的自报家门,电话那边有了片刻的停顿,沉默中的静寂,令我透不过气来。
也难怪山谷的迟疑,四十多年过去了,知青时代的一拨一拨聚散离合;他去蹲点的也并非我们一个生产队,交往的众多知青我属于哪一拨?山谷好像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有一点尴尬,随即道出我们队几个活跃男知青的名字,山谷突然“哦——“地一声惊呼,他仿佛在记忆的隧道里看到了我,当年在生产队的那个我,他一叠声地说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他愈是大声地强调“他真的想起来了”,愈是对我打击颇大。他已然不怎么记得我了……
电话里我没有告诉他,他离开的那个傍晚,我站在公路的不远处,眼睁睁看着大卡车无情地驶远;我没有告诉他,他离开后我的怅然若失;我没有告诉他,那晚去探病,我是鼓足了勇气;我更没有告诉他,爱的萌芽在我心里存放了很久……青春的密码何必要去破译呢?
电话里,我若无其事地聊着他所熟悉的知青们的现状。山谷也聊了他留守黑河的经历和当下的处境。听着他娓娓道来,我不由地说,“你大概没有大的变化吧?听着你说话的声音和笑声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山谷他突然在电话里沉默了,过了片刻,他的声音变得有一点沙哑:“这,你都还记得?”
我说我没有刻意去记忆,只是自然而然记得,你的声音带着磁性,你的面庞很沉静,让人联想到清朗的月光……山谷不由失声笑了起来,带有磁性的他所独有的笑声,震荡着我的耳膜,也刺痛了我的心——回忆这片独有的笑声,我用了四十年的时间。
山谷终于止住了笑:“当年我就说,你是女诗人嘛!”这是一次有趣的谈话,我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容貌、表情,单凭印象中的青春模样,单凭声音、语气、气息,单凭北大荒留下的记忆碎片……内心的波澜穿越了漫长的人生,真是一次令人沉醉的谈话。
我试着问山谷,有机会时,我们可以见见面,聊聊天吗?或者在知青的聚会上,我们干上一杯,祭奠我们上山下乡的青春?山谷又沉默了,他坚持道,人生很艰辛很坎坷,我已不是当年的山谷了,还是在你心里保留一点美好吧!他又解释道,他的变化很大,见了面肯定会让我失望的,他害怕打击了我……我的心里又涌起一阵刺痛,山谷为了让我保留这一份美好,他选择了我们不再相见!
后来的几年,忙于家事,我没有再联系山谷。只是在大年初五之前,打个电话问候他,顺便问一下是否参加知青的大聚会。他总说陪着老母亲没有空。后来听知青说他患了重症,变的很苍老,头发秃了牙也掉了。他的身边有个女人照顾他,对他挺好的……我更没有勇气去打扰他,以沉默表达对他的尊重。也信守了他“让我保留一份美好”的愿望。
但,我始终有一个愿望,想把这一段感情经历写出来,让他看到。可是,由于送审的知青合集层层审稿,从上海审到北京,延误了二年迟迟没有出版。后来图书出版了,山谷已于之前半年离世了。青春的密码,山谷是否早已破译,但愿是的吧。
青春是一场跌跌撞撞的旅行,我在北大荒遇见了你,那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一场离别,始终没有重逢,酸楚又颇感遗憾。但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不期而遇的春天,而我的那个春天,遗落在了北大荒。

(责任编辑  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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