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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岁月】董秋娟:我的初恋(下)

时间:2019-04-08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梁晓声 点击: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见早晨没来得及叠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打扫过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绳上。窗上,还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纱布窗帘。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只暖瓶,两只带盖的瓷杯,都是带大红喜字的那一种。我们连队供销社只有两种暖瓶和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见早晨没来得及叠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房间打扫过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绳上。窗上,还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纱布窗帘。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只暖瓶,两只带盖的瓷杯,都是带大红喜字的那一种。我们连队供销社只有两种暖瓶和瓷杯可卖。一种是带“语录”的,一种是带大红喜字的。
 
      我顿觉那临时栖身的看护室,有了某种温馨的家庭气氛。甚至由于三个耀眼的大红喜字,有了某种新房的气氛。
 
      我在地上发现了一截姑娘们用来扎短辫的曲卷着的红色塑料绳。那无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丢在地上的。我从没问过她。
 
      我捡起那截塑料绳,萌生起一股年轻人的柔情。
 
      受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间,当面还给她那截塑料绳。
 
      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间。
 
      我腼腆之极地说:“是你丢的吧?”
 
      她说:“是。”
 
      我又说:“谢谢你替我叠了被子,还替我洗了枕巾……”
 
      她低下头说:“那有什么可谢的……”
 
      我发现她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女军装——当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时髦的。还发现她穿的是一双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
 
      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着一种诱惑。
 
      她轻声说:“你坐会儿吧。”
 
      我说:“不……”
 
      立刻转身逃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仍直跳,久久难以平复。
 
      晚上,卫生所关了门以后,我借口胃疼,向她讨药。趁机留下纸条,写的是——我希望和你谈一谈,在门诊室。
 
      我都没有勇气写“在我的房间”。
 
      一会儿,她悄悄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们也不敢开着灯谈,怕突然有人来找她看病,从外面一眼发现我们深更半夜地还呆在一个房间里……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地谈。从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抚养大的。我告诉她我也是在穷困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她说她看得出来,因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她说她脚上那双皮鞋,是下乡前她嫂子给她的,平时舍不得穿……
 
      我给她背我平时写的一首首小诗。给她背我记在日记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断——那本日记是从不敢被任何人发现的……
 
     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从那一天起,我们都觉得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
 
      她到别的连队去出夜诊,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们就双双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会儿,算是“幽会”。却不能太久。还得分路回连队。
 
      我们相爱了。拥抱过。亲吻过。海誓山盟过。都稚气地认为,各自的心灵从此有了可靠的依托。我们都是那样地被自己所感动。亦被对方所感动。觉得在这个大千世界之中,能够爱一个人并被一个人所爱,是多么幸福多么美好!但我们都没有想到过没有谈起过结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么遥远的事。那仿佛的确是太遥远的未来的事。连爱都是“大逆不道”的,那种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却好像是童话……
 
      爱是遮掩不住的。
 
      后来就有了流言飞语,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但那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继续住在卫生所,我们便都得继续承受种种投射到我们身上的幸灾乐祸的目光。舆论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后来领导找我谈话,我矢口否认——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我爱她,更不能声明她爱我。
 
      不久她被调到了另一个连队。
 
      我因有着我们小学校长的庇护,除了那次含蓄的谈话,并未受到怎样的伤害。
 
      你连替你所爱的人承受伤害的能力都没有,这真是令人难堪的事!
 
      后来,我乞求一个朋友帮忙,在两个连队间的一片树林里,又见到了她一面。那一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们拥抱在一起流泪不止……
 
      后来我调到了团宣传股。离她的连队一百多里,再见一面更难了……
 
      我曾托人给她捎过信,却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我以为她是想要忘掉我……
 
      一年后我被推荐上了大学。
 
      据说我离开团里的那一天,她赶到了团里,想见我一面,因为拖拉机半路出了故障,没见着我……
 
      1983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奖,在读者来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写给我的!
 
      算起来,我们相爱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当即给她写了封很长的信,装信封时,即发现她的信封上,根本没写地址。我奇怪了,反复看那封信。信中只写着她如今在一座矿山当医生,丈夫病故了,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最后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写的是——想来你已经结婚了,所以请原谅我不给你留下通讯地址。一切已经过去,保留在记忆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信已写就,不寄心不甘。细辨邮戳,有“桦川县”字样。便将信寄往黑龙江桦川县卫生局。请代查卫生局可有这个人。然而空谷无音。
 
      初恋所以令人难忘,盖因纯情耳!
 
      纯情原本与青春为伴。青春已逝,纯情也就不复存在了。
 
      如今人们都说我成熟了。自己也常这么觉得。
 
      近读青年评论家吴亮的《冥想与独白》,有一段话使我震慑——“大概我们已痛感成熟的衰老和污秽……事实上纯真早已不可复得,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们还未泯灭向往纯真的天性。我们丢失的何止纯真一项?我们大大地亵渎了纯真,还感慨纯真的丧失,怕的是遭受天谴——我们想得如此周到,足见我们将永远地离远纯真了。
 
      “嚎啕大哭吧,不再纯真又渴望纯真的人!”
 
      他正是写的我这类人。
 
(全文完)


(责编: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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