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总被那无边无涯无穷无尽吸引,无论是轻柔的波涛起伏,还是大风雨来临时的巨浪咆哮,会让你感觉,一切都在一种超巨大的动力中掌控着。而人,在这样的场景里显得如此渺小,不堪一击,无论生死,更不要说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但人类不会就此拉倒,还要竭尽全力把那些从巅峰到低谷,从炼狱到天堂,从阳光明媚到阴霾密布的故事一一道来,讲给自己和同辈,讲给后辈和遥远的将来,以史为鉴。这是人的信仰和精神。 读冯骥才的非虚构作品,感觉他描述过去半个世纪中国人的生活的笔,是被强烈的精神和情感驱使的,在世事洞察和关于普通人命运的描述里,有对暴戾和黑暗的揭发憎恨,有对生命被蹂躏、承受无尽苦难的悲悯,有对人的尊严和生命意义的追问和捍卫,有对爱和未来的坚定信仰。 五本书:《一百个人的十年》、《无路可逃 1966-1976 自我口述史》、《凌汛 朝内大街166号 1977-1979》、《激流中 1979-1988 我与新时期文学》、《炼狱.天堂 韩美林口述史》,七十多万字,还有相当数量的能够还原彼时彼刻的照片和素描、绘画,忠实于历史事实和人物心灵真实的非虚构描述,作者力图把那个正在远去却还没被充分看清、真正读透的时代写下来、留下来。这些作品中,超过半数的内容是描述“文革”生态,那些讲述令人揪心、惊惧,有时几乎有痛不欲生的感觉。《拾纸救夫》,一个听来如寓言的真实故事,一个被彻底毁灭的家,三条平凡普通忠厚的生命,被愚昧和荒谬折磨一生。《一百个人的十年》开宗明义,将此文摆在头条,那个时代的荒谬和倒行逆施,常人的无助和悲惨顿时显现出来。搞原子弹的科学家,在学校里全心崇拜领袖、崇拜理想的学生,有上一辈的所谓历史问题的普通百姓,因为患病脸无表情或头发掉光的病患,几岁的孩子,几十岁的中年......顶着莫须有的罪名,遭受非人的残酷折磨,成为常态。作者叙述自己那十年的自我口述史《无路可逃》,听到“四人帮”被抓“文革”结束,第一个感觉是“还好,我活到了今天。”在韩美林口述史《炼狱.天堂》中,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只因个性原因,对某些社会现象发了几句牢骚,导致半世人生在炼狱里,酷刑,饥饿,假枪毙......为了更全面客观地了解当时,剖析悲剧产生的原因,寻找不同对象,采访完全不同的经历和作为,从不同角度还原历史真实,诸如《一个老红卫兵的自白》、《我不愿意承认是牺牲品》...... 冯骥才是有大成就的作家、画家、文化学者,“文革”结束后的几十年,凭借自身的刻苦勤奋和天赋,已经做出令国内外同行广泛赞誉的成绩。出于记录历史的神圣使命感,不愿也不敢让那些不堪,在新的时代来临后悄无声息地溜走,便以辛勤的劳动,在非虚构创作领域,为这中国历史上不可忽略的半个世纪开垦园地,留存历史真相。冯骥才的非虚构作品,那些煞费苦心的回忆、采访、整理、记录,包括《凌汛》和《激流中》,对《文革》结束后,文学在社会生活的巨大转折中所呈现的众生相,各种思潮的来龙去脉,种种冲突和较量,以亲历,以辨识,点点滴滴记录在案。不是创作,而是纪实,需要更多的奔波和案头劳作,体力脑力兼备。对于事实的认定甄别,往往还会牵涉很多现实状况的干扰,如若没有坚定的思想力量支撑,是不能坚持也不可能完成的。 曾听一位作家在描述了类似的故事后屡屡发问:将来的人,会相信这样的人和事都是真的吗?亲历者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后人。冯骥才在做这些记录整理的过程中,就有年轻人认为是胡编乱造,怎么可能!这令他震惊!“我心里沉甸甸生发出一个庄严的愿望,要为中国历史上最不幸的一代人,记载他们的心灵历程。”当他看见“我们的命运是你们的警钟”,波兰马丹涅克纳粹集中营遗址前,坚硬的石面上被利器凿出的一行字,更坚定了他决不放弃使命的决心,为悲剧不再重演,为后代不再遭此涂炭。 冯骥才是画家,具备画家的素养。画家讲究解剖学原理,对人体结构发肤肌理敏感,能看到表象后面关键部位的支撑作用。表达思想和情感的,有时是话语,有时是动作,绘画的功力,使他在文学写作中有更多的画面感,更多的对于生命的礼赞和爱。这样的审美意识,使他在看到什么,选择写什么时,会有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内在规定性,这使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比如作品中对他所敬重的文学界前辈,在劫后复出初次见面时的容貌神态的描述。茅盾“苍老而慈祥的面容,连颗颗老年痣与一脸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头顶上那历尽沧桑而稀疏的发丝银白闪亮”,“一直把目光凝聚在我的脸上,仿佛在把他衰老的并不旺盛的精力全部集中在我讲话的内容里”。在《炼狱.天堂 韩美林口述史》中,对于文字和绘画的融合,如何转换可使艺术的抽象凝练更为突出。韩美林在人民大会堂画巨幅奔马,单是马头就一米一,马屁股一米五。作者问他“你画大画的激情是从哪儿来的?比如画马,是对奔马的狂想吗?”韩美林回答:“单是那个还不够,人间的不平事、肮脏事、卑鄙事、叫你愤怒的事和人渣全揉进来了,那才带劲呢!”可以想象,有了深厚的生活积累和经过血与火的淬炼,那匹巨大的马,会有怎样的气势和神韵!作者以艺术家的理解,在平实叙述中,描画出另一位艺术家的精髓。 但凡艺术,大约都有这样的共性,神是重要的,美是重要的,激情是重要的。非虚构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没有这些对思维指向的有意识引领,没有对最终意义的形而上的追求,那些平铺直叙,那些絮絮叨叨,会散了架,失了神。冯骥才的非虚构作品,行文简单朴素,没有多余的渲染,也没有或是完全不需要刻意煽情,但字里行间总能感觉到情感的涌动。所描述的同行,寥寥数语,常有同命相连的温情。所有罗列的平民百姓故事和人物命运,他们所遭受的一切,被描述时往往只是白描,深切的悲哀和痛楚隐到后面,化作另一种呼唤人的基本权益基本自由的根本立场。这是写作者的激情,以此而形成了文章的气场。作者笔下所叙,都发生在剧烈变动的时代,“文革”和“文革”结束时的巨变,使得这些记录和叙述有了可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的思维还保持着非黑即白的思维惯性,转折后往何处去,各种思潮纷呈。作者为珍爱的家,为珍爱的文学,点点滴滴记录下过程中发生的事,抓住文学所必需的特有而生动的细节,诚实而真实,成为我们重温那个时代的依据。《一百个人的十年》后记中,作者以“决不放弃使命”为题,不甘于“只有等下一代,或者有外国人来写”,即便明白这将是一项浩大的文学工程,也要做下去! 于是又想到了大海。大海是给地球带来生命的母亲,几十亿年的历史,任何生物在它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无论你经历了什么,走过多少坎坷,再来看海,那一望无际的大海,一阵阵的波涛,那永远遵循着自身规律的潮汐涨落,内心便会浩叹:大海依旧,大海依旧!人类历史的演进,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冯骥才笔下的非虚构作品,那些人,那些事,距离今天不过几十年,亲历者诸如我们,也还在,幸好还在,读之,却已屡屡有惊回首的震撼!新时代社会经济生活的巨变,互联网科技的发展,文学写作如万花筒般变幻多姿汪洋恣肆稍纵即逝,传统写作的笔,如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渔夫,反复较量的结果,抓住了那副大鱼骨架。这是非虚构写作者的使命,也是非虚构写作者的宿命。据说,海水本来不是咸的,因为海底的火山活动和其他地质运动,几十亿年的历史,慢慢变成今天的模样。那是眼泪,是苦难,也许还有些许喜极而泣。 (此为在河西学院非虚构研究中心召开的冯骥才非虚构作品研讨会上的发言,收入会议论文集和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专刊) 作者简介:孙小琪,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中共党员。1951年生于上海,复兴中学1967届初中生。去蒙城挿队务农7年,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工作8年。曾任现代家庭杂志社社长丶总编辑。2011年退休。出版散文随笔集《心向远方》《不曾出了轨道》等。(公众号编辑:周培兴) 晓歌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