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学
1972年春节前我回沪探亲,特意抽空回了趟老家,去看望已经八十五高龄的阿爷。这是我自1957年离开故乡后第三次回去,与阿爷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面了。阿爷见到多年未见,又从遥远的东北起来的孙子,抓着我的手上下打量,好像是要看我是否少了些什么一样。随后急忙去鸡舍抓了一只鸡,杀了以后洗净,连夜整个地放入瓮里煨在灶灰中,第二天就热气腾腾地端到了我的面前。看着堂弟们盯着我的眼神,我知道这是他们平时所吃不到的东西。农村的生活十分困难,家里养些鸡是为下蛋换钱易物所用,根本舍不得杀了吃。我连忙把鸡腿撕下来放到最小的堂弟的碗里,眼睛已经模糊了,那鸡是含着眼泪吃下去的。
我又到老宅的四处走走,寻找往日的岁月。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走上二楼,姆妈的房间还在,雕花的床架、方桌、梳妆台也还在,向南的小窗能望见远处的山峰。晚上我就住在姆妈的房间里,神游在姆妈的余温中。白天除了陪着阿爷晒太阳,就去村里转转,去海边走走,看看那高大的老槐树,望望那浩瀚的东海,还有公路边那些烈士墓。我还在堂弟的陪同下,越过山岭去了继母的家,看望从未见到面的继外婆和舅舅。
在故乡的大海边留影。
有一次我陪着阿爷晒太阳,阿爷指着正在太阳下做着女红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子说:“给你做老婆好吗?”我笑笑没有接口,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新的打算:我要上学,我要读书,其他的概不考虑。 这样的念头是在去年秋天形成的。1971年夏天水中捞麦结束后,我随连队的兽医、党员李师傅去讷河外调,回来的火车上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林彪出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乍听到这个消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一个写入党章的法定接班人,被我们每天祝福“身体永远健康”的副统帅怎会出逃,并且又摔死在异国的土地上?但这又是不争的事实,回到连队不久,正式文件传达了,这个接班人确确实实在谋划谋杀领袖的“五七一工程”计划失败后,在其儿子老婆的胁同下仓皇出逃,摔死在异国了。这就是震惊中外的“9.13”事件。 如同许多的知青一样,“9.13”事件是我们重新审视一切的开始:写进党章、指定为“接班人”的都能够做这样丧心病狂的事,还有什么内幕为我们所不知的呢?我们以前紧跟做的许多事情都是完全正确的吗?“五七一工程纪要”中将“上山下乡”说成是“变相劳改”,更是激起了大家的深思:我们是来劳动改造的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变相劳改”?许多许多的疑问都涌到了脑前却又无法解答,所以深深地感到自己知识的缺乏,深感有深造的必要,但又不知去哪里获得深造的机会。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从那时起我们不再都如以前那样事事盲从了。
“五七一工程纪要”文件。
“五七一工程纪要”原件。 林彪的两处地下指挥所。上:杭州;下:北京。 从讷河外调回来,师里举行美术创作,我被团里抽去搞美术创作,我推荐沈杰一起去,同时还有一个老职工。从老职工那里又感到自己的画画水平是极低的业余水准,后来到师里做农业成果展览的布展工作,又目睹了从其他团里来的知青高水平的绘画过程,更感到自己知识的缺乏,想上学的愿望更强了。 其实,在此之前已经有了招收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事。1970年的6月根据毛泽东的“7.21”指示,中共中央转批了《关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招生(试点)的请示报告》,开始在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开启了知青回城的闸门。北京首先将他们下乡各地的高中生招回北京,以补充城里教师缺乏的问题。随后许多城市也开始在兵团中招生、招工,尤以齐齐哈尔为多。 在师里搞布展的时候,1972年的1月6日,从广播里传来了哀乐声:我所崇敬的上海市第一任市长陈毅元帅去世了。在后来举行追悼会上传出了一个影响历史进程的消息--毛主席出席追悼会并给予陈毅以极高的评价:陈毅是个好同志!这明显地放出信号,一大批对革命做出过贡献的老干部将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文革要转向终结,去大学上学读书的希望在增大。但从1970年到1972年的三年中,兵团知青上学的少之又少,直到1973年才有了较大规模的招生。 1973年,邓小平复出,开始全面整顿,国务院转批了关于高考必须重视文化课考试的意见,那年的工农兵学员的招生必须参加文化考试。这样,推荐+考试成为了当年的招生模式,推荐与录取的比例为3:1。十分幸运的是,经连队各排的推荐,我也在这3:1的行列中,我就认真地做着文化课考试的准备,从各处找来题目做。 高考的时间到了,第一场考试是语文,考的是一篇记叙文,题目我已忘记,只记得开头写的第一句话是:“在白茫茫的林海雪原中,从远处飞驰而来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可以看清是一架爬犁,上面坐着几个人……”下午又考了数学、理化等。考试完毕,我们都在等待最后的消息,却不料等来了文化考试成绩取消的消息。原来,在辽宁出了个“白卷先生”张铁生,因为考试成绩差,在理化试卷的后面写了“给尊敬的领导的一封信”,声称“受到自己为贫下中农事业的事业心和自己革命的良心的谴责”,“不忍心放弃生产”,说“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希望各级领导在这次入考学生之中,能对我这个小队长加以考虑为盼!”就是这封信,断绝了许多企求通过高考入学的知青的路,我也因此落了榜,因为在3:1的录取比例中,我阿爸那“按正常死亡”的结论最终还是阻碍了我上学的步伐。
张铁生当年上了大学,学兽医。后被“四人帮”利用,成了“反潮流”英雄。
那年,连里只有与我同办公室的出纳、天津知青陈雪婷走了,而且并未能用上46团的名额,而是转至53团才走成的。接到团部政治部张副主任的电话告之我落榜的消息那天,我生平第一次失眠了,再次意识到我头上那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帽子其实并未完全摘去,它依旧压着我,告诫我必须还要夹着尾巴做人! 但,我还是要上学,我还是要读书! 我把决心暗藏在心里,继续认真做好我的统计工作,依旧和大家一起战斗在生产的第一线:依旧在春天去站播种斗,带回一身的灰土;依旧在夏锄时扛着锄头下地,把汗水滴落在黑土地上;依旧在秋收时登上积草车,让细碎的麦秸落进脖颈;依旧在冰天雪地里参加兴修水利的战斗,刨起如石头般的冻土。 辛勤换来了收获,1974年的招生中,我仍然以高票获得推荐。那年招生不再考试了,因此是以1:1的比例推荐的,不存在落榜一说,但我没能上成大学,而是去了中专--齐齐哈尔师范学校。看来阿爸的事将要影响我的一生了,党入不了,干提不了,连上个学也要处处受限制。
和师范学校的同学在龙沙公园合影。
虽然心中尚有不甘,但相比还留在兵团的知青来说,毕竟要幸运多了--回城了呀,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不用再酷日晒寒风吹了。颇具讽刺性的是,当年连队有人不同意我去小学校当老师,怕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毒害了贫下中农的子女,而我却最终走进了师范的大门,终生当了一名教师,并且在教师岗位上做出了成绩。
和92届学生拍摄的毕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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