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茅盾先生诞辰120周年·电影改编茅盾小说笔谈
20世纪的中国文学值得好好改编
——从新编电影《春蚕》说起 杨扬(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为了纪念茅盾诞辰,上海的青年导演根据茅盾同名小说重新拍摄了电影 《春蚕》。这样的艺术尝试,显示了今天的艺术家们的思考与选择。上世纪30年代,剧作家夏衍曾将茅盾的《春蚕》改编成电影,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但夏衍自己在50年代总结改编经验时却认为,当年的改编并不成功。原因何在,他没有说,但在《谈<林家铺子>》一文中,他认为《林家铺子》的改编,是尽量避免了直奔主题的做法,没有让观众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主人翁的出路问题上,而是比较多地用故事说话,增加了艺术的回味。30年代左翼电影在关注社会时代的重大问题的同时,往往包裹着浓厚的政治说教,这是一个突出的现象。新拍的电影《春蚕》淡化了言说的立场而着意于文学作品的人物性格、命运和历史场面的展示,这一电影艺术的审美开掘,传递出茅盾作品的神韵。 20世纪中国文学中,大师级的作家不少,影响巨大的作品也很多,但受历史条件限制,当时的影像产业与今天难以媲美。新世纪以来,中国电影产业快速发展,但在文学剧本创作上,多多少少有点接不上气。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剧作家和影视导演似乎忘记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曾有过那么多的优秀作家和作品。相对于西方影视剧对文学名著的改编,当今的中国影视剧对经典作家作品的改编,显得很不够。夏衍当年曾说,在他看来,鲁迅、茅盾的一些小说是可以改编成很好的电影的,他特别提到鲁迅的小说《祝福》和《伤逝》,茅盾的《林家铺子》和《春蚕》。从今天的眼光看,这一串作家作品的名字,应该更长、更丰富。如果说,当年包括《春蚕》等作品在内的左翼文学,改编成电影时还带有浓烈的时代色彩,那么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沉淀,文学经典化的色彩应该凸显出来。放在30年代的社会背景下,《春蚕》等作品不仅仅告诉了人们中国走什么路的问题,而且还在文学艺术如何处理时代问题上,体现出自己的力度。茅盾笔下的蚕农,与30年代左翼作品中的农民形象是有所区别的,他不是阿Q式的流氓无产者,也不是闰土一样麻木不仁的贫雇农,而是一个殷实的农民。他精明能干,曾几何时,属于乡村里的精英阶层。凭自己的勤劳,的确是过上了舒服的日子。但时过境迁,到了30年代,不管他怎么努力,都看不到生活的出路。在表现30年代江南农村时,茅盾的敏锐,是超越左翼立场的,他是凭着一个艺术家的敏感和评论家的睿智,面对时代、社会。这样的现象,可以说始终保留在茅盾的文学思考中。60年代茅盾反对文学创作中流行的条条框框,要求作家摆脱这些,去写人物的复杂性,这一度被人概括为“中间人物论”。茅盾的这些想法,正是得益于自己的创作体会。
2016年9月于沪上
中国也应有自己的“文学遗产电影”
(责任编辑:日升)石川(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我看过郑大圣导演的两部根据茅盾小说《蚀》改编的影片《蚀之怀朴抱素》和《蚀之江枫渔火》,今天又看了朱枫导演的《春蚕》。这种影片,我们过去叫它“名著改编片”。我们这一代人,幼年时看过很多这样的影片,包括鲁迅小说改编的 《药》、《伤逝》,巴金的《家》等。还有英国BBC出品的大量“遗产电影”,像狄更斯小说改编的《雾都孤儿》、《双城记》等等。世界各国都把各自的文学名著拍摄成电影,作为自身的一种文化品牌。反观我们自己,最近这些年,名著改编在电视剧里还有一些,电影几乎没有了。电视剧体量比较大,年幼的孩子很难一集不落的看下去,这和他们没法完整阅读大体量的长篇小说是一个道理。电影改编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个直观的精简版本,是一种很有效的文学启蒙,但现在几乎看不到了。这是电影文化职能上的一种缺失。 看小说需要文字阅读训练,但电影没文化也能看。影像比较直观,更容易接受和理解。如果我们都能从不同媒介接触到同一类名著,先电影,再原著,这种阅读经验就会让作品在我们大脑里扎下根,成为我们文化修养的一部分。所以我想,中国为什么不能像BBC那样来翻拍我们自己的文学名著呢?就像50年代的 《祝福》、《青春之歌》、《林家铺子》;60年代的《早春二月》;80年代的 《包氏父子》、《阿Q正传》、《骆驼祥子》、《城南旧事》、《边城》、《日出》那样的片子。 当然这样的片子可能会没有市场,很难回本,一般的投资商不愿意投资。这就需要国家有一个系统性的“顶层设计”。比如说能不能由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牵头,系统性地搞一个“文学遗产电影”系列,把晚清、民国最重要的现代文学作品列一个目录或清单,分批改编拍成电影。也可以包括古代作品、当代作品、外国名著,分门别类,先后有序。当然,要做就要舍得花血本,动用最好的资源,拿出顶级配置。现在戏曲方面已经这么做了,上海才拍了《霸王别姬》、《萧何月下追韩信》。《霸王别姬》是用3D技术拍的,视觉上美轮美奂,只有这样才配得上经典的价值。这是舞台经典系列,其实文学系列也可以配套来做。 我们的文学改编观念也应有所创新,与时俱进。尊重原著只是一个方面,还要考虑如何用新的手段、新的视角、新的想象力来重新阐释原著。有人可能会质疑这样的翻拍会毁了原著。其实不会。好莱坞拍出了一版莱昂纳多版的 《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剧被毁了吗?没有,莎士比亚还是莎士比亚,还能被更多的年轻人所接受和喜爱。这样的颠覆性改编,没有什么不好,也可以尝试,而不要成为禁忌。 “脱胎换骨”: 经典文学的电影改编路 刘海波(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副院长、教授,上海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 一个民族的精神境界是由这个民族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规定的。转型期的现代人,其思想观念、精神世界需要新的导引和填充,于是现代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理所当然构成了新的精神食粮。“鲁郭茅巴老曹”对现代中国人的意义,正如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对俄罗斯民族的意义。他们的痛苦、批判、思考、愤激和奋起,是我们民族宝贵的财富。因此,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必须得到传承,否则民族精神会荒芜。 当影像取代文字成为信息传递的优先工具,文学经典借助影像实现传承是无需犹疑的选项。茅盾以其小说创作的丰富和这些小说类型多样、情节密实、人物魅惑,拥有其他绝大多数现代作家无法比拟的优势。这是一个尚未被有效开发的文学宝库。 仅从“改编”的艺术与技术角度,笔者认为,根本原则在于“脱胎换骨”。这个原则包含了两层意思,首先是“脱胎”,也就是说经典文学的改编的“胎”不能变,否则就不是“改编”,而是“新编、重写”,例如当前的许多戏说。这个不能变的“胎”指原著中的“角色及其规定性”,更具体说就是“角色的个性、价值蕴含”。而所谓“换骨”指故事的“情节及其叙事”要重新结构。这一方面是因为观众与作者的时代发生了变化,不“换骨”难理解,更重要的是“文学与影视是两种大不同的艺术载体”,有不同的艺术规律。例如文字的非直观性对于隐藏一个角色的身份易如反掌,然而换到影视里,除非给角色戴上面具或者整容,否则镜头会一览无遗地把秘密都兜给观众。众所周知,虽然叙事文学和故事片都是讲故事的艺术,然而文学的许多魅力并不来自故事而是来自文字本身,如同电影来自画面本身,越是伟大的作家和电影艺术家越是如此。承认这个现实,我们就会对改编的“换骨”从容接受,而不是扣上“不忠于原著”的帽子。 如果经典文学改编成影视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传播,而不仅仅是传承和遗产记录,那就要尽可能靠近类型化,找到恰当的类型定位。《子夜》无疑是都市题材的金融商战类型。《春蚕》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情节性不强,容量算是一个农村题材的小品,比较难定型。《腐蚀》则毫无疑问是绝佳的“谍战悬疑”类型。《蚀》最具类型特色,它既有女性青春类型特征,其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记录,也有了史诗片的类型特征。我们期待看到不被资金限制了才华的新版本出现。而这个责任不能甩给市场,政府应该从民族文化安全的高度支持民族文学经典的改编。 我们今天怎么“看”茅盾:一个电影史的视角 汤惟杰(同济大学副教授、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理事) 重新观摩了桑弧先生导演的《子夜》,郑大圣导演的《蚀》五部曲,朱枫导演的《春蚕》,感觉从电影的角度来审视茅盾这样一位现代文学史上的重量级作家,能读出一些新的理解。 茅公的作品跟电影有缘,他的《春蚕》首次被搬上银幕是在1933年。他的作品的电影改编史——《春蚕》、《腐蚀》、《林家铺子》、《子夜》——一方面可以见出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的关联性,另一方面也让我们领悟到上海在现代历史中所占据的独特地位。 茅盾先生1916年来到上海,开始文学、政治等多方面的实践,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上海塑造了他,同时他也给上海现代文化涂上了一抹他自己的色彩。比如讲,如今我们谈1920、1930年代的上海,会提到它的都市现代性,茅盾小说中不仅有一九三〇年式的雪铁龙汽车、黄包车上半裸的时装少妇、股票、Beauty Parlour(美容院),也有百星影戏院、美国电影《丽娃丽妲》。当时电影在上海,更是个很时髦很先锋的媒介样式、技术样式。从文化上讲,茅公刚到上海才二十岁,进入商务印书馆,编《小说月刊》,参与文学研究会,从事左翼政治实践,在当时也都是先锋之举。中国现代文学、现代艺术乃至现代政治,里面有非常浓厚的青年的气息,很先锋的面向,它本身可以看作一场青年文化运动,它直接规定了中国现代文艺的基本气质。 上海电影有它的深厚传统,茅盾作品在上海电影人的镜头下,也会被赋予这座城市特有的风貌。1980年代改编的《子夜》,桑弧先生的文学剧本我看了,后来又找到了影片的完成台本,比照之下发现对整部作品的把握,在剧本阶段就已经非常完整,最终版本的影片与剧本差别很小,导演对茅盾作品总体的把握非常精准,细节上拿捏非常到位。影片开头,载着吴老太爷的汽车驶过上海街市,里面赫然出现了光陆大楼以及大楼墙上高悬的光陆影戏院Capitol Theatre的霓虹灯,导演在此应该是有意为之,小说中并没有提到光陆,而导演则想通过这场景的细节来串起茅盾作品与电影的特殊关联。 郑大圣导演对茅盾《蚀》以及相关作品中的那个青年主题是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的,他的电影版本中呈现的各类年轻人形象最是动人,他们有的迷惘,有的动摇,有的最终有了新的选择,应该说导演很敏感地搭准了这个青年主题的节律。朱枫导演在处理《春蚕》的时候,根据他自己对茅公当年的语境的理解,特意强化了一条线索,在那个农村的环境中悄悄地提示我们,这不再是一个田园牧歌的历史,他用乡间孩子嘴里上海人“白布上演戏”(即他们还从未见识过的电影),凸显茅盾笔下的乡间已是都市背景中的农村,那个始终未出现在银幕上的“上海”,对乡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自有一种莫名的召唤力。作为新一代导演,朱枫和郑大圣改编的影作,体现了上海电影人依凭身后这座城市所赋予的感受力,从现代经典中汲取灵感,不断开掘其文化蕴涵的意愿和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