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一九六八年的农历新年快到了。
在那个年代,过年是一种奢望。住我们弄堂的人一般会分几种类型的:
第一种,旧官僚和资本家及知识分子家庭的。不论抄家后境况有多窘迫的,仍打肿脸充胖子。大门总是死死的关着,不知道在里面是吃肉还是吃酱菜,就像六号里那解放前当过舞女的孃孃,就算提着菜篮刚从市场回来,狭路相逢在弄堂,她也会微笑一下,随即用手挡住菜篮,忽的就闪过去。不会让你知道今天买了些什么。
不过隔壁在菜场刮鱼鳞的蒋家姆妈说:
她现在肯定穷了,从前总买每斤三毛一的大带魚現在只吃一毛五的裤腰带带魚。
我娘说她笨,带鱼鳞不会自己刮吗?
这倒是的,我经常看见我娘买的带魚不但不给蒋家姆妈刮魚鳞,还躲在屋子里洗完了,才拿灶披间公共水笼头里快速洗一下,等烧魚香味飘出来,一般邻居基本上只问声,“你家今天吃魚啊”?
如果邻居进一步的提问,"什么魚啊,每斤多少钱啊?
我娘则会答非所问“噢,现在买鱼可要起得早呀,菜场里人很挤哎,,等等。
还有那时候娘姨的嘴也比较紧的,东家的境况也不会在弄堂公开泄露,但私下里透露几句绝对是有的。
比如二号娘姨就经常追踪报导她们家主人的目前状况给我娘听。
当年不排除少数的,应该说绝大多数娘姨佣人在文革中,都是和东家站在一个战壕里的。东家关牛棚受难时,娘姨不拿工资,照顾主人家老幼,很多家庭将保姆视亲人,后代终身待奉等类似的传闻还是很多的。
一个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不信神圣,他并不是害怕惩罚,而是不肯丧失基本人格。
我那时旧小说看的多,听到这些传闻,经常会联想起“刘备白帝城托孤”,“陆秀夫背主投江”甚至红楼梦里王熙凤在病榻上将巧儿托付给刘姥姥等忠义故事。
现如今的小保姆是有些区别的,前几年我回家探亲,公婆生病,需要请个保姆,很简单的事,但我公婆却忧心忡忡的说,“就请个钟点工吧,咱家的条件保姆不愿意来的”。
"啥!"我差些没晕过去,"简直天方夜谭,咱家条件还算着差吗?
"中心地段,百多平米的二房一厅,俩退休教师,卫生煤气,洗衣机,电视机,微波炉又不缺,工资按规矩付。
我豪气顿扬马上要冲去保姆中介所,我婆婆忙将我拉住说"前几天已经来过几个了,没做成,都走了。
"为啥呀?我问。
"你爸他晚上需单独睡一房,让保姆和我住或住客厅都不行,此外还嫌咱家电视机太老式了"。
我气馁好些!扭头看着我公婆家的电视机是有些旧了。
"咱赶紧置个新的吧"我对我婆婆讲.
“主要是她要单独房间。不能打扰她看连续剧,每天饮食要按她的要求,每周若休息一天,(按国家规定需二天)所以需再多付一天工资,等等。这些我们都无法满足"。我婆婆还说“有试过几个的,每天上午买完菜还要在小区里开保姆大会,交流心经,搞的我们天天怕说错话,做错事”。
想想自己已经违背了“父母在,不远游”之古训,赶紧也闭上嘴,因此就吱吱唔唔的:哦,哦,咱想办法,想办法解决!最后不了了之的溜了。
第二种家庭。是住石库门的城市贫民家庭。靠薪水过日子,家里小孩少些,尙还能勒紧裤腰吃饱三顿饭。若孩子多生几个的,或男孩多些的,这日子就过的很愁苦了。
记得那时后弄堂有一家从盐城来的。和我同班的叫海明。
住一间后客堂。一般高低四个发育中的男孩,他娘每次吃饭都需过称的。
还有门面房的潮州人,我的同班同学燕玲家。走出来孩子一排八个,四男四女,男有男貌,女有女相。
有一次说她们家海外关系复杂,居委里的造反派上门抄家时,她家常年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姆妈凶悍的从床上跳起来,猛的一阵劈里拍拉,将家中橱门全打开掀倒地上,并高叫"来抄呀,来抄呀"。
看热闹一般来说我总是挤在最头里的,那天我睁大眼睛满屋瞧,也沒看见她家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然后我长这么大,的确也是头回听到有人敢这么大声的骂政府的。
当时造反队还要和她读语录“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等,一律给她骂的狗血喷头,一圈儿女怒目而视围在旁边。
那次抄家彻底颠覆了我的世界覌,西风头回压倒了东风。
回家后我问我爹娘,"燕玲她妈这么反动,她就不怕被抓进去吗"?
我爹娘说抓进去倒好了,至少给吃饱三顿饭吧。
我这才知道,真有吃不饱饭的比我家还穷的人家。
自从那天她家被抄后,她家的状况在弄堂里不径而走后。
燕玲后来告诉我,经常有邻居会偷偷的放食物和旧衣物在她家门口。
燕玲还让我别说出去一件事,其实她妈老躺在床上并不是生病,是因为经常去卖血的缘故。
不过,老天有眼,我们弄堂里最先富起来的也就是她家。
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小城故事多,路边的野花你不要採"这种从四嗽叭里传出来靡靡之音就是最先从她们家里飘出来的,燕玲说,她家的海外亲戚给她家寄东西来了。
再后来就是她家几个女孩接一连二的嫁去了香港。
“个人的悲剧是无法抵御一个属于时代国家的更大的悲剧。”
“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风雨苍黄,天地翻覆。我们没有奢望,没有新衣,没有糖果。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那一年我家及其拮据穷困。
三年的动乱。从学校开始到学校结束。二千多万的城市学生无处安置。如何消除他们的破坏力呢?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前后左右弄堂里的各幢门楼里,只要有适龄的学生,无一幸免。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在一个寒风凛洌的清晨,我哥被装在运煤的绿色铁皮闷罐子火车上。
和几十万的中学生一起被带去了偏远,闭塞,贫困的贵州省,插队落户闹革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过完了农历年还要送我十六岁的二姐赶赴江西井岗山革命老区,建设兵团去大有作为。
腊月天,树木凋零,上海市郊的彭浦火车站挤滿了"欢送"亲人的家属。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伴着火车那低沉悠远的鸣笛声,和着亲人间生离死别的凄惨悲凉哭泣声,久久的在阴霾的空中荡漾着,散不去。
我哥没哭,他一直挥着手傻笑着,在火车启动的那一刻,我拉着我小妹追着火车在月台上奔着,视线有些模糊了,我看见我哥掏出了我小妹塞给他的那方红手帕在抹泪。
火车渐渐地遥远了,火车仍然沿着轨道在行驶,但却改写了乘这列火车人的一世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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