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老辰光

当前位置: 首页 > 写作 > 写作 >

莫尔道嘎密林深处

时间:2021-04-21来源:《梦随风万里》 作者:林小仲 点击:
1968年9月至1977年7月,我在东北呼盟阿荣旗下乡,呼伦贝尔留下我九年知青岁月。 呼伦贝尔面积达25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山东省和江苏省两省面积的总和。我下乡时,呼盟划归黑龙江,现在又回归内蒙古。被浩瀚的原始森林覆盖的大兴安岭,将呼盟分为南北两部分,

 
1968年9月至1977年7月,我在东北呼盟阿荣旗下乡,呼伦贝尔留下我九年知青岁月。
呼伦贝尔面积达25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山东省和江苏省两省面积的总和。我下乡时,呼盟划归黑龙江,现在又回归内蒙古。被浩瀚的原始森林覆盖的大兴安岭,将呼盟分为南北两部分,大兴安岭岭南为农区,阿荣旗肥沃的黑土地与三江平原山水相连,过金代边壕就是嫩江。大兴安岭岭北为牧区,辽阔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额尔古纳河两岸,曾是成吉思汗的故乡,这里是他统一蒙古各部落,创建横跨欧亚蒙元帝国的发祥地。
我在阿荣旗下乡九年中,有五年出民工修囯防公路的经历。勃克图、加格达奇、黑山头、莫尔道嘎、牙克石的森林、草原、河流边有过筑路营盘。九年对于人生而言,占据太久的时间,这是那个年代的无奈,我有幸因为出民工修路,去过呼伦贝尔许多的地方,直到1975之后,我在村里担任近三年生产队长,才躬耕种田尽责一方。
大兴安岭因天气寒冷得名,山峦起伏生长着茂密的落叶松、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林、山杨等树木,繁𧗠生息着驯鹿、驼鹿、棕熊、䴢鹿、野猪、狍子等400多种珍禽异兽。这里是额尔古纳河和嫩冮等多条北方著名江河的发源地。莫尔道嘎地处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腹地。数千人的筑路大军,依照国防公路设计方案,以旗县、公社为单位在密林峽谷中一字排开,分段施工。
我所在的阿荣旗图布新公社近百十号人,大工棚依水而建,松木框架,帆布盖顶,苇席围墙,帐篷内两溜松木杆大通铺,离地有一米多高,铺满厚厚的干草。许多人为防潮寒,带来袍皮、羊皮做褥子。帐篷中间有废汽油桶改成的铁皮火炉,晚上烧木柴取暖,散发着松脂的芬芳。工棚下面不远,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哗哗激流冰凉刺骨,小河旁是成片婷婷玉立的白桦树。工棚上面紧挨着施工路基现场,路的走向已经被拖拉机将树推倒,在黑压压的森林中,开出一条通道,通道两边矗立着一望无边的落叶松、樟子松,风声乍起,针叶摇曳,松涛声中,四周那些浑圆起伏的青山翠谷中,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当年参天大树随处可见,两人都搂抱不过来,由于过度采伐,现在所剩无几。
1969年3月,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中苏两国在漫长边境线上阵兵百万,剑拔弩张对峙,战争仿佛一触即发。呼盟与苏联边境长达1048公里,与蒙古边境长达675.82公里,成为备战的重要地区。政府和驻军组织动员成千上万民工,在大兴安岭深山老林中抢筑国防公路,也是备战的需要。那时修路机械设备很少,土石方挖填,主要靠人抡镐挥锹,肩挑背扛,遇到岩石,则放炮打眼,两手磨得厚厚的茧子,肩膀扁担挑土篮压出硬包。夏日,大兴安岭小咬、瞎蒙疯狂叮咬,这些已经习以为常,引燃荒草树枝狼烟驱赶蚊虫,学会推装滿沙石的独轮车,完成分配的土石方定额。山里修路活虽然艰苦,但有食堂厨师做饭,半斤一个的白面馒头管够,而且能省出上百元伙食补助费,留做零用,这些都比在村里起早摊黑下大田,还要在青年点轮流做饭强了许多。施工中,填埋炸药,开山崩石是个危险的活,七八处,安置成捆炸药,接上雷管导火索,向身边会抽烟老乡要一支香烟,我点着吸上两口,初生牛犊不怕虎,用香烟挨个点燃导火索,我常干引爆炸药的活,有时还会遇到哑炮,好在都有惊无险。大兴安岭除风声、树声、鸟儿叫声,是寂静的植物王国,筑路炸石骤然轰响,震动山谷,石块随烟雾腾空而起,飞沙走石震落在丛林中,惊天动地。移山填沟,伐木搭桥,路就是这样一米一米筑成。
我有过五年筑路经历,所到之处各有特色:鄂伦春旗的加格达奇是大兴安岭首府。筑路在大兴安岭南麓森林中,鄂伦春人的木屋、民族习俗、他们的狩猎生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勃克图是哈尔滨至滿州里铁路沿线的重镇,我们修路深山老林距离勃克图有几十公里,山高林密,却挡不住我们一伙北京知青,利用放假跋山涉水前往观光,山里修路几个月见不到异性,有人开玩笑说:"修路三个月,母猪赛貂婵",其实充其量过过眼瘾。那次下山,我一口气吃了30多根安达冰棍,创人生记录。牙克石在大兴安岭中段西坡,在博克图和海拉尔中间,是经济发达之地,林场朋友请我们一伙北京知青饱餐一顿狍子肉,尖椒炒狍子肉丝,味道鲜美,至今难忘。黑山头镇紧邻额尔古纳河,与苏联隔河相望。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筑路,现在海拉尔通往黑山头公路的许多路基可能都有我们当年的汗水,草原上成千上万的羊群、马群,蒙古包里好客善良的牧民,从那时开始了我的草原恋。近距离接触黑山头蒙古族、俄罗斯族等民族的生活状态,看苏联电影方能见到的俄罗斯大嫂,她们大都容颜靓丽,身材丰满。莫尔道嗄鄂温克语为"碧水",鄂伦春语为"白桦林生长的地方"、"驯鹿出沒的地方",蒙古族语是"上马出征的地方",这里是成吉思汗的皇后孛儿帖的故乡。我们们也到过大兴安岭森林深处,看鄂温克族人和他们饲养驯鹿的营盘,驯鹿又被称为"四不像",脸似马、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驴,驯鹿体壮温顺,既是交通工具,也是人类的朋友。恰逢浩劫年代,我在呼盟各地,也看到"抓内人党"及各种骇人听闻的"运动",令人们惶惶不安、物质贫乏,许多人日子艰难。上世纪90年代后,我多少次故地重游,看到美丽的呼伦贝尔、巍峨的大兴安岭,林区停止砍伐,多种经营,农区土地承包,牧区草场自主放牧,人们生活富裕快乐。
与在乡下种大田一样,在山里修路,也盼望着下雨天可以不出工,工棚营帐中,裏着军大衣,斜靠在铺盖卷上,翻看带到工地的几本书。工棚里近百人,各色人等都有,打牌的、闲扯的、抽烟的、算命的、闷头睡觉的,应有尽有。我铺位挨着的南征也是北京知青,大我两岁,大院的孩子,体形健硕,总爱用小梳子梳理一头乌发。他父亲是参加革命很早的老干部,曾在苏联留学,不知为何与"托派"扯上瓜葛,历次运动都被修理,浩劫更是难逃厄运,被发配干校关押审查。南征心气很高,一个院的孩子们大都去当兵,他也只能跟我们一样,当知青在这儿修理地球。他的怨气偶尔跟我说说,我们还算聊得来,老乡们都觉得他盛气凌人,绕着他走。我们这次在一起出民工分手之后,再也未能谋面,据说,南征先跟青年点一女知青热恋,那个女知青家在空司大院,是许多大男孩追逐的校花,或许是南征儒雅气质和学识吸引着她,或许他们因父辈厄运同命相怜。他们热恋几乎村里无人不知,在青年点亲热也不避人,到是知趣者躲开为他们行方便,大家都夸他们郎才女貌。没有多久,女知青在空司的父亲解除审查、官复原职,女知青被安排回北京入伍当机关兵,她留下一封简短的分手信给南征,不辞而别,这无疑对南征如五雷轰顶。后来南征与村附近农场女年轻教师好上,很快怀孕生子,家里帮他们安排到一部队军马场度日。再后来,南征父亲解放,他也返京到机关任职,改革开放后下海到南方做生意,日子过得好了,却如公子哥一般玩世不恭。先是抛弃了农场随他返城的女教师母女,而后结婚、又离婚、又结婚、又离婚,居无定所,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古怪,有人戏称,南征父亲的"托派"是假,而南征却是真的"脱派"。
老管是山东人,与我一个大队,身体魁梧强壮,棱角分明的脸盘,小眼睛和嘴角微笑显露出几分狡诈,既有为人仗义的时候,也有恃强凌弱的毛病。据说,他曾在浩劫年代造反起家,在山东老家县里也名噪一时,后因武斗闹出人命,才流落到阿荣旗小山村。老管象《水浒传》中鲁智深倒拔垂杨柳,能将近200斤黄豆麻袋,仅凭双臂用力从地上拔起,扛到肩上。他喝了酒更是一副天王老子不在话下的劲头。这天他又喝些酒,满脸通红,指着工棚里十几位北京知青叫板,扬言要比试比试。在不怕事大的民工们哄闹声中,大家到工棚外空场,老管幌着他肌肉发达粗壮双臂,吆喝我们几个一起上,对抗他一人。北京知青中,一位叫化民的兄弟,用手将我们推开,甩掉外衣道:"我一个人来",老管身高一米八七,体重250多斤,虎背熊腰,根本不将眼前这位面目清眉秀的北京小伙子放在眼里。双方交手两轮未见胜负,性急的老管猛虎扑食欲一招制胜,待他泰山压顶冲来之时,化民顺势躲过,借力下绊猛然推手,老管应身扑倒,嘴啃泥狼狈不堪,鼻青脸肿多处受伤。面子挂不住的他爬起来,居然返身冲进厨房抄起一把锋利的砍刀,好象要玩命,但见我们几个北京知青手握钢锹、镐把,虎视眈眈迎上前去,他只好在一圈人哄笑声中做罢。老管那知道化民从小在京城师从武林高手,这次还算是手下留情。酒醒后,老管请我们喝酒赔罪,不忘瞞怨化民下手太狠。从此,在工地上再沒有人敢跟知青挑战。
靠山屯刘二爷是民工中最年长者,50多岁,头发花白,滿脸风霜,烟袋锅不离左右,没有读过几年书,但记忆力惊人,见过世面,嘴皮子利索。他经历过滿州囯,去过许多地方,在东北见多识广,最喜欢与知青们闲扯。我们也喜欢逗他聊万恶旧社会,他对长白山挖参掘金,长春青楼、烟馆、无所不知。从女匪驼龙,到牡丹江的糊蝶迷,从末代皇帝溥仪离婚,到少帅张学良与赵四小姐,从关东军垦荒团在日本投降后扔下女人,到老毛子苏联红军祸害妇女,听他讲故事,如同听评书,尽管知道有些是他道听途说,三分真,七分是添油加醋,还愿意听他瞎白呼。他告诉我们自己"贫农"的来历,土改前几年,他家在乡下有十来埫好地,城里还有两个杂货铺,他爹过世前,将乡下地留给刘二爷的哥哥,将城里杂货铺分给了刘二爷。刘二爷的哥哥是老实庄稼人,起早贪黑打理那些地,省吃俭用,在土改前一年,又购买了几垧地。刘二爷则不务正业,喜欢赌钱,不惜借高利贷去赌,被人蒙骗,他爹留给他的杂货铺很快被债主拿走。刘二爷霎间由店铺老板变成穷光蛋,幸亏被被老相好唱二人转的街头艺人翠花收留,翠花大刘二爷五、六岁,他们靠亲戚接济度日。东北解放,土改时,刘二爷的大哥因为有地、日子殷实,被划为富农,成为专政对象。刘二爷因赌钱丢了店铺,一贫如洗被划成贫农,成为依靠阶级。说到这,他叭哒猛抽两口旱烟袋,天算不如人算,似乎暗自得意。刘二爷对老婆翠花感恩戴德、唯命是从。到了工地,刘二爷放开了,时不时,清唱几首二人转荤段子《小寡妇上坟》、《王二姐思夫》等,驳得工棚中一片叫好声。
在军事化年月,筑路民工也按团、连、排建制,我们一个公社民工算连,带队两个公社干部,分別担任连长和指导员,他们不用到工地干活,只是偶而工地转转,有时开个会传达上级指示,讲由他们改编的形势报告。在兼连部和厨房的小帐篷里,开小灶,喝大酒。指导员老夏是山西人,大腹便便,粗犷直率,抗战时参加牺盟会,军龄很长,但因为抗上,又沒什么文化,在部队混得不好,转业到地方,一个团职干部安排到公社任副主任,他愤愤不平,经常骂骂咧咧,都知道他资历老,无人敢和他计较。这次让他带队到大山里修路,山高皇帝远,也乐得轻闲。连长马六是县里有亲戚做靠山的公社干部,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当过几天民办教师,不知天高地厚和自己几斤几兩。他在公社干部里人缘不好,工作多年,连组织问题都未解决。他原来认为连长和指导员应该是同一级别领导,不想在老资格的老夏面前,马六如同连部通讯员,经常被呼来唤去。马六私下向我们几个知青报怨,我们劝他,老夏是老革命,你今后解决组织问题要靠人家,小不忍,则乱大谋,马六认为还是北京知青见多识广,从此,在老夏面前毕恭毕敬,我们私下笑他,卑躬屈膝戏演得有点过,这那象连长,活脱脱的狗腿子。指导员老夏平日颐气指使,对北京知青却另眼看待,他同情我们小小年纪离乡背景不容易,他也常对我们说,"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时,我们听得并不入耳,现在想来,他不过就是把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圣人哲理,讲得通俗易懂些罢了。



 
黑龙江省和省军区,对莫尔道嘎的筑路工程非常重视,几个月数千人苦战,在大兴安岭秋来早的季节,这段公路峻工通车时,省里就地招开隆重庆功表彰大会。我被团里推举为呼盟的筑路先进个人,参加两百多人的庆功大会。会场设置在莫尔道嘎森林深处,一块风景优美的高地,稍加平整搭建而成,临时搭建的露天会场、厨房餐厅,就地取材,木匠们拼装简易木板桌椅,原生态散发着落叶松的清香。凭栏远眺,大兴安岭群山起伏,绿树掩映覆盖,山脚下莫尔道嘎河静静流淌,在森林中新筑公路时隐时现,沙石路面如一条缎带,蜿蜒曲折尽收眼底。宽阔的甸沟绿草茵茵,蓝天白云一眼望不到尽头,松涛阵阵阳光明媚,会场更象是天地合一的观景台,现在那里应该是美丽的莫尔道嘎国家森林公园的一部分。
我返城后,在机关和企业参加过许多会议,去过无数会场,从人大会堂到怀仁堂,从京西宾馆到省直礼堂,而莫尔道嘎原始森林深处,那个临时搭建的筑路表彰会会场,蓝天做棚、青山为景,白云相伴,碧水环绕,却是独一无二。
 

 
(责任编辑:晓歌)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推荐内容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