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又一个春去冬来，石头终于招进县水泥厂了。他没啥文化，也只是干点苦活累活，但有工资发，生活有了保障。这一来，生产队就剩海伦一个知青了。她孤苦伶仃，一个人搬进了围子里，住在一间破烂的茅草屋里。老俵们有的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总是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干活，不多说一句话，有的老俵甚至轻视她，认为她是被公家拋弃的人，別人都上调了，唯独她始终调不走，但更多的人还是同情她，可怜她这么好的姑娘沦落在乡下和他们干一样的活。老俵也有势利眼的，海伦知道，但她的心思谁又能了解，她的心里话又能向谁诉说！她只能问蒼天，路在哪里？ 尽管石头调到工厂了，但他星期天休息，总会上海伦这儿来，带点好吃的菜，还帮她砍点柴禾。他一直记得海伦妈妈要他照顾好海伦的话。当然，他主要对海伦有情义，里面夹杂着多少特殊的情义，连他俩自己也说不清楚。 双枪季节来临，山区的天气中午还酷热难耐，到了晚上却又凉爽宜人。这天晚上，海伦睡得很晚，早晨醒来，围子里一片寂静，老俵们大约早就下地去了，只剩下看家的老人和小孩。海伦突然发觉自己浑身发烫，头也昏昏沉沉，身上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她试图坐起来倒杯开水喝，脚落地后竟像踩在棉花上，人有点腾雲驾雾的感觉，她头一晕，栽倒在床上，连走到门口喊人的力气都没有。她突然潜意识地害怕起来，怕自己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死去。她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妈妈慈祥的面容，她张了张口，始终喊不出来。须臾，她分明又感到有一只温暖的大手在抚摸着她的额角，她努力睁开眼，是石头站在床前，他嘴里惊呼着：“海伦，你额角怎么这么烫手！你在发烧！快，我背你上医院！” 海伦看到石头，眼里滚出泪水，她知道有救了。石头今天刚巧厂休息，一大早就急匆匆赶回来看海伦，他看到大门没锁，猜想海伦沒去出工，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她脸色通红，迷迷糊糊地睡着，知道大事不好了。 石头不由分说架起海伦胳膊往大队医疗站一路小跑过去。他尽管背着海伦呼哧呼哧直喘气，但他一点不敢怠慢，等到了医疗站，一量体温，竟有41度，医生吃了一惊，赶紧给她注射了二个剂量的退烧针，一边对石头说：“幸亏你来得及时，晩一步就危险了。”石头看着昏昏沉沉睡着的海伦，一颗心才放下来。 海伦打了针，吃了药，慢慢苏醒了。她看到坐在边上一身疲惫的石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又不知说啥好，这次要不是石头及时赶到，弄不好她就命悬黄泉了。 石头再要背她回去，海伦坚决不肯，石头无奈，只好去借了辆板车，让海伦躺在上面，他推着这二轮板车，发着吱嘎吱嘎的声响，把海伦推回了生产队的小屋。 石头忙前忙后，一会儿给海伦熬粥吃，一会儿又去剖柴，直到安顿好海伦吃完晚饭后，再去队里关照一下，叫队里派人照顾海伦，他才急匆匆赶回县里工厂。 海伦在床上躺了二天，烧退后，感觉精神好点，她又下地去了。她不願在这繁忙季节里让自己躺在床上，她已没那么娇气了。很快，海伦不怕苦，带病参加双抢的事迹被传到公社，公社广播站立即报道了她的事迹，表彰了她不怕苦不怕累的顽强拼搏精神。这下，她的形象高大起来。双抢结束后，大队抽调她去参加宣传队。她夲来有这方面才能，这下找到了发挥的地方，她整天忙着写诗歌，谱曲子，把宣传队搞得有声有色。一年后，她被提拔去大队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生活似乎对海伦露出了笑脸，殊不知，危险也在一步步逼近她。这里的小学校长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色魔，整个学校就一个结了婚的中年女教师，他不甚感兴趣。以前早就耳闻公社一支花海伦的美名，只是她远在生产队，无法接近。这次海伦在大队宣传队，近在咫尺，他可以经常看到海伦的演出，心里早就垂涎三尺。宣传队结束归队后，他暗地里把她争取到自己学校当老师，一朵鲜花，近在眼前，他是越看越喜欢，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显得冷漠，特别那个中年女教师虎视眈眈的眼神，他也有所顾忌，但暗地里，他总是想揪准机会对海伦下手。 海伦非常珍惜这个当老师的机会，她处处努力，事事谨慎。小朋友们非常喜欢这个上海老师，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娓娓动听的读书声，她的甜美歌声都让孩子们欣喜万分。 这天，海伦一个人在办公室备课，校长幽灵般地站在她后面，海伦感觉有点异样，回头一看，马上起身站起来，恭敬地喊一声：“校长，有事吗？” 校长眯缝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这儿太冷，走，外面晒晒太阳去！” 海伦随即拿了夲备课夲，跟着校长走出去，校长领着她走到屋后一块山坡背后一片草地上，那里阳光充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招呼海伦坐下，然后自己惬意地半躺在草地上。校长半眯缝着眼笑咪咪地看着海伦那张青青洋溢的脸庞，感概地说：“唉，我家那个黄脸婆生了几个孩子呀，完全变了形……”海伦诧异地望着校长，不明白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中午，四周静悄悄的，远处是一片绿荫荫的稻田，已是风和日丽的好季节。校长晒得有点热了，脱了外套，身不由己地凑近海伦身边，说：“真不能和你在一起，叫我有点耐不住了！” 海伦突然吃惊地看到他那张与平时判如二人的扭曲狰狞的笑脸，虽然阳光照在身上，但四周太寂静又空无一人，海伦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赶紧起身往回走。这时，校长突然失控，拉住她，脸凑近来想吻她，海伦一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他一楞，没想到平时那么温文而雅的女孩会这么历害，不由捂住脸，脱口说：“你滚吧！” 海伦飞奔回到了办公室。 暑假过后，海伦接到通知，叫她返回生产队，说她只是个代课老师，上面有人安排来校补缺了。原来是大队书记的儿子高中毕业回乡务农，安排他当了民办老师，把海伦位置给顶了。海伦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女老师嘲讽地看着海伦离去，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讪笑呢！ 海伦又回到了生产队，和以往一样干起了农活，她没料到社会如此复杂，人世间充满太多的丑恶。 (四) 一晃七个年头过去了。这天赶集，海伦在街上碰见另一个大队的女知青小莲。她嫁给了夲地一个农民，还生了孩子。这个小小婴孩就背在她的背兜里，像个农妇似的。她看到海伦，亲热地打了声招呼。因为她俩出身都不好，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正因为上调无望，她就早早嫁人了。今天，她神秘地拉着海伦的手，说：“海伦，听说你被学校赶出来了，说你工作不积极，不懂配合校方工作。” 海伦听罢，不由鼻子“哼”了一声：“是啊，我是不懂配合校方工作！真无耻之极！” “我知道你受委屈，像你这么清高，很难与他们打成一片。海伦，我希望你面对现实，我这儿有一个人很看重你，你嫁人吧，日子会好过一点，不要这样一个人死扛着。他是三代贫农出身，你嫁给他，可以改变你目前状况。他就是脚有点跛，那是参军在部队受的伤，你嫁他，可以到我们大队教书，他爸爸是大队书记，你不会吃亏的！” “我不嫁人！”海伦一口回绝。 “哎哟，你考虑一下嘛，你知道吗？上次郑主任都讲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会一辈子待在农村的，招工，上大学都轮不到我们！你还是想想清楚再答复我！” 海伦脑袋“嗡”的一声，像一个惊雷炸在她头顶上。她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奔回生产队。夲来，她作过种种努力，虽然一次次失望，但她还抱有幻想。这次经小莲一点拨，觉得自己一直在骗自己，在自我安慰。郑主任的一番话像一道电光，直刺入她心底。小莲是对的，杰强也是对的，他们都能认清形势，只有自己一直抱有幻想，她实在是不願接受这个现实，她将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像这里世世代代的农妇一样的生活。以前上海的生活是否只是一个美丽的梦幻？她趴在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 接连几天发大水，热水湖变成一条汹涌的激流，山上的大树有的也被连根拔起，随着激流滚入热水湖，湖上唯一的木桥被洪水冲垮了。海伦写好一封信，准备寄回家。她写的这封信，实际上如同一封遗书。她告诉母亲，叫她自己保重，女儿无法尽孝了，与其这样读了书，了解了外面的世界，而自己又无法面对现实的世界，不如结束这条生命，虽然自己还年轻，一朵花还没开放就要凋零，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再生活下去了。 海伦走到热水湖，看到奔腾不息的湖水，以前是那么缓缓流动温柔平静的湖水，如今变成如此汹涌险恶的一条河。她叫来一个撑木筏的老俵要求过河，那人看了看海伦弱不禁风的身子，不願撑她过河，怕出危险，而海伦坚持要去，正在爭执不下时，突然对岸响起石头的呼叫声：“海伦，别过来，有危险！”原来一连下了十多天雨，石头有点放心不下，就从厂里请假赶回来看看海伦，他在对岸见海伦吵着要渡河，急得大叫，想阻止她的冒险。 海伦这次赴死的念头都有，哪顾得上危险，她朝着最近的一个木筏纵身一跃，木筏抖动了一下，海伦没站稳，“卟通”一声掉进了湍急的河流。一会儿，她就被水流淹没了。石头在对岸看到海伦在河里上下起伏挣扎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跟着“卟通”一声跳下河里，他在水中凭着几分好水性，拼命与风浪作斗争，一心想抓住海伦把她救上来，但水流湍急，他也被大水冲走好几米。海伦这时被一个撑筏的小伙子拉上来了，那人叫她趴在木筏上不要乱动。海伦看着石头在水中时隐时现，焦急万分。突然，一根粗大的树木漂过来，朝着石头冲去，石头来不及回避，头颅被木头狠狠地撞上了，血顿时浸红了水面，等到有人把他救上来时，他已昏迷过去。 海伦已被木筏撑到岸上，看到浑身泥水裹着血污的石头时，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大声呼喚：“石头哥，石头哥，你醒醒，我是海伦呀！” 石头睁开了眼，惨笑地看着海伦哭泣的脸庞，说：“海伦，你知道吗？我一直爱你！……” 海伦抱着石头的身体，大哭起来：“石头哥，你不能死！快来人救命呀！石头哥……” 石头朝海伦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一眼是石头用尽爱的力量要把海伦刻进脑海中无限深情的一眼，他嘴角嚅动了一下，头一歪，永远离开了心中一直膜拜的女神，灵魂悄然离去。 石头为了救她死了，这是海伦不願接受的事实。海伦这才知道石头是她世界上最宝贵的人，她最好的知己，她最亲的亲人！ 海伦失声痛哭着，任人怎么劝解，她都不肯放开石头的手，她把石头渐渐僵硬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温暖石头，把他救活似的。 海伦的口袋里给妈妈的信早已湿透，看不见字迹了。她把信朝河里一扔，她想起石头最后的眼神，他要她坚强地活下去！她不能再伤他的心，再伤妈妈的心，哪怕像狗一样，她也要活在这世上，她要替石头而活，替妈妈而活！ (五) 海伦料理完石头的后事，找到了小莲，答应嫁给那个跛脚的复员军人。 新婚之夜，宾客散尽。海伦木然地坐在床上，新郎嘻笑着扑向海伦，他滿身酒气，喝得酩酊大醉，眼睛迷乱地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上海姑娘。他喝得太醉了，刚抓住海伦的大红外衣，人却扑通一声倒在婚床上呼呼大睡了。 海伦厌恶地看着这个一身酒气的庄稼汉，想到今后将与他同床共眠一生，不由一身寒噤，流下了眼泪…… 果然，如小莲所说，没几天，海伦就被调到大队小学当了一名民办老师，在公公庇护下，再也没人敢对她说三道四，或者从中作梗欺负她了，她也安心干起自己喜欢的工作。 整整十年过去了。春风吹遍大地，万物复苏，知青的春天也姗姗来迟了。公社剩下的上海知青上学的上学，回城的回城。海伦因在农村结了婚，按政策不能办理回沪手续，只能由当地安排工作。 世事多难料，形势突变。海伦虽然心里失落，但唯一欣慰的是她总算脱离了农村，进了县里的一家蛮不错的单位上班了。 这天下班回家，海伦意外地收到一封信，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的心猛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是杰强的来信！ 她匆匆打开信，信中第一句称呼就让她头晕目眩起来。 亲爱的海伦： 你好吗？我已考取了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我相信，你也一定能考上大学，或者你已回沪了，我们可以相聚在上海了。 我的父亲彻底平反了，想必你也听说了他的事情。那时，我觉得人生完了，所以才与你断了来往。现在，你不会怪我吧。海伦，我心里一直装有你，但是在那种历史时期，我怕拖累你，不能带给你好的生活，你能理解并原谅我吗？ 我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讲，我在上海等着你，盼着我们重逢的这一天…… 海伦看到这里，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她“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人软软地晕倒在地上……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