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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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民教师的悲情呐喊

时间:2015-12-05来源:武连峰 作者:马双有 点击:
我的省级优秀教师之所以落榜,关键原因就是被教育局吴局长抠掉了 ;而吴局长之所以将我抠掉,绝不是什么照顾农村教师,而是我没有送礼!其它级别的模范是否送礼不得而知,像省级以上较高级别的模范,不送礼是不行的! 1987年,在金风送爽、硕果飘香的时候,我成


我的省级优秀教师之所以落榜,关键原因就是被教育局吴局长抠掉了
;而吴局长之所以将我抠掉,绝不是什么“照顾农村教师”,而是我没有送礼!其它级别的模范是否送礼不得而知,像省级以上较高级别的模范,不送礼是不行的!

1987年,在金风送爽、硕果飘香的时候,我成了县城重点高中的一名骨干教师了。

谁也想不到,在这人才荟萃环境优雅的重点高中,我竟然遭到了一阵风暴的袭击,把我卷进了悲剧的泥潭。

或曰:这几年你在教育上一路走来,一直受到学生的拥护,一直受到领导的重视,怎么会陷于悲剧呢?

唉,说起来话长,想起来心酸!

那几年,在窦局长“集中力量,办好重点”思想的指导下,全县最出色的教师都抽调于此,全县最优秀的学生都集中于此;一流的设施,一流的教师,一流的学生,一流的环境,置身校园,有一种高雅庄严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从心里升腾起高度的压力感和责任感。

我还是一如既往殚精竭虑地备课上课、辅导批改。学生程度高,我的教学语言便多了一些高层次的深邃的文学语言。我的教案一般不从参考书上照抄照搬,而是根据学生的特点,根据自己对教材的深入挖掘和发现,联系现实生活,精心编制富于激情和文采的如同哲理散文一般的教案,因而我的每一堂课都给学生以耳目一新的感觉,都受到了学生的热烈欢迎。我从学生们闪着光彩的眼神中,从满堂会心的笑声中,增强了信心和力量,感受到了一个教师的人生价值。

我教两个高三毕业班的语文课兼班主任,把全身心都投入到教育教学和科研中,每天在教室——办公室——餐厅三点一线之间高速运转,时间对我来说,一分一秒都珍贵无比。

家里种了10来亩地,学校离家30多里地。当时一个教师的工资还不足以养家,多数“一头沉”教师还必须请假回去种地。但是我多年来没有为种地请过一天假,庄稼由于疏于管理,连年减产,也在所不惜。家里盖房子,最需要男人操持,可是我回不去,妻子在村里叫了几十个人帮忙,一下忙了十几天,我也没有请一天假。妻子因此累下了病,住进了医院,我请求丈母娘和小姨子到医院照护,自己竟也没有请假。被大家称为“工作狂”“挣死鬼”,当然背后也被人称为“神经病”“书呆子”。

艰辛的努力换来了丰硕的成果。我教的语文课成绩在历次高考中都在全市名列前茅;在省、市举行的几次中学生语文知识和作文竞赛中都取得了全市第一的好成绩。1989年 ,在由康克清、张爱萍等革命家当顾问、由巴金、冰心等作家当编委、由中国美国日本等国学生参加的“华夏杯”中学生作文大赛中,我指导的学生作文取得了第二名,是河南省最好的成绩。

而最突出的成绩,还是我的教学科研成果。多年来,在教材、教法和教育理论研究上,硕果累累。先后在北京《中学语文教学》、上海《语文学习》、河南《中学语文》等权威杂志上发表了一批重头论文,引起国内同行关注。

尤其是全国中学语文研究会会报《语文报》,这份在全国发行量最大、最受中学生欢迎的报纸,一直把我当作河南的首席作者,一年中曾10多次在头版头条推出我的指导中学生学习的文章,有时用一个或两个版面,刊发我指导和点评的中学生优秀作文。全国中语会由此让我编写《中学高考指导》、《中国中学生作文年鉴》等著作,在中学教育界引起了强烈反响。

但是,在本地和本单位,我却自豪不起来。由于自己不善言辞,不善张扬,我所做的一些成绩,在外地引起轰动,在本地却默默无闻,不为人知。正所谓“墙内开花墙外香”。尤其我的教育理论研究,基本上是“地下工作”悄悄地进行,生怕被人说成是“不务正业”“为赚稿费”。

这样一来,两年多来,学校评选的各类模范优秀教师,我都被排除在外,心里确实郁闷。有人说,当教师应该无私奉献,你还争什么优秀模范呀?

我以为,这是对一个教师价值的肯定。我舍弃诸多优异的工作、顶着世俗的压力而献身教育,付出了代价,做出了成绩,就希望得到学校的肯定和褒扬,以平衡自己的心理,消除社会的压力。所以,我也喜欢“争”。

有一次,我指导的学生在全市中学语文知识竞赛中,获得最高成绩,学校却没有公布出来。我觉得奇怪,其他教师,其它各科,在全市竞赛中取得好成绩,学校都要印成资料,到处散发,使其人人皆知,我们的成绩为什么不公布呢?

我找到教导处程主任,小心翼翼地建议道,我们语文组这次在全市语文知识竞赛中取得了好成绩,能不能像其它各科一样公布一下呢?

然而几天后,县教研室的董主任一见我竟一脸怒色:“马老师啊,你也是语文名师了,怎么办事如此可笑呢?”

我大惊,问道:“董主任,我怎么可笑啦?”

“昨天你们校程主任给我说,马双有成绩一般,却乞求表扬!这不可笑吗?表扬谁,不表扬谁,学校自有安排,有这样乞求领导表扬的吗?”

闻听此言,如当头挨了一棒,心头一阵苦水在翻腾。我赶紧向董主任说明实情。我说,我建议学校领导,客观地、实事求是地、和其它各科一样地公布一下我们高三语文组在全市语文知识竞赛的成绩,这是‘乞求表扬’吗?是可笑的吗?

我知道,某些人的心态不平,总是想方设法埋没你,不让你出头。我在这里付出了如此代价,做出了如此成绩,竟连一个小小的校级模范都当不上,这是正常的吗?

几天后,上面下来文件,要求学校评选优秀教师,省级、市级、县级优秀教师的名额已分到学校。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不能错过,就和几位老教师找到校长建议,这次评选优秀教师,能否改变过去“领导内定”的办法,实行公开、透明、公正的办法,让教师们自由竞争、让全校职工投票选拔?

校长同意了我们的建议。那天晚上,100多位教职工齐聚会议室,在明亮的灯光下,我和另外10多名教师开始宣讲自己几年来的工作成绩。我在宣讲时并没有任何夸耀,只是如实地列举了自己的部分成绩,讲了不到一半,立刻引起了轰动,一些教师竟失声说道:“咦呀,马老师作出如此成绩,在咱们学校历年罕见,我们竟还蒙在鼓里!”

宣讲结束,开始投票,结果我以遥遥领先的票数名列全校第一。校长当众宣布,马老师以无可争议的成绩,当选河南省优秀教师!其他教师依次当选市级和县级优秀教师!

我总以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人人心里都有杆公平的秤,只要实行公开透明,摈弃暗箱操作,我马某就有出头之日!

我立即把这个喜讯告知了在县委、政府工作的朋友。这些春风得意的朋友总是批评我“明珠暗投”,总想拉我跳槽,总以为以我的笔杆和名望,到县委政府当秘书,比他们更有前程。而我总是告诉他们,我在教育上混得也不错,取得了不少成绩。这一次被评为省级优秀教师,再干两年,就会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以后还有高级教师、特级教师……

谁料想,无情的现实击碎了我的梦想!

半个月后,在县委办任副主任的朋友把我叫到县委办,指着一张《三门峡日报》上公布的名单说:“马老师,你说你已经被评为河南省优秀教师,怎么这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这市级优秀教师名单上也没有你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拿过报纸,目光在上面搜索了一遍又一遍,果然没有我的名字!我心跳加速,头上冒汗,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来问校长,校长说,学校确实给你报上去了。你可以到教育局管人事的吴副局长哪儿问一下。

我怒气冲冲来到教育局,走到大门前却忽然犹豫了。这是不是有点“争名夺利”之嫌?可是不去问一下,至死也不明白,心里堵得慌啊!于是,我硬着头皮闯进了吴副局长的办公室。

吴局长站起来握住我的手,黑胖的布满胡茬的脸上堆着笑意:“马老师,你是大忙人,怎么有空啦?”

我心跳着说:“吴局长,我想问一下,这一次评选优秀教师,局里把指标都分配到了学校。我们校通过评选,上报我是省级优秀教师,可是最后的结果却没有我。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吴局长点了支烟吸了起来,一阵淡蓝色的烟雾在黑胖的脸上缭绕:“马老师,人事科开始把指标分了下去。但是后来教育局经过研究,认为奖励优秀教师,应该照顾农村学校,照顾边远山区学校。所以,就把一些省级、市级优秀教师的指标都分到了农村。”

我说:“为什么这样照顾?”

“这还用问吗?农村学校条件艰苦,教师们的生活条件、工作环境都不如县城,理应受到照顾。”

一听这话,我的心底便升起一股火气,大声说道:“我就是农村教师,我就是志愿扎根农村学校的,是窦局长千方百计非要把我调到县城!现在你们又开始照顾农村教师啦?照你说的,我在高中工作再努力,成绩再突出,也当不了模范啦?”

“你发什么火?”吴局长在烟灰缸里用力掐断一根烟头,脸色变得铁青,“这还值得发火吗?教师的奉献、牺牲精神到哪儿去啦?就凭这一点,你就不能当模范!”说着又点起一支烟,悠悠地吸着说道,“马老师,不要生气。毛主席就说,牢骚太多防肠断。回去好好工作,将来有机会再说,这一次就算了算了!”

回来以后,我经过多方打听、咨询,才逐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的省级优秀教师之所以落榜,关键原因就是被教育局吴局长抠掉了;而吴局长之所以将我抠掉,绝不是什么“照顾农村教师”,而是我没有送礼!其它级别的模范是否送礼不得而知,像省级以上较高级别的模范,不送礼是不行的!

听到这个“真相”,我心里像吃了一只苍蝇,难受得不行!我付出了代价,做出了成绩,大家选我当模范,为什么要给你送礼?我认为,用行贿送礼的办法得到什么荣誉,本身就是对“模范”“优秀”这些闪光称号的玷污,是对教师人格的侮辱,是对教育事业的亵渎!

所以,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送礼,不会送礼,不屑送礼,厌恶送礼。我要靠真本事吃饭,我要靠自己的奋斗博来荣誉。然而却因此吃了大亏。我的高级职称晚评了8年,特级教师与我绝缘。老师们都说,按你的水平和成绩,全县评一个特级教师非你莫属,可是,县里已经评了十几位特级教师,我一直被排除在外。当然这是后话。

八十年代,教师的地位本来就是较低的。他们工作重,压力大,待遇低,地位贱。所以,高考成绩优秀的考生,一般不报考师范,只有那些二流三流的学生才无奈地去上师范。而师范生一毕业,又都想方设法“跳槽”。公检法和党政部门招录人员,各学校教师争先恐后报名;而教育上招录人员,党政部门和司法部门无一人前来报名;一位乡镇干部到学校当教师,居然成了一大新闻。

更可怪的,那些教学不称职、不想当教师、在学校不务正业的教师,很容易出行;一旦出行,不出两年便弄了个一官半职,再回到教育上便能担任局长、校长。而那些教学水平高、热爱教育事业、成就卓异的教师,就永远趴在学校吃苦受累,长期遭受种种不公平的欺负。

对于这种不公平的怪像,我忧心忡忡,不断写文章向社会呐喊,为教师呼吁。我写的《我的选择错了吗?》《教师职业的危机和出路》,发表在1989年2月和4月的《中国青年报》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予以转播,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我想通过自己的声音,引起党和政府的重视,从提高教师待遇入手,从而提高教师的地位。

但我又想,呼吁全社会重视教育,这是一篇大文章,有时是拾石头打天,无可奈何。而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学校,各级领导能不能首先重视自己的教师?别人看不起教师,我们的校长、局长能不能创造条件,首先看得起自己的教师!

我不得不说的是,在这方面,这所重点高中的现任慕校长,就和英豪高中的屈校长有很大差距。在英豪,教师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包括种地、盖房、结婚等,屈校长尽力帮忙,尽力为教师排除后顾之忧。而在一高,教师们有任何困难,慕校长从来没有过问。在英豪,教师们受到教育局的不公平待遇,包括分配什么指标不合理,屈校长会来到局里据理力争,甚至和局长大吵大闹,不惜得罪上级;而一高的慕校长却对上级的不公平待遇逆来顺受,眼看手下的教师受欺负却不敢说话。屈校长在办公室接待县里领导时,一见有教师进来,马上向县领导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骨干教师某某某,全县知名!”而慕校长在接待县领导时,一见有教师进来,马上说:“你先出去出去,我正在和县领导谈话!”……

更主要的是,由于校长缺乏经验而又懦弱,导致学校管理混乱。一些中层领导趁机贪污受贿;班主任居然敢向学生们收什么“入班费”“管理费”,中饱私囊。师生们议论纷纷,到处写反映信。北京全国人大信访办就接到几封该校学生的揭发信。

因此,我们原英豪高中的几位教师见面经常说:如果能让屈校长来一高当校长就好了!

这也是窦局长的一大失误!窦局长爱才心切,眼力精准,将全县的好教师尽拔于此。但是,在选拔校长上却乖谬人心。他可能以为,只要把教师选拔好,把中层领导安排好,校长的作用无所谓。于是在自己升任副县长、自己的一高校长必须换人时,居然将二高的书记调来当一高的书记,将一所小学的校长调来当一高的校长。这样的人事安排,让一高的教师们心头蒙上一层阴影,教师们自感在社会上的地位陡然下降了一截,工作积极性受到了挫伤。学校管理混乱,人心浮动,皆源于此。

更可怪的,这样的校长、书记搭档了一年多,二人居然成了“反贴门神”,矛盾重重。校长以党支部的名义任命了几位中层领导,党支部书记竟然不知情。于是书记经常到上面揭露校长的问题,校长经常到上面揭发书记的错误。窦副县长自感失误,悔之晚矣,只好两头和稀泥,使学校工作勉强维持。

我为此深感忧虑,经常回忆起英豪高中屈校长的领导经验和工作作风。后来英豪高中被撤销,屈校长被调到职业高中任书记。这位真正优秀能干的校长从此被永远埋没,他心情郁闷,借酒浇愁,竟然死于一场车祸,令人扼腕叹息!当然这是后话。

一次,我在仰韶大街上匆匆走过,忽听有人叫“马老师”。抬头一看,原来是县委组织部高部长。高部长曾在英豪乡担任党委书记,和我有一面之交。此人精明过人,文采卓异。啊,这位“管官的官”,能不能为屈校长的事说句话?他的儿子正在一高上学,他肯定不希望学校管理混乱啊!

高部长把我拉到一片碧绿的草坪上,说道:“马老师,我想问一下一高的事情。近来,你们一高的一些老教师经常到县委组织部告状,说你们学校领导无能,矛盾重重,管理混乱,众口一词要求改换领导,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如实回答:确有其事,这种状况已经严重挫伤了教师们的积极性,影响了教学质量。我满怀希望地说:“高部长,你能不能把英豪的屈校长调任一高校长,一定会大得人心,改变面貌。你在英豪当过书记,屈校长你一定了解。”

高部长说:“屈校长我当然知道,这是个大能人——神通广大,脑子灵活,知人善任,关心教师。我也希望把他调来,可是,阻力太大,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有些急眼了,“组织部难道管不了这些基层干部?”

高部长笑了一下,说道:“组织部也不是法力无边。去年我也曾推荐过屈校长,为一高校长的候选人,还让组织部派人去英豪考察过,但是,主管教育的窦县长却坚决不同意。原因不仅是屈校长曾和窦县长吵过几回架,是有名的‘刺儿头’;更主要的是,窦县长揭了几个问题:一是屈校长文凭太低,中师毕业怎能担任重点高中的校长?二是英豪有几个教师揭发屈校长有问题,他手头就有几份材料。所以,他不能任一高校长!”

我大吃一惊:精明能干的屈校长竟然还有这么多问题!但细一想,有些问题恐怕是“莫须有”的;而经常和局长吵架,我最清楚,这是屈校长为了学校和教师们不受侵犯与上级据理力争,是在维护学校的正当权利。现在的一高不是正需要这样的校长吗?

我说:“现在的校长不胜任,屈校长又调不来,你这部长总得想个办法啊?”

高部长说:“我也调查了,一高的现任几位副校长,有的年龄过大,有的没有文凭,无法补上。那我建议,在一高搞一个民主选举,让广大教职工选举校长,你看怎么样?”

我立刻激动起来:“那太好啦,太好啦!我们天天渴望民主,呼唤民主;我们用民主的办法选出的校长,将来还会受到民主的制约,他知道他的乌纱帽是如何来的,就会竭尽全力为教师服务,为学校服务!”

“那好了!”高部长看了看手表,说道,“你回去写一个材料,把学校存在的问题归纳一下。我还要向县委李书记汇报。”高部长走了几步,又转身对我说道:“马老师,咱们说的话,你可不要对任何人讲——你把材料写好,直接送给我……”

高部长辞别我,大步朝县委大楼走去。天空上,金色的阳光透过乌黑的云层喷射于大地,县委大楼的白砖红顶上一片金光闪耀。一道希望的阳光也在我心头闪耀。

我兴冲冲回到学校,立即喊来了几位老教师,在我的住室内商量大事。高部长不让我透露我们谈话的内容,但有些问题是必须提前疏通的。

我说:“诸位老同志,你们眼看着学校管理混乱,人心怨愤,就这样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吗?”

“谁说我们无动于衷?我们已经去县委组织部找了几次,他们不想管,把责任推到窦县长身上——都是窦县长惹的祸,他任命校长书记是‘乱点鸳鸯谱’,给咱们带来了灾难!马老师,你这笔杆子有名,县委政府有熟人,能不能想个办法啊?”

我问道:“假如上面让我们民主选举校长,行不行?如果行的话,又该如何选法?”

几位老教师纷纷说道,民主选举当然好,但掌握不好也是白了。以前学校也搞过一次民主选举校长,结果是张三几票,李四几票,票数四零五散,没有一人的票数过半,选举只得作废,校长还得让上级任命。

我说:“如果要坚决改换现任校长,我们选举的票数必须集中。而要票数集中,就必须事先做好工作,选准合适的目标。那么就请诸位说说,谁最适合当一高的新校长?从教学水平、为人处世、道德品质几方面综合考量。”

几位老教师议论半天,掂量来掂量去,勉强达成了共识:觉得青年教师章文秀似乎可以,此人本科毕业,连任几届班主任,教学经验丰富,待人一团和气,尤其尊重老教师;对现任领导有意见,有改变学校面貌的愿望,等等。

我对章文秀的表现并不十分了解,既然大家都觉得此人可以,为了改变现任领导,那就可以将其作为校长候选人。而且我们抱定一个意念:我们可以民主选举他当校长,但如果他不称职,民主还可以把他选下来。美国总统是民主选举的,但是他如果半道犯错误,搞什么“丑闻”,民主不照样将他弹劾下台!

那天下午,老师们正要去上课,忽见学校大门边的黑板上写出告示:下午停课,全体教职工到会议室参加由县委组织部召开的会议,不得缺席。校办公室。

教师们议论纷纷:县委组织部在我们学校召开会议,有什么重要事情呢?大家你问我,我问你,皆不得要领。而我一见通知,心里一阵激跳,马上明白:今天下午会议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选举校长!

我立即给那几位老教师作了部署:我们几个分头行动,给老师们做工作,口径一致,目标明确,校长就是章文秀!。我也紧张地东奔西走,见了教师就小声说:一会儿选校长,都选章文秀,章文秀,章文秀……

果然,在会议室里,高部长给全体教职工深情地讲了一番尊师重教的话后,便又说道,现任校长由于年龄偏大,工作力不从心,因此,应广大教师的请求,咱们实行民主选举新的校长。我们要选举那些经验丰富、作风民主、年富力强、深孚众望的中青年教师担任校长,以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改变面貌,重振雄风……

选举的结果可想而知,老校长、老书记几乎无人支持,而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章文秀,居然获得了最高票数。经过一段时间的质疑和争议,10天后,组织部终于宣布,章文秀担任渑池一高校长!

懦弱无能、管理混乱的老校长终于黯然下台,名不见经传的章文秀一鸣惊人,由一个普通教师一跃成为重点高中的校长。教师们也一片欣喜,似乎一下子有了“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我当然也很高兴,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时代的进步,民主的胜利!

但是,这种胜利的气氛延续不到一个月,那“一片欣喜”逐渐消失了,教师们面前的“青天”似乎飘来了“乌云”。一些教师在背后议论,新校长讲话怎么不靠谱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总想敲打个人啊!他怎么总是自认为是领袖转世、大师下凡啊!我总是给同志们解释,校长还年轻;新官上任三把火,头脑可能有点发热,经过一段历练就冷静成熟了……

可是,有一件事却让老师们忍不下去了。一日在会议上,章校长宣布,考虑到学校领导工作比较辛苦,首先要提高学校领导的待遇,校长的补贴由原来的50元提高到120元……

这个规定引起一片哗然。几位老教师一脸怒气,来找我了。那位心直口快的郑老师两眼咄咄逼人对我说:“马老师,你说章文秀咋好咋好,我们听你的话,都一致选他当校长。可是,这校长才干了三天,就暴露了这么多问题。别的不说,老校长每月补贴才50元,他一上台就给自己提高到120元。工作成绩还不见影儿,就先搞起了特殊化;一掌权就先提高自己的待遇,这不是以权谋私吗?我们为什么要选他做校长?马老师是什么眼光?”

一席话如一巴掌打在我脸上,一阵尴尬使我头上冒出汗来。我只得说道:“咱们对以前的校长不是怨声载道吗?通过这个办法总算改朝换代了吧?新校长有问题,咱们这些老教师可以帮一把嘛,可以提提建议嘛!”

郑老师和几位老教师一直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马老师鼓动选举的校长,你马老师必须前去做工作,让他不要搞特殊化,说话办事要注意点!

都知道我性格内向,不善结交,尤其不善于和领导搭界。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找校长谈话了。

我来到章校长的办公室。章校长表示欢迎。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章校长要我谈谈,老师们有什么反映?有什么建议?希望老同志多提宝贵意见……

我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你年轻有为,干得不错。只是老师们以为,你将校长的待遇提得太高了,太急了……”

章校长脸一红,吸着烟说道:“我知道老师们可能对此有意见。可是,外县重点高中校长每月的补贴是150元,咱和人家还有差距。校长也是人,他承担最高的责任,付出最高的代价,就应该拿最高的待遇!”

我说:“咱不能和外地比,只能和本校比。老校长资历甚老,工龄恐怕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可人家每月50元,你一下提到120元。校长待遇当然可以提高,但是要干一段时间,等你做出了成绩,树起了威信,再提高也不迟……”

校长勃然变色,从沙发上站起说道:“照你说的,我这校长还有什么干头?我要这校长做球哩!昨天晚上,开领导班子会议,光吸我的烟就吸了五六盒,几十块钱!如果校长的待遇不提高……”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校长下面说的什么话也听不清了,一种羞赧、悔恨、痛苦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啊,这就是我们倾心选举的校长吗?一当官就是这副德行吗?再谈下去还有什么结果呢?

我只好悻悻地辞别校长,回到家里,忽然有些后悔了。学校这么多教师,为什么我要出头给校长提意见呢?选举校长的是非责任能由我一人承担吗?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为什么要出头逞英雄呢?

转而又想,事情过去就算了;校长怎么当咱管不了,但我能管好我自己,我只要上好我的课,教好我的学生,当好我的教师,就能在重点高中站稳脚跟,谁奈我何!

谁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我推进了悲剧的泥潭。

那是一个改变了我的命运,令人痛心疾首、终生难忘的日子。

那天早上7点多,匆匆吃过早饭,准备上课。上午前两节是语文课,教授《阿房宫赋》。

昨天晚上已经备好课,但是为了避免遗忘,我又翻开桌上的教案,快速浏览起来。多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即使把课备得滚瓜烂熟,早已胸有成竹,上课前也总要把教案再浏览一遍。

桌上放着两张报社寄来的汇款单,一张是山西《语文报》的,一张是河南《中学生学习报》的。啊,又有两篇文章和全国中学生读者见面了,心里一阵激动。对,今天开课前,可以给学生读《语文报》发表的这篇《巧妇何处去寻米》,结合教材,教学生如何在课文中挖掘丰富生动的材料,以写好作文;读写并重,一定能激起学生的兴趣。

正在琢磨,妻子在一旁提醒道:“时间快到了,赶紧去教室吧!”

“我掌握着时间呢,忘不了!”我答应着,又看了看表,现在是8点整,8点20上课,距离教室一百多米,马上出发,十几分钟足以赶到。

我不愿像有的教师那样,提前10来分钟来到教室门前候着,在教室门前转来转去,上课铃响才进教室。我认为,这10来分钟何其宝贵,岂能浪费!而要充分利用起来,出发前1分钟我还在浏览或补充教案,直到最后几分钟才出发,大步流星赶往教室。有时能提前一分钟,有时竟是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一秒钟也不差。我就像一架精确的钟表机器,数年如一日,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从未迟到过半分钟。

现在,我看着表,怀里夹着教案,匆匆往教室赶去。我胸有成竹,心里高兴,口里哼着欢快的进行曲音调,有节奏地大步前行。

我不知道,一场人生的灾难正在等待着我。

我从家属院出来,向东一拐,大步走进校园。在距教室几十米的地方,忽见班主任上官老师迎面笑着走来:

“马老师,跟你说点事!”

我只好站住,“什么事?”

“是好事——从二高跑过来几名学生,说是要跟着你学习语文;我安排他们坐在东面三排靠墙边处。”

“知道了!”我答应着,又看了一下表,急忙往教室走去。

“哎,马老师,不要急!”上官老师又喊了一声,认真叮咛道,“你要多关照一下这些学生,多提问,多辅导,首先给这些学生以好印象……”

“知道了!”我答应着。忽然,上课铃响了,我顾不上再和上官老师说话,急忙踩着铃声大步奔向教室。

铃声停了几秒钟之后,我踏上了亲切的讲台,开始讲课。

按照预定方案,先给学生读了一篇自己刚发表的文章《巧妇何处去寻米》,指导学生如何在生活和课文中挖掘作文的材料,引起了学生极大的兴趣,教室里荡起了一阵阵笑声。然后我趁热打铁讲起了课文《阿房宫赋》,阅读,提问,阐释,归纳;条分缕析,层层推进,水到渠成,画龙点睛,课文的思想观点和艺术特色如两棵婆娑的玉树清晰地呈现在学生面前,课文的典型材料如一串闪光的珍珠在学生眼前滚动。整堂课至始至终气氛活跃,精彩不断。

我留意了一下坐在东边靠墙的几位陌生的学生,他们也显出新鲜激动、心领神会的样子,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热烈、活跃,充满笑意的课堂效果,不是对自己辛苦劳作的最好的褒奖吗?我有点像“庖丁解牛”,提刀四顾,踌躇满志,了。

然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也没有看到,学校几位领导早已坐在教室的最后面,悄悄地监察自己。有人对课堂教学的成功似乎不感兴趣,而要在磨道里面寻驴蹄,鸡蛋里面挑骨头了!

下课铃响,我走出教室,来到校园,稍息一下,准备到下一班上课。那些进进出出的学生,一见我便投来满含敬意的笑。就在这时,章校长走过来喊道:“马老师,你过来一下!”

我跟着章校长往办公室走去。“校长喊叫,什么事呢?他偷偷听了这堂课,这堂课很成功,无可挑剔;也许是要表扬一下?或者是听到了什么问题,要批评一下?或者上级分来了什么好事,要给我一件?”

在年级办公室落座。章校长坐在办公桌北边,我坐在办公桌南边。我盯着校长脸上不可捉摸的严肃,心里在嘀咕:你们不打招呼听课,让老师心里很不舒服,当然这是领导的权力,咱无话可说。但是对于这堂课,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知道我叫你来干什么吗?”校长发问了。

“不知道。”

“你今天犯了错误!”

“什么?犯了错误?”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心里“咯噔”一下搁了块石头。我一向谨慎小心,今天上课尽心尽力,课堂效果也不错;即使有不同看法,也不至于是犯错误吧?真不知错在何处!

“你今天上课迟到了,忘记了?”

啊,记起来了,刚才上课,距离教室20多米时,铃声已停,我疾步走向教室,可能要差十几秒钟。

“章校长,就差了十几秒钟,这也算迟到吗?”我满心不悦的争辩道。

“差一秒钟也算迟到!学校正在整顿纪律,这种迟到现象是不允许的。试想,学生上课迟到几秒钟,教师不同意;同样,教师迟到十几秒钟,学校会同意吗?”

是的,学生迟到几秒钟,我是要批评的;而自己却是几十年如一日,从未迟到过一秒钟。可这一次为何迟到十几秒呢?啊,我想起来了!我从家里到教室的时间,本来是计算的十分精确的,只能提前几秒,从来不会迟到一秒;今天之所以迟到十几秒,就是因为班主任上官老师在校园里挡住了我,说了几句话,交代了二高几位学生的事情。

于是,我抑着火气申辩道:“我迟到这十几秒钟,事出有因,班主任上官老师在校园跟我谈话,为了照护从二高过来的学生,是为了学校的工作,这也是违反学校纪律吗?”

章校长脸色有些尴尬,却依然嘴硬:“有事情是有事情,但是你今天上课迟到,这是客观事实吧!”

“那好,我今天违反纪律了,听凭校长处分吧!”

“我也没有说处分你,只是提醒你,以后要注意。教师如果都像你这样,学校岂不乱了套了!”

啊,啊,教师都像我,学校就要乱套了!这家伙真是胡说八道,冷酷无情!现在,问题已经查清,迟到事出有因,依然抓住不放;况且,自己几十年如一日,从未迟到过,这一次偶然迟到十几秒,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如此不依不饶,如斗地主一般?我心中的怒火腾腾地燃起来了:

“世上有你这样当校长的吗!”

“你说校长该怎么当?”

这时,上课铃响了,张校长霍然起身,铁青着脸去下一个教室听课。我也怒气满胸,血涌脑门,冲着校长的背影大声喊道:“你这校长当得好,真是个盛蛋!”(即办事过分的人)

章校长走了,学校开始上课了,校园倏然归于寂静。我独坐在办公室,心里在翻江倒海,怒火难平。忽然想到还有一节课,于是,踉踉跄跄来到另一个班里,拼尽全力,沙哑着嗓子上完了课;又踉踉跄跄回到家里,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我想不通!自己一腔热血洒讲台,一颗忠心为教育,多次舍弃了跳槽当官的机会,将自己的家务私事完全抛弃,牺牲了自己多少利益!在学校一向小心谨慎,严守纪律,不敢越雷池一步;工作上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为一高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多少贡献!别说自己没有犯错误,即使有点错误,也应当给点面子;别说自己是一个成绩突出的中年教师,即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教师,也不应该这样对待!

我愤愤地想,你校长在我身上抓纪律吗?教育界谁人不知,我马某最懂得纪律的重要!当教师几十年从未迟到过!我宁肯舍弃自己的一切也不愿耽误一节课!经历过多少领导,对自己一贯爱岗敬业严守纪律的作风早有定评,没有说半个不字的!你章校长厉害啊,上任几天就这样狂妄盛气,拿我开刀!

这很可能是我和他谈话,当面指出了他的错误,于是伺机打击报复!

在床上沉重地躺了不到一小时,一股怒气夹着勇气促使我忽然跳了下来:这地方不能呆了,当初来一高也不是我钻着来的,是窦局长非要我来的!我怎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沿着仰韶大街疾步向东边的县委大楼走去。我在大学毕业时,县委几位领导要我去县委工作,我竟然予以拒绝。现在我想开了,我为什么不能出行当县委秘书呢?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腌臜气呢?对,自己到县里弄个一官半职,然后再杀回教育,当个领导,整顿一下教育上的歪风邪气,自己也可以挺起胸膛再不受这种窝囊气!

我先找县委政研室的王主任——十几年前重用过我的王书记。不料在县委门前,一位县委办的同志告诉我:王主任去年就不在了,被一场疾病夺去了生命。啊!我失声叫了起来。这位对我有知遇之恩的领导为何苍天不佑,堵我门路!

我又打听宣传部的姚部长,回说姚部长早已退居二线。姚部长曾经不辞辛苦到洛阳给我安排工作,那是何等的爱心热肠啊!可是多年来自己忙于工作,竟然没有去看望一下,我太失礼了! 我步履沉重、心事重重地扭过头来,准备去县政府找主管教育的窦副县长。我要当面埋怨他,我在英豪干得好好的,你非要把我调到一高,我竭力工作,却遭此劫难,你得给我想个办法!

走到半路,忽又想到,这次一高民主选举校长,是背着窦副县长、县委组织部在老师们的支持下主张搞的。我如果提出问题,窦副县长说:“你们认为我任命的校长不行,非要民主选举校长,你们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你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与我何干!”我该如何回答?

我忽然想到了县教育局教研室,董主任曾多次拉我,说我最适合做教研工作了;而且教研室没有了在学校高考升学的压力,身体可以调节一下。于是,我大步流星来到教研室,见了董主任。董主任拉着我的手呵呵笑道:“老弟,我们欢迎你呀!不过你去给教育局主管教育的杨局长说一下,只要杨局长一点头,你就可以来上班啦!”

我找着杨局长,把我要去教研室的理由讲了一遍。杨局长说道:“你去教研室可以嘛,初中语文教研工作一直无人抓,你正好可以抓这项工作,有利于提高全县语文教师的业务水平嘛。不过,这学期再有一个多月就结束了,你最好把这学期的课教完,然后再去教研室。”

于是,我回到学校,尽管心事重重,依然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尽心尽力上好每一节课。

忽一日,校办公室传来指令,教育局吴局长要我去局里一趟。我急匆匆赶到教育局,却得到一个令人惊心的消息!

吴局长说:“教育局局长会议研究决定,两所校长经过协商,你被调到二高工作!”

如当头挨了一棒,脑子一阵血涌:“吴局长,杨局长不是已经说好了,让我去教研室工作吗?”

吴局长说:“那不能算数!你的工作必须由局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有什么问题,你去找一把手刘局长吧!”

我怒气冲冲去找刘局长。刘局长脾气随和,经验丰富,是难得的尊师重教的领导。我把自己要去教研室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刘局长一把把我拉到他的办公室,说道:“马老师啊,你去教研室干什么呀?那工作你当然能干得了,可是,你的主业的高三毕业班,你是高三把关教师,这样的人才太缺了!一高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到二高嘛!怎么能去教研室,这不是浪费人才吗?”

我忿忿说道:“我在一高干高三多年,烦了,累了,想到教研室调节一下,这有什么错吗?到二高又是教高三,我岂能出了虎口又入狼窝!”

“当然没有错!”刘局长温和地笑着说说,“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二高不是‘狼窝’,还有几个有利条件:二高是新建的教学楼,教学设施胜过一高;二高的领导都是‘老班长’,有经验,你不会受苦;二高的福利待遇一直比一高强。你家里经济比较困难,多一点收入总是好事吧?”

我正要继续争辩,刘局长接到电话,要去开会,拍拍我的肩膀鼓励了一句,走了。

天哪,难道我非得去二高吗?我回到家里,满腔郁愤,无处可诉。强大的精神压力竟然使我胸闷、头晕,浑身乏力,一下病倒床上。

这时,二高的杨校长来了。杨校长即将退休,身体有病,干瘦的双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说道:“我们等着你,盼着你;二高的高三学生听说你要调来,一片掌声笑声,再也不跑了!学校住房紧张,我把我的办公室腾出来,让给你!”

二高的姚书记来了,说道:“咱们都是教语文的,人不亲行亲,咱们在一起,我能不照顾你?听说杨校长要把办公室让给你,那不行,他那办公室居于大楼中间,比较嘈杂,你还是去我的办公室吧!”

二高的主管财务的刘副校长来了。他也是刚从一高调过来,我们关系不错。他说:“咱弟兄又到一起了,山不转水转,多好,我能不照顾你?我和杨校长商量了,要给你最高的待遇;二高的楼房你随便挑,挑中哪一套,你就住哪一套……”

二高领导的热情态度和暖心话语,使我热泪盈眶。罢罢罢,二高就二高,看来我这苦命人,还非得去二高苦干一番不可!

忽又想到,一高的学生怎么办呢?这届高三学生,入学伊始,我就给他们安排了学习计划,制定了学习目标,信誓旦旦地要让他们达到什么什么目标。现在忽然要走了,怎么办?啊,没办法,没办法,我只能上“最后一课”,和学生们告别辞行了!

那天上午8点,我和往常一样拿着教案,踩着铃声来到教室。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啊,两天没来上课,学生们居然有点着急了!我站在讲台上,扫了一眼台下的学生,心头发颤,脚根发沉。班干部喊起立,学生齐刷刷站起来,一双双欢渴求的眼睛射向自己。我望着台下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庞,喉咙仿佛堵住了什么东西,鼻子有些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强压悲痛说道;

“同学们,由于种种原因,我要调出一高,离开大家了。我原先布置的教学计划还管用,我提供的教学方法还有效。这半年来,我讲课不当的地方,批评同学们不对的地方,工作上失误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学校一定会给大家派来更好的老师教我们……现在,我开始讲……”

然而,我讲不下去了。抬头一看,全班同学都爬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不少女同学发出了“呜呜”的啜泣声,教室里一时弥漫着悲怆的气氛。

我有点惶恐,不知所措了:这课,还怎么讲呢!那哭声,那场面,那气氛,像一根根利刃割着我的心,只觉得心在滴血,又疼又热,鼻子一酸,眼泪奔涌而出。

“马老师,”一位女同学哭着大声喊道,“你为什么要调走?你就舍得离开我们吗?”

“就是呀!”“就是呀!”“你就这么狠心吗?”“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一群学生抹着泪眼,七嘴八舌地吆喝。

“不行!”一群男同学站起来大声吆喝,“是谁要把马老师调出一高?是校长还是局长?他们凭什么要调动?马老师干得好好的,我们最喜欢,这样的老师竟要调出,他们凭什么?!我们找他们去!’’

“对,找他们去!”一群同学应和着,“走,找校长去!”“走。找局长去!”

不少同学忽哩忽咚离开座位,就要往外走;教室里一片激烈紧张充满火药味的气氛。

我心里涌起一阵热浪,但不希望同学们这样做。我急忙挥动双手,制止同学们。我含着眼泪说:

“同学们,请大家安静,安静!各坐各位,不要动。现在是上课的时候,不要影响学习。”我把前排几位同学推到座位上,冷静地说道:“我也不想离开大家,可没有办法,世上有些事情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希望大家不要闹了,希望大家在新的语文老师的教育下,把语文学好,争取到高考时考出好成绩。”

说着,我提高了嗓门,大声布置道:“现在开始上课了!我讲不好,同学们可以自由学习,可以复习课文,可以写篇作文,可以记点日记。开始!”

往常一布置,我都要走下讲台,在一排排同学中间慢慢地踱步穿行,为同学们解疑答难。两排课桌之间的过道比较狭窄,我穿行的时候必须慢慢地小心翼翼的侧着身子,生怕碰着了正在写字的学生的胳膊。但我很喜欢这种氛围,同学们站起来提问题,我示意让他们坐下,弯下腰去跟给同学们小声的辅导、交流。此刻我心里就像有一条暖暖的小溪在汩汩流淌。放眼望,同学们像一只只雏鸡张着嘴巴,像一朵朵鲜花迎面开放,我每每感到无比的惬意而充实。

可是现在,我不敢走下讲台,我害怕近距离接触学生那含泪的目光,我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学生的事情,心里愧疚得发慌。

我站在讲台上,不敢朝下面看,只好低头凝视着教案。一抬头,见同学们都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似乎进入了学习状态,我心里一阵释然。对,此刻面对同学们的狂热激情,自己应当“冷”一些,让他们沉下心来,专注于学习。不然的话,为了一个教师的调走,使他们缠绵哀婉,难割难舍,沉湎其中,难以自拔,岂不影响了学习!教师们来回调动,是常有的事;走个穿红的,来个挂绿的嘛!……

我正在随意想时,忽见一个满脸泪痕的女同学疾步走上讲台,把写着半页字体的一张纸放到讲桌上,扭头捂着脸又跑回到座位上。

这是什么?交作业吗?仔细一看,我的心砰砰跳起来了:

“马老师,你知道墙角边一位沉默寡言的女学生强烈的心声吗?你知道我现在多么恨你吗?你明明知道我们不想让你走,你却口口声声说你要调走,你要离开,你知道这多伤害我的心吗?你的课我如果一堂没听,就像失了魂一样;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喜欢你,多么离不开你呀!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后面一下写了半页多大约有一百多个“不让你走”!这位性格内敛,却爱好文学,作文被我讲评过一次的女学生,在这里用了特殊的句式,用了炽热的火辣辣的语言。虽然这“爱”绝对是一个学生对敬爱的老师的真情表达,绝对是纯洁无瑕的,可还是让我这个传统保守的老夫子耳根发烧。妈呀,这死妮子,这样喜欢自己,自己却没有和她谈过一次话。下去,一定要找这位女同学谈谈,做一下思想工作,叫她不要……

正在想着,又一个同学递上来一张纸条。我正要细看,又一个同学递上来一张,紧接着,全班几十个同学忽忽啦啦都上来往课桌上递条子,顷刻间,面前堆起来厚厚一沓写满滚烫语言的纸条,每张纸条都是字字情,声声泪,呼唤我,挽留我!

啊,刚才同学们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不是在写什么作文,而是给我写挽留信。我心里一阵发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随意翻开几张纸条,那一句句炽热的语言几乎要跳动起来——

“马老师,我原本不喜欢语文,是你引导我步入了语文神圣的殿堂;我原本不会作文,是你指引我展开了作文稚嫩的翅膀。我一天天在进步,在成长,你却要弃我而去!难道你是铁石心肠?……”

“马老师,你说,你要指导我的两篇优秀作文在报刊上发表。我读着你以前指导学生在报刊上发表的文采飞扬的作文,心里是多么激动,多么羡慕呀!可你一走,谁来引导我实现发表作文的梦想呢?你为什么要走呀!……”

“马老师,那次因为我不交作文,你狠狠批评了我,我当时怀恨在心,在日记中骂你。可是后来想想,你都是为了我好。你一走,谁来批评我,谁来教育我?我多么希望你天天批评我呀……”

“敬爱的马老师,我们是二高的学生,闻听你的大名,读了你的文章,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于是,我们几个密商多时,背着学校,不辞而别,来到一高,就是奔着你来学习语文的,可是我们刚来了两天,你却要调走,你叫我们怎么办呀?二高是无法回去了,一高你又走了,天哪……”

读着这撕人心肝,催人泪下的语言,我心里热浪翻滚,眼里热泪满盈。我无法一一解释了,我不敢往下看了。赶紧走吧,走吧!我提高嗓音沙哑地说:

“同学们,我谢谢大家,谢谢大家!有些事情是一言难尽的。以后,同学们在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找我。还有,那个班的下一节课,我就不去了,希望班干部过去通报一下。再见啦!”

我擦了把眼睛,恢复了一下常态,绕过一排哭着挽留我的女同学,冲出教室,头也不回,大踏步地离开了心爱的学生,离开了曾经给了我激动欢乐,又给了我痛苦悲伤的渑池一高,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丈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

我回到家里,又激动又气愤又悲伤,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一阵阵痛苦反思,一声声仰天长叹!

然而,就在此时,渑池一高从未有过的奇特的一幕出现了!

校长的门前忽然热闹起来了。同学们在课余时间,自习时间,甚至在上课时间,三五成群,络绎不绝,来找校长,要求挽留马老师。章校长反复解释,说是教育局要求调动,马老师要求调走,学校也无可奈何,云云。只说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也无济于事,只好关门大吉,溜之乎也。校园里竟不见了校长的踪影。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同学们敲门,不开;喊了几声,还不开;转了几圈,还不开。于是,开始往校长门缝里塞条子了,你塞一张,他塞一张,你塞一卷,他赛一卷,一晌不到,校长的门缝便塞满了纸条。校长晚上归来,打开电棒一看,满地上都是一卷卷白花花的纸条。拾起来一看,一张张纸条上都是泪花迸流,苦苦哀求,要求章校长挽留马老师。有的词语委婉,情真意切;有的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有的痛陈利害,大声疾呼;都是强烈要求校长挽留马老师。有的还不知天高地厚,威胁说,学校一定要留着马老师,不然就怎么怎么,如同下最后通牒一般!

可以猜想,章校长读了这些纸条,当时的心情一定是十分复杂,十分尴尬,十分气恼,又带点酸溜溜的味道。但是,决心已下,狠心已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神差鬼使,糊里糊涂,我竟然成了二高的教师了!

我心事重重地站在二高雄伟高大的教学楼上,向南天遥望。楼下不远处操场上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好像我身上要发生什么事。啊,善良的人们啊,我不会自杀,我要好好地活着!我只有对着乌云密布的苍茫太空大声呼喊——

“我的选择错了吗?”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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