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文革初期,十名中学生买了两筒胶卷,请一位教师帮助摄影,那教师提出必须由一名学生在5分钟之内作出一首包含十同学姓氏的诗,一中学生应声吟出: 邵水河畔来留影,母校门前最相衬。 龙屠陶李张童孙,还有学友屈陈邓。 插队后,他用这雕虫小技,在一个叫黄羊坪的小山寨,留下了一个小故事。) 一 从我插队的地方去黄羊坪有四条山道。一为羊丫岭,那里少有人烟。一座栉风沐雨的千年古亭为直插云霄的褐色山崖挟持,当地人传说那里有猪婆精。我那年楞是凭一柄开山锄陪故乡来的二姐上山去挖过七叶一枝花;陪一位女同学过山那边知青点游玩。第二条山道为天堂界,攀悬于白云悠悠的“蜀道”上,直让人担心滑落山底,但一旦达凌绝顶,山下的仙境则尽收眼底。再就是洞头界与罗家铺了。 我无法考证远古的黄羊坪曾否羊羚成群蹄声踏踏,但从丰茂叠翠的植被来看,这里一定有过原野上的繁荣。 在黄羊坪,我虽未与虎豹谋面,却美餐过麂子和野猪肉,在野花飘香的草木间与珍珠样的山泉边与山中的小精灵四目相对,一饱口福过鲜美的蜂蜜、山鸡炒冬笋以及其他少数民族风味的传统佳肴。 有关黄羊坪的记忆,还在一次弥天雨雾中迷路,遇上一位负重穿山如履平地的侏儒。焦急中传来几声呵喝,大山深处忽然钻出个替我指点迷津的人来…… 黄羊坪的风土人情如此美丽,以至于在都市生活许多年后,我一直沉缅于其典型的原始生态及天籁之音! 二 1995年11月7日,我携妇将雏又来到黄羊坪,菲菲细雨中,我与原插点的乡亲已欢聚四天,欲去百里外的县城看看时,队上的光有哥坚持要送我一程,半道上他突然背起我才4岁的女儿龙洁直奔黄羊坪。 这次,光有哥取道当地的旅游景点洛口山,这里另辟有蹊径去黄羊坪。 七十年代中期,我们上百知青与几千民工安营扎寨在洛口山腹处水利工地的简易茅棚,我的住处几乎成了“抗联司令部”。当地的小青年口口声声叫我师傅,争着给我端饭端菜,倒水洗脸烫脚,烧篝火驱寒,挤在草铺上听我讲故事,那情景令人自豪、感动。妻子与4岁的女儿龙洁初接触原始山林,欢天喜地采摘野花野果。溪流里虽少了往年叫声凄切的娃娃鱼,仍可见形态各异的红螃蟹、黄螃蟹。 插队期间去黄羊坪,我总爱先去村小学,逗逗山里的孩子,抓条四脚蜥蜴往嘴里送,骇得孩子们见了我边跑边嚷:“龙王崽子捉蛇呷!”20多年过去了,这里一名叫傅永进的青年,至今还珍藏着我一顶在帽子里写有一个“王”字的军帽。 生活可以是坎坷的,但不可以平庸!一个心情惆怅的日子,我曾追随山民在这没有航标的溪涧里,从黄羊坪驾驭木排突出洛口山,体验过交战死神的悲壮! 翻过一段殒石满布的峡谷,四肢贴地爬上一道断崖,一座青褐色的汉唐古隘似的大坝与泸咕湖样的高峡平湖出现于眼帘……远远地,嵯峨的群峰下出现了古朴的民宅,传来的电器音乐表明现代文明已传入这片原始丛林。 三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八十年代初期,当我正襟危坐,听一位年龄不大的高校教师向我们这些重新亲近缪斯的倒霉蛋讲解马致远的这首《天净沙·秋思》时,踌躇满志的他怎知我十年前正是口吟足踏词境中的景物,踽踽走进黄羊坪一知青点的…… 那天吃过晚饭,10多名小知青围坐在一屋,在听过两回“一只老鼠偷谷,吃了一粒又是一粒”,使人笑都没办法笑的所谓故事后,作为“老三届”的我抢过来讲了一个叫“林强海峡”的故事。这个故事出于文革当时人们的臆造:美帝帮助蒋帮在台湾海峡水面下建造了一个代号为“木材加工厂”的核军工厂,中央军委指令广州军区侦察英雄林强潜入台湾搞情报,与代号“黑鲨鱼”的特务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现在想来,一定是当时的毛遂自荐不能令人信服,正当我兴致勃勃地打开话匣,三名神情高傲、风姿绰约的妹子轻轻哼着歌去了一壁之隔的厢房扬言睡觉,在那边嘻嘻哈哈以示不屑,气得我决心要扳回面子。演讲的效果确实不赖,说了十几句,木板那边的妹子停了歌声。 “林强海峡”故事情节的讲述约需要两小时,见夺回了主动权,我便决意煞煞她们的锐气,当说到林强正抓紧时机拍照,被一支乌黑的枪口顶住脑袋,我一句“说迟时那时快”即打住话头,借口明天要去武冈,今晚只好早歇。急得伢子、妹子一齐说好话,那边送过来一杯白糖开水。说完“林强海峡”,我又乘兴连讲了两个故事。 因为那晚过于兴奋睡得太迟,翌晨,几个伢子强打精神替我弄好早饭,满腔热情地叫喊隔壁妹子一起吃饭时,竟被睡意正浓的妹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正是精力过剩惹是生非的年龄,论及本人当时欢蹦乱跳的心情,自以为是我这六六届初中大哥撞上了在这些仅读过三年初小就开始“文革”的小弟弟、小妹妹面前显山露水的绝好机会。我嗤地从墙壁上撕下一张日历,飞快地掏出钢笔,迅速地写下几句话: 懒, 三只睡猪晚, 日出三丈不起床, 床上闻猪鼾。 如此这般地,我悄悄地用抑扬顿挫的声调,教了这边的男孩一遍,喜得他们拍手打脚。当崭齐的集体朗诵气宇轩昂地传过那厢木壁,果然气得三个妹子立即一片回骂。我又撕了一张日历“火上添油”: 泼, 一窝大癞鹅。 人家讲你不承认, 你看火不火? 令人纳闷的是,面对这第二轮挑衅,那厢却沉默了。一个满脸稚气叫宝宝的孩子紧张地把耳朵贴上木壁的壁缝,压低声音向我报告,几个妹子在“分析敌情”。她们说:与之朝夕相处的那些宝贝哪能作诗骂人哩,一定是我这昨晚来的不速之客在作祟,她们要学刘三姐唱山歌气死我这忽然从深山中钻出的“老画眉”…… 旋即,那边果然响起了刘三姐嘲骂“蠢秀才”们的歌声! 我抬头望望窗棂外,神秘的大山飘起了雨丝,打听到其中一名唱得挺甜的妹子绰号“小妖怪”,不禁灵机一动又找到了话把: 窗外雨梭梭,山中奇事多。 妖怪睡懒觉,床上鹅唱歌。 几个伢子开怀直乐,大约鹅的叫声并不雅,那边也有人窃笑起来,笑后竟半嗔半笑骂娘。我遂用一句有关土话反讥: 开口即骂娘,此事太荒唐。 我听别人讲,她要嫁皮匠! 这话由“妹子家骂娘嫁给皮匠”的俚语演化而来,姑娘们最恨,顿时好像捅了马蜂窝骂开了“娘偷人”。几个伢子好不开心,拍着手掌又齐声接连朗诵了两遍。我不动声色,询问到那个绰号“小妖怪”的妹子姓贺,乃穷追到底: 又闻娘偷人,天下大奇闻。 本帅一打听,原是贺神经! 此语刚出,却闻莺歌燕语:我们起来了! 目睹五首“诗”信手拈来,转瞬间即传捷报,伢子们兴奋无比。我不再炫耀,向宝宝讨了一截粉笔,在壁上匆匆告别: 三岁丫头嘴巴多,初出茅庐不识我。 白玉知青名将在,一笔挥尽三千河! 即取道留有吴三桂遗迹的“七步石”,径投60里外的武冈城去了。 四 我之夜宿黄羊坪“出口成章”的事传扬开后,有关老知青藏龙卧虎腹有华章的议论不胫而走,更兼一些人推波助澜,我所在的四面荒冢的园艺场顿时热闹起来。各知青点的“小三届”肃然起敬频频造访。唯未见黄羊坪几个矜持如雪的妹子出现。 —个炎炎夏日,我正在墨黑的知青屋读诗,忽闻玉音婉转,竟是她们来了。一副程门立雪如遇大贤的样子,热情不过地要我当场赋诗,我只得见景生情: 三位姑娘门前站, 好似守门汉。 龙王请汝进屋来, 有话慢慢谈。 那天,我们一块诵读了一组14行组诗: 自从天使在伯利恒出现, 向四海欢呼黑暗消除, 人间的岁月滚滚飞度, 已经一千八百八十三年。 复活节前日的早晨十点, 基督的受难使我感触。 我从城中的教堂走出, 来到您特洛瓦的寺院。 特洛瓦,您这不幸的地方! 您使我不幸地遇见—— 一双纯洁而热烈的目光。 她走进灯火辉煌的圣堂, 我心底燃起熊熊火焰, 再也没有熄灭的一天! 黄羊坪的这些因“文革”耽误的孩子们其实富于追求,他们至今难忘与我的初识并关注我的命运,记得我有用手指、用小木棍划字默诗的习惯,甚至对我当年故意用一本空白笔记本作掩护,故意把自己的拙作说成是别人的情形记忆犹新。一名叫五毛的特别美丽的女郎还一再建议湖南“七小虎”作家之一的屈国新将这些细节写进他的小说。 五、 取道罗家铺回返,尚有40里路程。穿着高跟凉鞋的妻叫苦不迭,我们一行如唐僧师徒,跋涉在绿森林中。我如心入禅境的唐僧不闻妻的埋怨,将一身红装的龙洁在碧绿的海洋里放飞,头脑却陷入庄严的沉思…… 渴了,捧一鞠山泉; 饿了,摘一挂冬泡。 突然,一处古木参天的坡道令人好生眼熟,顿令我泪如泉涌。17年前,就在这道口,我默默地从公社向秘书的手上接过从这里迁出的户口去另一知青点落户,十年蹉跎岁月竟让我泣不成声口吐誓言,此生不再回返! 21年前的一桩往事亦清晰如昨:那年一天晌午,黄羊坪的“小三届”又来到我的知青点,正待荷锄出工的我无暇细问,去村里给他们借米做饭,但挨家挨户问了个遍,却未从面有菜色的农民家借出一升粮来。回头碰上背着挎包装了几件换洗衣衫准备觅车回邵躲春荒的宝宝,方知先达的几个伢子妹子因断炊昨天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回到知青点却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唯见一把遗弃的鹅羽扇躺在白木书桌上。就着残阳的余晖,我在扇柄上轻轻写上: 小巧玲珑朱红扇,是谁有意遗我房? 恕吾未留蓬山客,可惜贫协亦无粮! 嘱宝宝完璧归赵。那以后,我再未去过黄羊坪。 作者简介: 龙国武,湖南卲阳知青文化研究会创建人,名誉会长。邵阳市政协文史研究员,邵阳市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常务理事。 龙国武曾任邵阳知青回忆录丛书编辑,湖南知青纪念文集主编,中国知青纪念文集主编(该书序言作者为著名作家梁晓声)。 龙国武为邵阳文库《回望青春》主编。中英文对照大书《地球村的邵阳人》第一副主编,邵阳市人民政府原副市长,该书主编李兰君撰文《知青编著龙国武》。文化名人陈西川、李自健、吴人豪、岳楚渔诸文章出自于龙国武之手。 创办了名人荟萃的读书与写作群,受聘于湘楚山地文学平台顾问。其事迹散见于中国文化报,湖南日报,潇湘晨报,邵阳日报。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