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宁的故事本身,超越了很多虚构的知青作品,故事带着先天的质感,给后人评价知青运动提供了鲜活的个例。
题记: 《荒友老宁》一文写于6年之前,那时我们兄妹4人轮流去陪伴老娘,晚上照顾老娘睡下,没有电脑又不喜欢看电视,也还没有智能手机,我就坐在大写字台前愣神。 突然一天,老宁的身影就撞进我的脑袋,有如孙大圣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翻江倒海一通折腾。 随手抄起一张纸就哗啦哗啦的写将起来,一直写到半夜写到自己泪眼朦胧。 老宁的故事是我当年亲历亲见亲闻的,刻骨铭心的记了一辈子。 01 北大荒知青有个泛称叫荒友,我们连有个荒友叫宁和平,北京知青,下乡那年才十六;抗美援朝保卫世界和平的缘故,他爸给他取名和平。 他小我好几岁,我也得称呼他老宁,因为全连上下都叫他老宁。 要说老宁长得是有点着急,所谓“小孩儿老脸儿”,略显灰暗的肤色,眼角已然爬出细细的鱼尾纹,颧骨突出,鼻梁处还幽默地散落若干淡淡的雀斑,讲起话来慢条斯理的。 最初,同时穿出两只叉色的袜子,甚或少穿了一只的场景一旦被知青们发现,立马就把大家笑翻了。 最杯具的是,每月32元工资(荒友戏称320大毛),几天就被老宁得瑟光了:团部商店的肉罐头水果罐头多贵呀,他都不问价儿,口袋里的饼干奶糖一抓一大把。 连长后来下令,老宁的工资交由他的副班长代为管控,临时申请,限额使用。
1985年,作者在当年营房前和老连长(戴墨镜者)、老战友合影
老宁干活儿不会偷懒,拉沙子、搬石头、扛水泥、装卸红砖,都能跟上趟儿;因为个子小,大伙也都照顾他;谁拿他寻开心,他从不急眼,一笑一龇牙:“别、别、别逗!滚、滚、滚鸡巴蛋!” 老宁喜欢读书看报,连部的《参考消息》一来就被他抢走,亚非拉、欧美100多国家的首都名儿他倒背如流;知青为中国驻坦桑尼亚、赞比亚大使姓氏名谁抬杠打赌,老宁现场给出标准答案,张嘴就来。 02 好像是捉拿“四人帮”那年,老宁也随大溜办起了困退返城的手续,比起最后的知青大返程早个两三年。 老宁是春节后从北京回到兵团的,脸上容光焕发,逢人就说:“我、我爸说了,我、我的接收函过几天就来。” 全连老少都为老宁高兴,有知青让他买糖请客,老职工则说:“回北京,赶紧娶媳妇吧。” 后来的几天,老宁有点像祥林嫂似的,不时自言自语:“(接收函)今天该到了。”还跑到连部或离连队不远的邮局去查看北京来信。 那天下午,连里的会计兼通讯员、上海知青老白去邮局取当天的第二趟信,老远举着一封北京挂号,一路小跑喊着:“老宁,老宁,你的接收函来啦!” 在家的人们朝营房四处巴头探脑儿的找,也没见老宁的影儿,有人说,“上东山拉沙子去了,一会儿车就能回来。” 顶多一支烟的工夫,人们看见那辆浑身嘎嘎响的苏联嘎斯汽车从东山上开过来了,风风火火的车速可不像有载的样儿,车上人老远就喊,音儿都变了:“老宁出事了!” 赵副连长钻进车楼子,把出事的老宁揽在怀里,直奔师部医院。后来赵副回忆说:“这一道儿,眼看着老宁的脑袋一会儿比一会儿大,跟气儿吹得似的,进医院一上心电图,那图线卡登就打了横啦。” 我们那个东山岗子,表层黑土之下,漫是远古时代的海底流沙,当地盖房用沙子长年敞开尽情地挖,依山形成一个个硕大的沙坑。 值春夏之交大地开冻,一个大沙坨突然顺坡倾倒下来,瞬间大伙都跳开了,独反应迟缓的老宁被击中并恰巧前胸撞在车帮上…… 那几个北京知青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大骂老宁:“你个傻逼,该!活该!不让你上班,不让你上,你非得上,就为那一块二毛六(荒友日薪)!”一边暗暗垂泪。 老宁被停在制材厂的木工车间西头,加厚板材的一副棺椁,是我们制材的哥们加班赶制的。 中午,大家都去吃饭了,我独自来看老宁。 带锯和电刨子的噪音停歇了,地上的草叶东倒西歪,几只小雀唧唧啾啾。 老宁身着崭新的绿色军装,头戴绿军帽,只是没有红领章红帽徽,这,曾是每个兵团战士梦寐以求的戎装。 老宁表情安详,好像化过妆,眉间的雀斑不见了,眼角的鱼尾纹也舒展开来。 天热了,老宁身边摆满了雪白的冰块,是那些北京知青下到十多米深的水井底下,用冰镩子一块一块从井壁上砸下来,一篓一篓提来的。 老宁他爸从北京赶来。像棵木桩子似的坐在连部,连长让食堂弄了猪肉炖粉条子招待,敬他酒,他也喝了。据说老宁他爸只提了一个要求:把儿子带回北京。 我们连往北70里地就是嫩江县城,那里有个火葬厂,一打听,人家因故停办业务。 天眼看要大热,就想出一个土法子,把老宁抬到他出事的东山岗子的山梁上,就地架柴火烧;那几个北京知青一人备了一个长铁钩子,扛了一桶柴油,去送老宁。 据说,在浓烈的黑烟和两三米高的火苗子里边,老宁坐起来好几回。 老宁属蛇,现在要是活着,整六十;跟他爸回北京那年,才二十三。 记于癸巳蛇年新春 题外话: 时光再上推到公元1985年9月,我离开黑龙江兵团7年之后第一次重返第二故乡。 我们一行7人上海5位北京一位天津一位都是新闻出版圈子耍笔杆的,都曾在兵团5师下乡。 我们从师部驱车去我所在的49团(尖山农场),是我力主邀请大家去的,因为我们那疙瘩有个东山——在东山上有个知青坟场,还有一个关于老宁的故事。 我领路,绕道良种连后道,说话东山就在眼前,坑坑洼洼的路突然断了,修水库呢。 车子掉头回师部,大家怅然若失,话少了许多。后来,新民晚报的周峻(图中右二),把我讲了一路的老宁故事刊发在他们副刊十日谈。
1985年,作者回访当年下乡农场
“我想你,我永远想你” 感谢这个奇妙的信息时代,每个人嘴边有一个麦克风,还有,我们这些老知青,相互间永存的默契的信任。让我一夜之间找到了四五十年前的事实真相。 当在群里聆听到老排长留言“我想你,我永远想你”的呼喊,让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的时候…… 我断定,我苦苦追寻的当年这些悲情故事,也都深深埋在战友的心底。 拙文只不过算是一个引子,拉开了大家的话匣子。 兹将大家的后台留言、微信语音、长信短信等择要辑录于此,并附有作者回应。 荒友眼中的老宁: 1. 老宁有个外号,女生都知道 习五三: “老宁当年有个外号,叫百万雄师。我们女生都知道,就是形容他满身的虱子。他的班长排长常常给他择虱子洗衣服。 “还有,老宁出事是在捉拿四人帮的前一年,大概是1975年,那时我还没走呢。他爸来的时候,除了要带骨灰回北京,还郑重的向连里提出一个要求:追认老宁为共青团员。 “那天晚上,团支部开会专门研究老宁追认团员的问题。我特别关心老宁这件事,就在营房外边溜达,等他们会议的结果。好像那天还停电了,一片黑漆漆的,后来他们点上蜡烛开,会开到很晚,我一直等着。 等到他们散会,我迎着一个能说悄悄话的北京知青,直愣愣的问结果。她先是支支吾吾的不说,我就急渴渴的追问,她才吞吞吐吐的告诉我: “大伙说,大伙说,老宁虽然这样不幸,可是,可是,他确实不够共青团员的标准呀。”
北京战友宁和平(老宁)遗照 季建平供图
张维功: 老宁,即使按照当年下乡留城的所谓政策,也应该留在北京分配,居然被裹挟来兵团,被战友们呵护照应,十分荒唐。 沙陀滚落,别人都躲过了,可老宁先天的反应迟钝,怎能躲过!一个荒唐下乡的悲剧宿命。 追认团员,只能说是那个奇葩年代的奇葩要求。 团支部不给追认,在当时倒是“实事求是”的,“坚持原则”的。 团支部的年轻人们,多么的清纯可爱! 2. 祭拜天上的宁和平 林司令: 补充两点,老宁的父亲当时是北京一商局专管首都人民肉、油类供应的处长。 都说到了北京才知道俺地官小,可京官几十万哪有宁父威,文革食品馈乏的年代他可是人人要巴结的京官。 宁父当时给老宁办理的不是直接回京的手续而是曲线救人先回老家河北霸县再说。 老宁走后我们几个同校同学工一连战友去老宁家看望他父母,老宁唯一的亲弟弟当时好象是中学生一点也看不到任何悲痛,只是自顾自的玩,看着真叫人莫名悲痛! 清明马上来了我会用维功兄的一文祭拜在天上的宁和平。
49团工程一连战友提供的战友名单
张维功: 老宁是工一连战友心中的痛。 四五十年过去了,没有人能忘记老宁。不需要什么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一类教导,就凭最起码的人性,常识。 对我而言,记下老宁,责无旁贷。 老宁的故事本身,超越了很多虚构的知青作品,故事带着先天的质感,给后人评价知青运动提供了鲜活的个例。 作者介绍:张维功,天津人,北大荒兵团知青,黑龙江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天津《今晚报》高级记者,2009年退休。著有报告文学集《滦水静静地流》、新闻评论集《今晚报好稿评析》、《冷眼看报》。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