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歌不同,歌要大家唱,必须上口,而诗有人看就行,因此更个人化, 内容也可以更具体真实。为了写这段文字,我打了“知青诗歌”四个字在百度上查了一下,好家伙,有那么多!要不考虑当时的知青有一千七百万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你真以为知青个个都是诗人! 完全是随机的,我搜索百度首先得到了以下这些诗歌。先看第一首: 《查铺》 边疆春夜寒, 北风阵阵吹。 一盏能上能下灯飘又闪, 深夜谁还没睡? 啊,指导员查铺进屋来, 一天寒霜凝双眉。 脚步轻呵, 鼾声微。 高高举灯细细瞧, 抑不住的喜悦呵, 恰似那春风心上吹。 那是谁—— 枕边宝书还未合, 嘴角含笑才入睡。 那是谁—— 梦里还在喊“加油”,嘿!白天的干劲没使完, 晚上睡觉直蹬被。 战士个个多可爱, 屯垦戍边新一辈。 指导员啊, 喜在心里乐在眉。 炕洞里添把火,炉膛里加锹煤, 再轻轻盖好蹬掉的被。 夜深啦 , 不愿睡, 仿佛看见, 来日朝阳照大地,生龙活虎一队队…… 怎么样, 是不是让我们想起那首“老房东查铺”?这里只有友情,没有艰苦,只有干劲,没有退缩。“宝书”是精神食粮,指导员是引路人。这不就是我们当时的“革命追求”吗?再看下面这首: 《女驭手》 大鞭子一扬风雪收, 马儿得令飞蹄走; 串串笑语银铃脆, 嗬,来了咱们的女驭手。 裹一身风呵披一肩雪, 短辫儿一甩精神抖; 汗珠落地八瓣花, 缕缕春意盈眉头。 出车太阳脸未露, 夜归星光撒肩头; 一路风霜一路歌, 歌洒云天唱丰收。 拉过千担麦,载过万吨豆; 天地广阔路更阔呵, 两行轮辙通五洲! 一看便知,这是一首表达知青的劳动与丰收喜悦的诗,奏响着青春的主旋律:自豪、乐天、 意气风发,写得也是合辙押韵。也许,农民化了的知青就应该是这样。再看下一首:
《礼品》
雪白的木板,闪闪的银钉, 一个精致的箱子已经钉成; 箱子,你虽小呵, 却装下了战士无限深情——里面,装上四个苹果 ——个大,鲜红。 这是四年前栽下的幼苗, 和兵团同年长成! 今天,它第一次结下硕果, 战士把它寄往北京, 献给亲爱的毛主席呵, 这是当年南泥湾的良种。 “六•一八”批示把它照耀, 延安的锄头把土松; 战士的汗水化成果香,它将汇报:新苗在边疆正郁郁葱葱。 除了丰收的喜悦,这里还充满着当年红卫兵的真情厚意。这里有鲜红的苹果,亲爱的领袖,有对南泥湾的怀念,还有对美好边疆的描绘。再看下一首: 《 接班歌》 哥哥去边疆安家, 我也想去草原牧马; 骑马挎枪, 走遍天涯, 只恨自己啊, 还是个红领巾娃娃。 东风吹我长, 乘车离开家; 汽笛伴战歌, 黑龙江畔把根扎。 登上山顶大声喊: 看啊,这儿天地多广大! 出工一肩风雨, 归来满脸晚霞; 调动边疆山山水水, 描绘最新最美的图画。 大有作为新一代呵, 绝不虚度年华。 再不后悔晚生几年, 睡梦中也笑声哈哈。 兵团的战斗生活, 我呵,一辈子爱它! 昨儿还写信给家里, 催小弟弟快长大…… 这里表达了一种革命精神代代穿,誓将上山下乡这条路走到底的豪情壮志。领袖要看到这样的诗歌,一定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类诗歌的的特点可以归纳为“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主旋律”。这些诗歌表明,条件再艰苦,困难再大,我们都能“正确对待”。在阅读这些知青的诗歌时,产生了与阅读知青回忆录时相似问题:它真实吗? 我想说“不真实”,因为据我了解,知青运动问题多多,从头至尾与当时那场荒唐的“文化大革命”有着太多的联系,也给知青本身、家长、知青所离开的城市以及所去的乡村留下了诸多后遗症。 但这里我只能说,非常真实。单看这类诗歌的数量,就让我底气全无。就我网上查到的知青诗歌而言,这类诗歌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看到这些诗歌,难道不会让我们想起当年我们所在农村的黑板报,农场的赛诗会吗?那时候的我们(包括我自己)只要有机会,几乎都会写出这样的诗来。 那它反映现实吗?也反映,至少是一部分。以上诗歌出自“兵团战士”之手,他们很可能比其他地方下乡的知青多一分自豪感和使命意识。可以说,这些诗是从“正面”反映了知青生活,而且就当时的水平而言,文笔也还不错。当然,由于当时的政治氛围,知青也只好这么写。实际上,就是现在,“上面”也仍然愿意看到这样的诗歌:有这样的知青,这样的人民,让人放心啊。而且,尽管时过境迁,今天也绝没有给我们理由来嘲讽当时的真诚与热情。 其实,作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在党和领袖的谆谆教导中成长起来的一代,我们的心中都有董存瑞、黄继光、雷锋、焦裕禄,我们都想做个好孩子。曾几何时,我们也都愿意在伟大领袖的指引下,战天斗地、改观换魂,昂首阔步走下去。我记得他老人家发出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后,自己也曾经和同学一起很激动的查地图,找资料。小说《林海雪原》、电影《北大荒人》都坚定了我到黑龙江去的决心。来到黑龙江农场的头几年,我们脱坯建房、抗锄下地、挥镰割麦、场院脱谷、上山打火、开沟挖渠,我们“上到白发苍苍下到开裤裆”、“早上三点半,晚上看不见”、“为革命抢送头车粮”,我们习兵练武、“批林批孔”、“忆苦思甜”、“扎根边疆不动摇”……不管是“华山自古一条路”还是“赤胆忠心为人民”,我们不是不愿意奉献,我们不是只知道贪图安逸,我们真的不是! 当然,还有另一种诗歌,也是知青的: 《初学插秧》 方田明净水无漪,春早插秧当趁时。挽袖欲施生涩手,折腰先作笃诚姿。 如梭织缕翠毡美,以退为前跣足迟。合纵连横排阵罢,将军挥汗阅陈师。 一看便知,这出自插队知青的手笔,里面没有了“革命豪情”的宣泄,却多了不少个人亲身的生活体验。插秧是个力气活,累腰累腿,还得掌握一定的要领,对初到农村的知青是个考验。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和当地老农一样像模像样地下地插秧,其中甘苦非亲身经历难以体会。好在作者还是乐观的,“合纵连横排阵罢,将军挥汗阅陈师。”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作者也颇有成就感。 再看下面这首: 《麦田抢收》 稔穗催镰热浪熏,黄金满垧刈缤纷。仓盈廪实三春盼,夜寐晨兴一夏勤。 重担不弯男子汉,下风岂拜石榴裙。乡亲赞叹余心慰,庶几工酬会长分。 辛勤的劳动有了收获,尽管盛夏时期的“双抢”着实累人。作者只是收上粮食,没有想到向党汇报,向人民献礼,却想到“庶几工酬会长分”,或许会给人“格调不高”的感觉,却绝对是绝大多数普通知青在经历了“从云端堕入俗尘”后所最容易想到的。再看下面这首: 《露天电影》 呼朋引伴到郭庄,银幕高张打麦场。三战情节词可背,八出样板耳能详。 爱瞧精彩星眸亮,惊见杀伐月魄藏。男女青年何渐少?黑灯影里已双双。 我个人很喜欢这首诗。因其出色,我也不愿放弃马失途先生对此诗的出色的评价:三战指《地道战》、《地雷战》和《南征北战》。“三战情节词可背,八出样板耳能详”真不是夸张。可惜年轻人的高速大容量“硬盘”上都刻写了这么些东东。“男女青年何渐少”?原因很简单:一方面电影千篇一律,无趣得很;另一方面,在正负电荷间的电磁力及距离越小引力愈大的万有引力双重作用下,银幕下的故事自然比银幕上精彩得多。而“黑灯影”正好做掩护。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作者对当时的生活有一种很深的概括力,其可信度与生活气息毋庸置疑。这样的诗歌必然会引起每一个知青的共鸣。 以上这些诗比较“中性”,少了那个时代公开场合少不了的剑拔弩张的“革命豪情”,却多了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人情味。让人看了心暖。再看下面一首: 《积肥—拉尿歌》 身起夜茫茫, 带上凉干粮。 尿桶装上车, 铁勺锵锵响。 披绳拉车行, 跑步进城巷。 户外敲大门, 进院找厕房。 弯腰掏粪尿, 点滴桶中装。 眼见鼓车已装满, 驾车回转齐家庄。 干到半头晌, 肚子饿得慌。 尿车停路边, 郊外找食堂。 热水泡窝头,{用地瓜面做的} 吃的喷喷香。 蓑衣铺在地, 靠墙晒太阳, 两眼一迷糊, 早已入梦乡。 返家回青岛, 见到亲爹娘。 说说知心话, 泪水满脸淌。 弟妹来看我, 拉手问短长。 猛听一声喊, 两眼放金光。 交警身旁站, 凶恶似虎狼。 “拉车快快走, 不准停路旁。” 路人齐笑我, 乐坏老板娘。 眼中强忍泪, 压住怒火旺。 弯腰拉起车, 跑步回村庄。 首先可以肯定,这种诗是不可能出现在当时的黑板报或赛诗会上的。“ 交警身旁站, 凶恶似虎狼。”这样的词语不要说当时,就是现在也没有几个人敢(能)在公开发表的诗歌里面使用。可我绝对相信它的真实性,而且我认为,这种真实比前面那些兵团战士的真实离我们更近。一个插队知青到镇上去拉粪尿,回来又累又饿,饱餐一顿后在温暖的日光下一枕黄粱。可一个臭拉粪的怎么能不招人讨厌?他只好检回自己的身份,灰溜溜回到村庄。这也是知青也是命运。这里没有“与……奋斗”的豪情,有的只是一个被上山下乡的洪流裹挟到农村的普通知青的叹息。再看下面一首: 《 莫让妈妈悲伤》 (我的弟弟在70年下乡到了益都{青州}浃涧乡,我正在潍坊插队,听说后非常心酸,因为我当时下乡 就是为他在城市就工创造条件,现在他也离开了父母,作为大哥,我到益都去看他,心情黯然:) 荒凉、 又是一片荒凉, 下了火车, 没有汽车。 只有田野,水沟, 青蛙在唱。 远处、 一个牛车慢慢走来。 我问:老乡—— 在牛车上 我们拉起了家常。 这里,到处是山, 还有盐碱地, 寸草不长。 荒凉、 到处是荒凉。 我告别了老乡, 寻找弟弟下乡的村庄。 沿着羊肠小道 我快速走着 脑海里, 全是悲苍。 为什么? 为什么? 狂喊声在山涧回响。 米河 静静地流淌。 我找到一个小村, 老乡把我带到知青的草房。 弟弟吃惊地看着我的到来, 无言的面对 热泪盈满眼眶。 一个工分2分钱 干一年, 还欠村里20元的口粮帐。 荒凉、 到处是荒凉, 我们站在米河边, 放声高唱。 “别管它, 不要忧伤。” 弟兄们在一起, 刀山敢上、 火海敢闯。 我们在一起畅叙, 莫让妈妈悲伤! 看到这样的诗,你作何感想?你是用“我是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的精神,谴责诗人的只顾血缘关系兄弟情义而不顾全大局,还是怪罪有关领导未“完备准确”地掌握知青政策,或是因诗人的不幸遭遇而对其捧一掬同情之泪? 你也许会感到,诗歌的格调怎么越来越“低”?但如果你真的了解知情的现实经历,你也许可以理解他们的艰辛与苦闷。“革命尚未成功,小民仍需吃饭”。 从云端堕入尘世后,知青首先面临的是生存和温饱问题。这些问题对农场的知青也许还不那么迫切,但对插队落户的知青就是当务之急了。衣、食、住、行、工作、生活、进步、出路,知青在农村,每天睁开眼就面对这一系列问题。“等靠要”不是多数知情的态度,但如果通过自己的努力仍然无法解决,谁还能指望知青一直“意气风发”、“豪情满怀”下去?其实,就我看来,这些诗只是知青接了地气以后的正常反应,是知青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个个体真正开始成熟的表现。 “逆境出诗人”。1968年12月20日下午4点零8分,一列载满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专列火车缓缓驶离了北京站。被派赴山西插队的郭路生也正是在这列火车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 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 线绳绷得太紧了,就要扯断了,我不得不把头探出车厢的窗棂。 直到这时,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阵告别的声浪,就要卷走车站;北京在我的脚下,已经缓缓地移动。 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 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 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这与我们在当时的宣传画和革命电影里看到的“锣鼓喧天”、“红旗漫卷”的情景截然相反,又和我们自己坐上远去的火车,汽笛拉响时的真实场面如此的贴近。领袖发出了号召,机器早已开动,但整个后果却要每个知青来亲身承受。十几岁的孩子,要彻底离开家乡和亲人,奔向那不可知的未来,会有什么反映?这可不是什么“劳动锻炼”,更不是“农家游”,这是失去城市户口,从此变为农民的命运大转折。郭路生在他的诗作里作了回答。这种个人对遭遇的体验在这场运动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在当时,官方的回答是,不允许存在。但郭路生站了出来,他将思考贴近了内心,他对人的真情实感给与了关注,他不顾一切,说出了“我很痛苦!”他是知青诗歌里的第一人。从他的诗歌中,我们看到,在当时,要写出这样震撼的诗句,一要诚实,二要才华,三要勇气。 好在,这样的人不只郭路生一个,请看下面: : “一面寂静的土墙/常挂满一层/雪白的冰霜/一盏柔和的灯下/常铺着几行/美丽的诗章/孤独的梦语/常伴着/冰凉的/土炕/生活的欢唱/回荡在/火样的/心房” 这是作家木斋描写他当年知青生活的篇章,很自我,是吗?这里没有郭路生那种撕心裂肺的呼喊,却在淡定、温馨的气氛下涌动着心灵要冲破单调贫乏的乡村生活的不安与渴望。真实的感受之后,人们开始思考,在茫茫黑暗中,有人独立前行: “为什么一个人能驾驭千万人的意志/为什么一个人能支配普遍的生亡/为什么我们要对偶像顶礼膜拜/被迷信囚禁我们活的意念、情愫和思想” (黄翔写于1969年的《火炬之歌》) 这种质疑随着时光的推移和民族的苏醒,成为越来越多的知青心中的呼喊。“反思”、“伤痕”、“蹉跎”这样的词语越来越多地为民众所听到。苦情、悲哀、伤感、愤怒在那个时代代表了进步、理性和希望。对于这个问题,舒婷在她的《一代人的呼声》中给出了清晰的答案: 我绝不申诉 / 我个人的不幸 / 错过的青春 / 变形的灵魂 / 无数失眠之夜 /留下来痛苦 / 的记忆 / 我推翻了一道道定义 / 我打碎了一层层枷锁 / 心中只剩下 / 一片触目的废 /墟…… / 但是,我站起来了 / 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 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 / 能把我重新推下去 假如是我,躺在“烈士”墓里 / 青苔侵蚀了石板上的字迹 / 假如是我,尝遍铁窗风味 / 和镣铐争辩真理的法律 / 假如是我,形容枯槁憔悴 / 赎罪般的劳作永无尽期 / 假如是我,仅仅是 / 我的悲剧—— / 我也许已经宽恕 / 我的泪水和愤怒 / 也许可以平息 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父亲 / 为了父亲们的孩子 / 为了各地纪念碑下 / 那无声的责问不再使人颤栗 / 为了一度露宿街头的画面 / 不再使我们的眼睛无处躲避 / 为了百年后天真的孩子 / 不用对我们留下的历史猜谜 / 为了祖国的这份空白 / 为了民族的这段崎岖 / 为了天空的纯洁 / 和道路的正直 / 我要求真理! 这里,诗人真的在“心怀祖国,放眼世界”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这里不仅仅有功底,有才情,更有反思,这才是知青所真正需要的。我们的经历,真的不是一个“青春无悔”可以打发的。对现实,可以质疑,对过去,应该反思。“为什么?”是千千万万知青埋在心底的问题。 作者简介:丘保华 男 1951年生 研究生学历 英语副教授。 69年至78年为上海赴黑龙江龙镇农场知青。78年考入齐齐哈尔师范学院英语系本科,后在职期间就读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班肄业。82年起在高校任教英语专业课程至退休,主讲英语口语、英美文学等专业英语课程。曾经担任上海中学生英语阅读杂志执行主编。 2005年开始从事老年大学教学工作,主讲英语口语、英美文学欣赏等课。 自1987年发表第一篇作品至今,共出版译著、教材七种(部)并在国内外各种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杂文、翻译、学术论文近百万字。 目前正积极关注与思考知青经历和上山下乡运动并开始在《华夏知青》、《黑土情》等杂志发表有关知青文章,上海知青文化历史研究会会员。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