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日升
一、养老院 腊月过半,武汉疫情消息紧猛起来,但上海仍充满节前气氛。我家节前突出的大事,就是保姆小吴要回安徽去探亲,大家都在讨论,她一走,照护我岳父的事情怎么弄。 我建议去养老院过渡一下。可太太说,老爹不肯去的。我说,我们陪他一起住呢?你试试。太太就去做工作。没想到,老爹竟点了头。于是,就开始选择养老院。我提了闵行的快乐家园。太太劈头就问,清爽哇?我说,你实地去看看。于是就去看看。 看后,有洁癖的她不响。花园小区,中西合璧;一百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一尘不染;阳光铺在大床上,被子白得耀眼。那客厅尤其干净,还宽敞,中有长桌,可坐十数人。太太禁不住说,年初三秦秦唐敏她们来,正好在这请客;饭后聊天,推老爹出去荡荡,不要忒开心。 听口气,卫生检查通过了,于是就去订房、订年夜饭、看年初三的菜单。一切舒齐,回去接老爹。踏出门,暖冬的阳光合扑上来,脚下不由得一软。太太手搭凉棚说,秦秦她们来此地吃饭兜花园,不要笑煞。 那天上午,前脚送走小吴,后脚就进养老院,无缝衔接,暗自得意。谁知才两天,武汉疫情就突然恶化,把养老院也弄得紧张起来。隔日清晨我们去吃早餐,出门就有小姑娘蹲守,戴了口罩,还捏一把塑料枪。老爹问,你们什么意思。小姑娘说,爷爷,要量下你的体温。老爹一笑,说,量吧量吧,方便的话,把血压也一道量了。 我们住一号楼,餐厅在九号楼,有一箭路。推着轮椅,顺便向老爹宣讲防疫形势。老爹问,莫不是非典又来了?太太说,这回来势怕更凶。老爹说,上回吃穿山甲,这回吃蝙蝠,人在作死啊。轮椅推进九号楼,又有小姑娘要量体温。老爹说,刚量过,要发烧也不会这么快。小姑娘说,不搭界的爷爷,凡是进来人都要量。说罢,对准老爹就扣扳机。太太问,爷爷现在几度?小姑娘看看枪,说,三十三度。我说,不会吧?体温这么低,人就不灵了。一位小伙子忙过来解释:他们是推轮椅来的,一路冷风,脑门还凉着呢。众人都笑。 武汉封城不久,养老院也封了门。形势越来越严峻:订好的年夜饭取消了,年初三请客菜单也撤了,连餐厅也关了。老爹喜欢热闹惯的,眼前这副“忽喇喇似大厦倾”的样子,令他十分茫然。偏偏除夕夜,秦秦来电说女儿发高烧,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唐敏也来电,说年初三不来了。养老院早已安排好祈年撞钟,师父到齐,可瘟病一发,什么都黄了。老爹眉头紧皱,连说无趣,要回家。我劝道,现在这疫情,全市防控一级响应,哪里有养老院安全?老爹不吱声。接着几天,他常独坐打瞌睡,胃纳也差了许多;遇着一重重测体温的小姑娘,呆呆的,话也不愿说。 我对太太说,这样下去,老爹会不会抑郁了?太太说,要不刺激他一下,让他高兴高兴?当夜,我们备了红包,厚厚的,饭前突然拿出来,想给老爹一个惊喜。但老爹拿着红包,并无兴奋表示。太太说,老爹你好好的,我们定了政策,压岁钱上不封顶,每年递增一千元,你活一百岁,我们递增到一百岁。老爹不吱声,黯淡的目光落在电视屏幕上,那里正播着一队军医奔向飞机…… 快乐家园是一座花园,老爹可以天天赏花看草、闻香观鱼。可那些天,他一直阴沉着脸,不让我们推车观景。进餐时分,屏幕上播着新闻,来自武汉的那些揪心数字,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常对着屏幕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只有一次我隐约听见,他吐出一个词——“外滩”。 莫非这老上海,在想念几十里外的外滩? 餐厅条件不错,只是饭硬,不合老爹胃口,他就愈盼小吴早点回来。小吴文化程度不高,但诚实守信,说好哪天回来,前一日就来电话,说明天乘高铁到虹桥。老爹一听,迫不及待要回家。我们说,眼下非常时期,小吴到家还得隔离。老爹听了突然无话,看着我们,两眼红红的。 为了给老爹买米煮软饭,也给小吴隔离储备吃的,我们决定冒险去一次“开市客”。这家超市离养老院很近,我们在开门前就赶到那里。谁知店堂早就人山人海。我们抢了一车货匆匆逃离,又赶去车站接小吴。小吴出站,太太打个招呼就提起酒精喷雾器,对她来了个全身消毒,接着又对旅行箱手提袋消杀一番,上车前又让小吴提起脚,对着鞋底狠狠喷了两下子,边喷边说,明天晴天,里里外外都洗了!小吴嗯嗯着,格格地笑。 回到养老院,老爹听我们汇报,又吃到了软饭,脸上浮起笑意,难得这样开心。 可开心没多久,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邻居有老人被确诊为新冠肺炎,小区被强制封锁。 坚守得这么苦,最后还是沦陷了!邻居们都愤怒起来。他们得知,被确诊的病人来自武汉,节前到的上海,家人至今还在小区进进出出……他们忍无可忍,日夜发文呼吁,要求采取紧急措施。 终于有一天,几辆救护车开进小区;疾控人员对全楼进行消杀;热闹的五口之家,顿时变成空房;入夜,窗口一片漆黑…… 我们不敢告诉老爹,怕吓着他,因为有人说,这次瘟疫专门 “收老人”,上海第一例死者,就跟老爹同一高龄。再说,他听了一定还会担忧:小吴的隔离期要延长,而他自己,归家日子也会变得遥遥无期…… 二、医院 还好,小吴顺利度过隔离期,老爹也终于安然回家。 但我们的心始终吊着:在这场疫情中中招的老年患者,几乎都复制着老爹的病历:高血压、心血管病、肾衰……我们天天祈祷,望老爹平安度过疫期。老爹却大大咧咧的,常嘲笑我们“怕死”,还摘下口罩说:“怕什么,我就不信瘟病这么厉害!” 那天一早,电话铃急遽响起。是小吴来电,我和太太顿时紧张起来。 小吴带着哭音说:“爷爷不会说话了……” 我和太太相视一眼,同声说:“脑梗?” 抓住抢救黄金时刻,我俩叫了救护车,载着老爹直奔某大医院急诊。医生诊断确是脑梗,飞快开着处方,说:“马上输液,要接连输几天!” 这么说,我们要在医院里待上几天!我和太太面面相觑。 说是上海三甲大医院,但各地患者云集,急诊部乱得跟避难所没什么两样:本不宽敞的走廊,两侧排满了病榻,行军床、简易床、手推铺,还有直接睡地上的……灯光昏暗,空气难闻,睡着的披头散发,陪着的目光迷离;触目所见,脸盆、碗筷、尿壶、蛇皮袋……地上凌乱一片。 瘟疫正凶,如果说小区门口是“如临大敌”,那急诊部里就是“短兵相接”,而输液室内更是“刀光剑影”。这里,无疑是风险最高的地方。那些正输液的患者,或神情呆滞、面有菜色,或喘息不止、咳嗽连连,或大呼小叫、日夜呻吟……每一张脸,你看了都会浮想联翩。呼吸着这片浑浊的空气,你无法不怀疑:那诡异的病毒,就在你身边跳舞…… 混乱、嘈杂、闷热。推着失语的老爹,我们坐到输液架下。我用手机拍下实况,传给一位亲友。对方着急地说,现在上街都有风险,你们怎么还能待在这种地方? 太太一向洁癖。疫发以来,她抱着有碗饭吃就不上街的决心,坚持宅在家里;偶尔来个快递,她都要戴着手套接,还要喷酒精反复消毒。此刻接到亲友微信,她却平静得出奇,说,人家能待,我们怎么不能待。 这一待,就是几个星期。 在这几个星期里,我们认识了很多人。 一位嘉定老哥,患了癌症,病得不轻。医生们常来会诊的,就他一个。他让我见了最扎心的一件事,就是每天要在老妻搀扶下,提着一大袋浑浊的液体去厕所。有一次,我在男厕外见他俩犹疑,就说:“是小便吧?我帮你们倒掉。”患者老妻说“是小便倒好了,不是的,是他的腹水!”我心头一沉,说:“腹水这么严重,怎么不住院呢?”老妻说:“医生说非常时期,病房关了。”因为吊着腹水袋,他们每天都叫出租车来输液,有时叫不到,只能打黑车,光车费就几百元。疫期医院许多设施停用,医生要老哥自己去别的医院做肠镜胃镜检查。老妻含泪说:“他拖着一大袋腹水,叫我怎么弄啊?!” 急诊部门口的防疫检查,一天比一天紧。病人急诊,比出国通关还严:必须出示身份证、就诊卡,必须量体温、填表格,扫二维码,还必须在手机上填详细信息,提供通信公司记录的行踪……来急诊部寻医的,哪个不急?尤其是那些岁数大的、写不了字的、身边没手机的,面对这些繁琐手续,就会乱冒火、跳脚骂娘。 在门口登记的,是一群护士。其中有位戴眼镜的小个子,每天都被排在第一道岗。她瘦小,声音也细小,遇到那些情绪激动的,她总说“阿姨不急”“爷叔冷静一下”。这话她每天不知要说多少遍。她跟他们介绍程序,还手把手教他们划手机。不过有时对方实在无礼,她也会瞪着眼睛跟他们吵。那些男人,高一码大一码,吼叫起来的风暴,足以把她像棵小树那样连根拔起。这头道岗位,把她顶在杠头上,不知让她受了多少委屈。那天,急诊特别多,门口争吵声一刻未停。中午我上开水间,突然发现一个瘦小的背影倚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正是她,暗暗啜泣…… 但翌晨我们去输液,在门口又遇见这小个子护士。她还是守着头道岗,用孙女般的口吻对老爹说:“爷爷请您脱下帽子,让我量量您体温。”说话时,她镜片后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明亮。前些天,因为手续繁琐,老爹不胜其烦,几次说要放弃治疗,而此刻,却听话地除下了呢帽…… 现在很多人都在说“代价”。其实,疫情风卷大地,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若放在平时,嘉定老哥早就住进病房,他的腹水问题也可能早已解决;要是没有疫情,小个子护士会平静地坐在护士站里,既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也不会哑了嗓子、落那么多眼泪。就连我们也是,如果太太平平过年,老爹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病,或是发了病,也可以安享更多优质治疗;而我和我的洁癖太太,也不用大晴天穿雨衣守在输液室里,连着那么多天担惊受怕。 平心而言,老爹并未直接受害于新冠病毒,但至今未定的疫中惊魂,使我们与万千被病毒击倒的同胞,在心灵上走得更近。眨眼间,我们也老了,这些天,推着更老的老爹去医院,行走在我们深爱的、宁静得陌生的上海街头,凄风苦雨扑面而来,几次止不住心酸流泪。直到此篇行文结束,上海依然处在毫不松懈的防控之中;而耳边,已传来世卫组织决定提高全球防控级别的警报声。大疫当头没错,可我们无法不向往未来的大好春光。你看,我家窗外的三棵紫玉兰,花苞已悄悄鼓起来了。 老爹,你好好的,待防控警报解除,我们推你去看外滩。 2020年2月底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