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熟五言律诗的作法之后,就可以尝试七言律诗的作法了。五律的句法精简,所以诗意较蕴藉,不如七律那样地在情感上更加放得开。但反过来说,七律又不及五律来得精炼含蓄。比如清代诗人史澄,其《退思轩诗存》中就有相同主题的两首诗: 百花坟吊张二乔 一卷莲香集,千秋倩女名。 同时难望我,不寿正怜卿。 薄命花同慨,流芳草自荣。 钱塘苏小小,佳话未能争。 吊张二乔 容华不独人间少,选到阳侯事亦奇。 夺爱难销名士妒,钟情应笑水神痴。 繁华梦醒春风渺,环佩魂归夜月知。 赢得千秋同婉惜,美人合死少年时。 明末广州歌者张乔,号二乔,善诗词,精画兰、操琴,不幸年十九而夭死。传说她曾梦见恶神水二王,定下日期时辰,要聘之为妃,果然那就是她逝世的时间。在她去世之后十二年的南明弘光元年(1645),她生前的爱人彭日祯,为她举办了一场震撼一时的葬礼,广州诸诗人以至高僧名媛,每人持一诗吊之,又植一花于其坟前,号花冢,到清代中叶渐被称作百花冢、百花坟,成为广州白云山的名胜,历来凭吊者不绝。史澄的二首,都是游百花坟凭吊之作,主题也都是惜其夭亡,但两首风格就有着明显的区别。五律的情感更冷静蕴藉,而七律的情感就深婉缠绵了不少。 大致说来,五律会尽量地减省掉作者的抒情因素,而力图让读者感受到他未曾说出的情感;七律则努力要让读者明白,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五律侧重于对客观世界的表现,仿佛是一幅摄影、一台哑剧,通过画面和不出声的动作,引发读者的联想,激起读者的情感共鸣。而七律则像是一部完整的电影,有故事,有动作,有声音,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声光效果。这一效果的实现,依靠的是增加五言诗的句子成分,在五言诗句中不需要的乃至必须被减省掉的成分,往往是七言诗不可或缺的部分。 我们不妨把第一首改为七律,第二首改为五律,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七律中有一些成分是不能被轻易减省的,而五律中有一些成分又是不能随便增加的: 改史澄百花坟吊张二乔 凄凉一卷莲香集,曾记千秋倩女名。 梅坳当时难望我,舜华不寿正怜卿。 可堪薄命花同慨,终古流芳草自荣。 苏小钱塘坟墓在,多情佳话未能争。 改史澄吊张二乔 不独容华丽,凌波事亦奇。 难销名士妒,应笑水神痴。 梦醒春风渺,魂归夜月知。 千秋同婉惜,佳人早死时。 将第一首五律改成七律,首句多出了“凄凉”二字,这两字是作者读《莲香集》的感受,也是对本书的评论;次句加了“曾记”,表明“千秋倩女名”不止是一种客观事实,也有作者对张乔的景仰之情在。首联的改动,至少是不减分的。梅坳在白云山北麓,是百花冢所在地,原诗中的“同时难望我”变成“梅坳当时难望我”,就更加明确了感慨:可惜弘光元年营葬时,没有作者在。但明确了诗意的同时,也让诗境变窄了,令读者丧失了联想的机会。舜华即木槿花,朝开暮落,比喻极短暂的生命。用上此典,让“不寿正怜卿”的感慨更其形象,然而却不如原句精淬有力了。颔联的改动优劣互见。颈联和尾联改作后,相对原诗没有增加任何情感因素,徒然让句子变得冗长,可知这些成分的增加是没有必要的。 第二首原诗中的阳侯,是神话传说中的陵阳国侯,溺水而死,其神能为惊涛骇浪。“选到阳侯事亦奇”是说张乔成为水神猎艳的目标,这件事十分奇异。为了就合声律,只好牺牲掉这个典故,而改用出自曹植《洛神赋》的语典“凌波”。但很显然,这样一改,诗意损失不少。颔联删去“夺爱”“钟情”,故事背景就不明晰了,也让“难销”“应笑”落到了空处。颈联去掉“繁华”“环珮”,这两句显得更有骨力,但却丢失了肌理丰盈之美。尾联的改动,让诗意变得浅薄了。原诗意思是,美人早逝,是最让人惋惜的,所以美人与其等年华老去再离世,不如在最美好的时候死去,这样才会让人怀念。改后就没有这一层意思了。原诗大多数的成分,都是不可减省的。 五言衍为七言,不止是字数的增加,也带来更形直露的情感,更加华美的文辞和更加深邃的思想。所以,七言律句比五言律句所增加的成分,一般都是为着这三个目的而存在的。比如: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窗前绿竹生空地,门外青山如旧时。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野棠自发空临水,江燕初归不见人。 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 秦地故人成远梦,楚天凉雨在孤舟。 …… 初学者往往分不出华美与繁冗的区别,故上手写七律,最易犯的毛病是句子臃肿。这可以在写好后先试着改成五律,如果改好后发现意思更佳,就说明有不少的句子需要锤炼,而如果发现改成五律后损失了很多意思,则说明作七律已经及格了。如何去锤炼句子呢?《红楼梦》中香菱学诗的情节,可以提供参考。 香菱向林黛玉学习写诗,黛玉给她出的题目是咏月,限上平声十四寒的韵。香菱第一次作的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wàn),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评论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并直截了当指出措词不雅的原因是读诗太少了。措词不雅,主要表现在第三句和第五、第六句。“清光皎皎影团团”犯的正是初学者易犯的臃肿之病,连用两个叠词,给人的感觉就是词汇量不够,只能靠叠词来凑,而“光皎皎”与“影团团”是结构一模一样的句内对,就显得冗余重复。五六两句犯的是合掌之病,一联中上下句意思一样,思路打不开。这些都是不够雅的体现。 香菱的第二稿改为: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黛玉评价了四字:“过于穿凿。”穿凿是牵强附会之意,主要是指第二联的意境与月亮关系不大。柳带即柳枝,因枝字出律,故改为衣带之带,以形容柳条如人之衣带。这两句意思是,梅花喷出淡淡的花气,仿佛要把月亮给熏染得香气袭人;像丝绦一样的柳枝,叶上的露水在月光下也干掉了。这是造出来的假景,很难让人联想到月亮的情态。但本诗最根本的毛病黛玉或者《红楼梦》的读者并没有说得清楚,问题仍是在句法上的臃肿。 第一句的“非银非水”,只是比喻月亮的色泽,意思肤浅,结构纤弱,第二句“试看”二字完全不必要。五六两句仍然是合掌,而假使删掉“只疑”“恍若”,对诗意没有任何影响,可知句子臃肿不堪。唯独尾联说闺中人西楼梦醒,孤寂难当,天上一钩残月(馀容),照入帘中,仍可给她以一点慰藉,意思倒是可嘉的。 香菱第三次的改稿,得到了大观园中众人的一致称赏,诗云: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圞。 诗的第二句“影自娟娟魄自寒”依然有叠词和句内对所导致的臃肿羸弱的毛病,但像“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这样的句子,句中成分都是无可减省的,可知是合格的七言句了。全诗的意思也十分浑成,首联写月色之明亮可爱,不为层云所掩,次联上句,暗用李白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句意,这样自然典雅,下句是说不眠之人,在晓鸡高唱的五更天,痴看着半轮残月。三联讲月添人别绪愁怀,无论是在秋风江上,还是春夜楼头,无论男女,都对月生叹。结联深化题旨:这日日变化的月相,会让嫦娥来询问,为什么不能长久圆满无亏呢?当然,“借问”一词一定要接宾语,而且一般“借问”都是作者来问,“博得嫦娥应借问”是一句不太通的句子。如果改成“借问嫦娥缘底事,不教云外永团圞”,还是香菱想表达的意思,但句子就要圆融得多了。再调整一下首联,全诗可改为: 霜华欲掩料应难。碧海孤飞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借问嫦娥缘底事,不教云外永团圞。 由香菱学诗的过程,我们大致可以要求初学者(一)尽量不要用叠字,(二)尽量不要用句内对,这样写出来的七律句法自然清健。 在《红楼梦》中,黛玉要香菱多读杜甫的七律,认为是学习七律的法门。其实,元代以后,有一部特别好的书,是学习五律、七律的典范之作,那就是元代方回所编的《瀛奎律髓》,唐宋两代的律诗佳作,大都选进了这本书,多读多临摹这本书中的诗作,对提升五七言律诗的创作水平,都有极佳的功效。 (作者为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本文转载自“中华读书报”(ID:zhreading)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