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驯生个子
1980年代中期前,草原人代步的工具主要是马,男人最关注的是马,聊天时经常侃的也是马。谁有一匹好马,骑在上头威风八面,豪情恨不得把蒙古袍都拱起来。 初到草原的我,对马的认识无知到荒谬,我以为马天生就是代步工具,长大了就会乖乖叫人骑,俯首帖耳让人套车驾辕……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瞧着马群里的马驹子逐渐长大,也见识到牧民如何调教三岁的骟马。他们告诉我,两岁的马个头儿太少,吃不住人骑;四岁的又长得太壮,已经野性难驯;只有三岁马不大不小正合适,蒙古话叫“额母勒科”,汉话俗称生个子。 牧民中的马倌儿最爱驯生个子,他们几乎个个是剽悍的勇士,技艺超群,一眨眼工夫,就能跳到烈马的脊背上,那叫一个一往无前! 后来,知青马倌也开始驯生个子。驯成后,骑在刚驯好的马上,胸脯挺得老高,洋洋得意的神情就差从脸上溢出来了。有的一到我们包儿串营子,就把自己吹呼得神乎其神,仿佛已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了……眼里瞧着这些,耳朵里灌的也是这些,能不激起我男性的好胜心吗? 从生出要驯一匹生个子的心思后,我开始蠢蠢欲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他们是如何驯生个子的,想早一天把本事学到手里。 生个子在驯好之前不归任何人所有,谁有时间与精力都可以驯。驯好了,就在马的颜色前冠上驯马人的名字。比如“着勒特”是枣红色的意思,如果我驯了一匹这种颜色的马,就叫“兴国着勒特”。 驯生个子的季节大有讲究,必须在春夏两季、马换新毛之前。一个原因是冬天刚过,马还没有上膘儿,相对比较虚弱,反抗的劲头儿不大;二是秋季的马膘肥体健,更难驯服,马耗费的体力也大,冬天将近,马恐怕缓不过来,难以过冬。 我准备驯生个子的时正是春天刚过。那天,我到马群,去找我们组的知青马倌老陆。老陆比我大两岁,个子高,嘴不小,少年老成,为人却特别随和,大家都叫他老陆。我跟他说:你给我挑一匹老实的生个子!他一听咧开大嘴乐了:生个子谁都没骑过,谁知道老实不老实!得,我又露怯了! 以后听牧民讲,有经验的驯马能手还真能判断马是否老实:用套马杆的后头去触生个子的后腿儿,立刻尥蹶子往前跑、单腿猛踢、反映速度又快的,证明这家伙厉害,不好制服;一碰仅仅往前一抬腿儿,十有八九属于老实马。 老陆不是经验丰富的马倌,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个道道儿,只能从马群里为我套了匹个头儿小的,颜色棕黄色,蒙语叫霍勒。 套起来不太费劲儿,那马没跑几下站住了,看来确实比较老实。没承想,卸了马套儿,戴笼头时它却犯起了刁,头不停上下左右乱晃悠,笼头怎么也套不上去,直晃得我俩起急冒火。 我跨下的这匹着勒特别提多老实了,一旦在马群套上它,只要在它眼前一扬笼头,它一准儿把嘴主动伸过来,这生个子咋这么葛秋(麻烦)?当然,也不是都跟我这着勒特一样,也有刁蛮的,不但甩头,还不住后退、嘶叫,甚至尥蹶子,可都是个儿大力不亏的主儿,你这小不点穷闹个啥? 也是我们学艺不精。有经验的牧民,往往一把抓住马耳朵,趁马挣扎的工夫,已经极迅速地在马嘴上套上个活套儿,马越蹦跶套儿收得越紧,再折腾的马也只好就范。 有的生个子桀骜不驯,前立后尥,还转大圈。骑在这样的马上人很容易失去重心,训练起来难度颇大。对付这样的马牧民往往不用鞍子。驯的过程有时一条腿已经落地,由于从小与马打交道,从反面一蹬地又从容地蹿上去。更有技艺高超的,为了当众耍飘儿,让一个人抓头,另一个抓马尾,一下儿跨上去,让那俩人立即松手,骑马人在光背儿马上任凭马穷折腾,似乎粘在了马背上。当然,有时也会掉下来,但更多的时候是让马在草原上驰骋,直到马累得趴蛋,对骑士低下难以驯服的头。 这会儿,小不点儿摇头折腾,我俩也只好跟着折腾,一个扑上去抱住马脖子,一个比划着想把笼头戴上。弄了老半天,才把笼头套上。这时,我已浑身冒汗,马也浑身湿漉漉的,竟然还不停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小风儿一嗖,冷了。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喘了口气儿,赶紧卸下着勒特身上的鞍子,给小不点儿备上。鞍子套在它身上显得过大,很不般配。看着套着大坎肩儿的小马,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不放心,低头把肚带又紧了一遍。这时,我们组的一个牧民过来,主动帮我抓住马,我才敢挑蹬上马。 比较丢人,谁叫我是第一回,又不是在马背上长大呢!牧民驯生个子,马的性子再刁,只要套马杆轻捷地一触地面,人就趁势飞上马背。高手甚至笼头都不要,手一抓马鬃就跳上去,由着烈马的性子折腾,仍能保持平衡……直到马折腾累了,跑不动了,主动放慢速度。这时,他们会用鞭子轻轻抽一下马屁股,生个子没有方向感,屁股挨了鞭子,只知毫无目的地乱跳。驯马人会用手中的鞭子在马眼前晃动,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借以校正方向。等生个子懂得配合鞭子的方向了,才用马嚼子与缰绳调整马的速度。 小不点儿很反常,我骑上去后,它不踢、不咬、不跑,居然停在原地不动窝儿。我用脚蹬不住踢它的肚子,它却仍旧纹丝不动。这可怎么好?我一时手足无措。 手里的马笼头做得比较长,我顺手抄起笼头梢儿,使劲往它屁股上抽了一下,这可坏了,它开始尥起了蹶子……幸亏它体型小,劲儿不大,两条后腿只往后尥,没劲儿四下乱扭,我才能摇晃着勉强在马上呆着。一颗心却呆不住了,慌得厉害,险些从胸腔里蹦出来,汗也跟着大把往外冒……正紧张得出汗心跳,它又忽然原地不动了,我拿腿用力夹马肚子,腿夹酸了,它才往前慢挪两步。 折腾间,马群开始走动,它这才跟着马群慢吞吞向前移。但扽缰绳对它不起作用,它一点儿反应全无。我又忘了带马鞭了,只有继续用笼头梢儿吓唬它,可它只知道一惊一乍,根本不听指挥,更不懂按我的意思走。我想往东,它偏要向西,急着去与马群汇合呢! 没多久,我被折腾得够呛,它也精疲力竭。此时,马群已然走远。一看没戏追上自己的亲族,小家伙干脆犯倔,打也好,夹也罢,它四条腿儿竟然像锥子扎进了地里头,再也不肯挪动一步。我没辙了,只好下马牵着它走。刚开始,它把脖子高昂起来挣巴,就是不肯抬腿儿,我死拉活拽,才迈出几小步…… 不容易啊,总算被我拽到包儿附近。我已是心浮气躁,一边嘴里骂娘,一边从牛车里找出马绊子与马縻子,这小子蔫儿坏,不但得绊上,还要把马绊子縻好,要不,可能会带着绊子死追马群,把腿弄坏了都难说,年幼无知嘛! 马绊子大约两尺来长,由几股牛皮拧在一起,有三个叉,别子是牛角做的,能分别绊住马的三条腿儿。熟马知道走不远,也就认命,只在包儿附近吃草。但爱折腾的马,特别是生个子往往不认命,它们会带着绊子,一瘸一拐去找寻马群。马縻子是根铁钎子加一根绳子,让马能绕着半径吃草。我的马縻子结实,中间一段儿是铁链子,这小子想逃纯属做梦! 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没什么事儿,我备上鞍子,准备继续驯小不点儿。 它还是不怕我,骑上仍旧不肯走,我只能慢慢跟它对付。心疼套马杆,我怕马折腾弄折了,就找来根奥叫勒(套马杆的下半截,比较粗的那端),在马的眼前别它,叫它学着拐弯儿。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敢再用大力敲它的屁股了,只用半截杆子轻点一下,用腿夹几下马肚子,给点儿刺激,叫它逐渐学会往前走。 又折腾了一上午,我和小个子双双累得贼死,才重新将它縻好。 第三天该我放羊了。刚开始,我只能牵着小不点儿走,它的表现比前两天略好,可以勉强牵着走。趁羊群安静吃草的功夫,我时不时跟它折腾一会儿。一天下来,总算驯得差不离,虽还有点儿别扭,但可以骑着走了。看到自己的训练终于出了成果,我心里美滋滋的:根据牧区的规矩,我训出的小不点儿该叫兴国霍勒,咱也在草原留名了! 第四天我下夜,白天有闲儿,我又接着跟小个子折腾。到了傍晚,它已被驯得基本听话,可我俩都已经“莫喝接”(趴蛋了)。马的个子本来小,这一趴蛋就不能再骑,我只有赶紧去马群,打算把我原先骑的那匹换回来,过几天再接着驯小不点儿。 到了马群才知道,我和老陆闹了个笑话,这原来是匹骒马,即母马。母马是生儿育女的,基本不能骑,最多只在快生的时候,为生产顺利才骑一下。 你说我培训了好几天,累了个贼死,弄出个兴国霍勒骒马做何用场? 白白高兴了一场,连自豪都来不及就知道了真相。有好几天,我和老陆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我俩也只能跟着苦笑。 (未完待续)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