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铄金
作者:王海军
众口铄金(1)——女孩失踪
这件令人痛心疾首,又唏嘘不已的大案发生在198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当时,我在乌海市一中任高一语文教师。学生已经放学了,校园渐渐静了下来。乌云渐浓,幽灵般漂浮在校园上空,阴霾笼罩着大地。几声乌鸦的怪叫,让人心悸。像是昭示着灾难将要发生。 那天下午,我带了女儿去逛街。刚回到家,正要生火做晚饭,和我代同头课的张老师来了。他女儿张煜和我女儿是一完小五年级同班同学。她们俩一天到晚形影不离,平时两人如果不在他家就一定在我家。张老师笑嘻嘻地说:“张煜的姥姥来了,让她快点回去吃饭。”我就跟张老师一起去学校活动室找我先生老杨。活动室里人不少,老杨正在和另一个老师下棋,还有几个老师在围观。听张老师问,老杨想了想说:“大概4点多吧,张煜是去过我家,见我女儿不在就走了。我接着就来了活动室,没再见到张煜。”另一位老师说:“好像5点多吧,我看见张煜一个人往小山走。”老杨扔下棋子,和几个老师都跟张老师一起往小山走去。 小山就在校园东墙外,不算太高。因为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没有人去修路,人们随处攀爬,踩出一条条蜿蜒的小路。乌海市属沙漠性气候,很难生长高大的树木。所以山上没有树林,也没有大树,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灌木丛。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石块,时不时还有一堆一堆的石头。黑曲曲的山像一只怪兽一般卧在那里,雨水冲刷下的沟沟壑壑与条条小径纠缠交错,使不高的小山有一种神秘峻峭的感觉,好像处处都是能把人吞噬掉的血盆大口。此时天已渐黑,但还能看清一条条小路上都已没有了人影。有几个刚回到山下的学生说,下午爬山的人很多,他们都看见张煜一个人独自往山上爬,没注意她什么时候下山的。现在,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一丝阴影掠过人们心头,不会出什么事吧?不会的,不会的。赶快找吧,找到就放心了。 大家分头到一中家属区找,一家一家的问。有的人就在外面喊:“张煜,回家了!”喊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整个校园。如果张煜在校园里,她肯定会听见会回来的。一中校园里找不到,张老师让家里人到亲戚家去找。我和老杨则带着女儿,陪着张老师,骑自行车出一中校园去找。由我女儿带路,去平时和她们要好的女同学家找。每到一家门口,张老师都磨磨蹭蹭的,不上前去敲门。我就抱着希望去敲,盼着也许张煜会笑嘻嘻地走出来。可是一看到来开门的家长惊诧的表情,就知道张煜不在这里。希望一丝一丝地破灭,心一点一点地往上提,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憋得人喘不上气来。去了好几个女生家,还去了几个男孩家,最后还去了老师家。一次次的失望让我们个个都垂头丧气的,尤其是张老师,我都不忍心去看他渐无血色,苍白凄楚的脸。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只好先回家吧。 回到家已经快12点了。我们一直没有顾上做晚饭,一家三口啃了几口剩馒头,喝了一点暖壶里的水,就躺下睡觉。可心里七上八下的,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真的出事了?不会吧,不会吧?一定是有我们没想到的地方吧?明天再找找看吧!会找到的吧? 众口铄金(2)——杳无音信 第二天一早,我陪着张煜的妈妈去了一完小。上课铃响了,学生们纷纷走进教室坐好。我们赶紧走到教室门口,往里一看,只有张煜的那一个座位空着。我们的心像是又被狠狠地戳了一刀,又是一线希望破灭了。张煜的妈妈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我也呆住了。 赶快报案吧,若是被拐卖了,或是被囚禁在哪儿了,或许还能解救出来。这时,大家心里都明白,孩子能平安归来的希望已经很小了。只希望还留得一条命在。可孩子的近亲就在派出所工作,他说这种情况只能报失踪,做个记录,是不能出动警力寻找的。 孩子姥姥说,找个算命的算一下吧。看着老人哀伤的面容,好像一夜之间更加衰老了。她手也在抖,嘴唇也在抖,谁又忍心拂她的意呢?于是,真的找来了一个算命的。此人掐算了一气,不说是死是活,也不说是怎么了。只是说:按说孩子在东边呢。走投无路之下,人们又自欺欺人的生出一丝希望:也许孩子只是离家出走了吧?赶快找些人到东面大路上沿路打听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个女孩?真盼她是离家出走,忽然又从哪儿回来了。 不知是谁忽然冒出一句:“小山不也在东边吗?”大家的心突地一跳,昨天听那几个学生说山上没人了,就没上山找,难到?立刻有人向小山跑去。那天,谁也不知道哪个班上课了,哪个班没上课。也不知道哪些学生去上课了,哪些没有去。学生也不向老师请假,老师也不向领导请假,领导也不作任何干涉。整个乌海市一中乱了套。小山上乌乌泱泱都是人,有初中学生,有高中学生,有老师,还有家属。白天的小山,不像夜晚那么渗人。好多人手里拿个棍子,四处扒拉着,把座小山翻了几个个,什么也没有找到。 山上找不到,我们几个老师也琢磨这事。要说是绑架勒索吧,谁都知道张老师夫妻二人工资都不高,三个孩子,双方还都有老人要负担。根本榨不出钱来。再说,也没有绑匪来要钱。要说是蓄意谋杀吧,一个12岁的小女孩,既不会是仇杀,也不会是情杀。再说,也没有发现尸体。只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张煜的个子特别高,比同龄女孩高出足有一头。而且长得也比较壮,已开始发育,看身材像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可是她的脸,还是娃娃脸,一笑,一撒娇,完全还是个小娃娃。那么,就有可能被坏人拐走。可是,怎么一点线索也没有呢? 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们一家三口回到家里。我到学校锅炉房打了两壶开水,嚼了几口剩饭。然后就呆呆地坐着。我总是想:为什么偏偏要去上街?为什么不晚走一会儿,等她来了,连她也带上。为什么……?说什么都晚了。张煜,——她怕是回不来了。一阵风刮来,门帘达达一响,我们心都颤了,赶紧往大门望去,是不是张煜来了?!接着,就是深深的失望,心又凉得像结了冰。电视前,字台旁,门前,窗边,似乎处处都晃着她那高高的身影,都映着她那撒娇的笑脸。我们的心揪得这样的疼,她爸爸妈妈,姥姥又何以堪呀? 寻找还在继续。想想也许张煜被什么坏人囚禁在哪里,正盼着我们去救她,而我们却无法知道她在哪儿。真是一种煎熬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线索也没有。没有见到尸体,也许就还活着,也就还有一点渺茫的希望。 众口铄金(3)——谁是凶手 第三天,白天得按时上课了,一白天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有几个住校的男生商量了一下,决定晚上再上山去找找。这天没有月亮,到了山脚下,没有了灯光,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打手电,只能照丈把远。几个大男孩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们挨得紧紧的,一步一步战战兢兢地探着走着,几个手电同时向四面照着。 到了半山腰一个背角处,这个地方好像不知什么年代建过小房子似的,如今只剩一些残壁断垣。要是白天,一片废墟一目了然,早就走过去了。可在夜间,几个手电一起照过去,一处断壁坍塌下来,形成一堆废墟,靠地面的地方,却现出一个黑洞,里面隐隐或或有什么东西。几个学生都吓得手都有点抖,他们哆哆嗦嗦地走过去,往里一照,好像是人的头发!有个胆子大一点的,用棍子扒拉了一下,就“哇”的一声惊叫起来,扔掉棍子就跑。别的同学拉住他,一起下山去报了案。警方出动,封锁了现场,抬出了尸体。孩子是遭到强奸,被掐致死的。由于她的抵死反抗,其状惨不忍睹。校园里传出了撕裂般的痛哭声。可怜的孩子------。是谁这样丧尽天良,强奸一个12岁的孩子?是谁这么惨无人道,强奸,还要害人性命? 警方开始查案了,跟那些推理小说一样,首先是排查。老杨自然是第一个接受询问的人,因为他到活动室后,又有许多人见过张煜,其后,他又一直和张老师在一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成了第一个被排除嫌疑的人。接着排除了那时在活动室的其他老师。接着,一中的全部男老师、男职工,张煜哥哥班里的全部初中男生,张煜姐姐班里的全部高中男生,在一中居住的男家属,都一个一个的被询问。有一个前一两天曾在一中校园路上和张煜说过几句话的男老师,被询问了好几次。可是,没有发现任何疑点。同时,警方也进驻了一完小。询问了所有的五年级男孩,和仅有的几个男老师。经过几天排查,居然连一个可疑的人都没有圈定。张煜曾和另两个女生下课后去办公室向数学老师问过题。硬是把这老师从课堂上叫去问了好几次话,却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之处。他也有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找不到凶手,也找不到可疑之人。警方推断,非要把孩子掐死,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他们总觉得我们家跟张煜关系最密切,怎么就会没有发现一点异常情况呢?于是,他们就一次一次地找我女儿。问她张煜平时都跟那个男同学好啊?跟那个男老师接近的多呀?平时爱去谁家啊?……。女儿痛失好友,就够伤心,也够害怕的,怎么经得起这么盘问呢。我去了一趟一完小,找到办案的警察。对他们说:“我们都盼着早日抓到凶手,为了其他女孩子的安全,也为了替张煜报仇。我们一家也天天在想,有没有什么线索,决不会知情不报的。可是,张煜在我们眼里,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最好不要再逼问我的女儿。” 想想这么一个凶残的罪犯还隐藏在我们身边,真是令人不寒而栗。一时间人心惶惶。尤其是有女孩子的人家,更是寝食难安。小学,幼儿园,家长都开始接送孩子。校园里如果出现一个陌生男子,大家都会多看几眼,会不会是凶手啊?我想,警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凶手究竟是谁呢? 众口铄金(4)——铄金销骨 几天都没有动火做饭,总得吃饭吧,我去街上打算买点菜。到了市场,总觉得有人看我,还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我很奇怪,定了定神,向他们望去。果然就有人过来和我搭讪:“你是一中老师?”“奥,是啊!”我带着校徽呢。“你们学校死了个女女?”“是老师的孩子,一完小的学生。”“听说这女女学习可赖了,可是个跳达竿了。”“谁说的?人家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可是个好孩子!”我大声地反驳。“奥。”那几个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二天,我出去办事,又有人神秘地凑上来:“听说公安局验尸了,是陈旧性撕裂,要不出事呢,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只觉得血轰的一下涌上了头:“胡说八道,根本不可能!”张煜的舅舅就在公安局,根本没有这回事。可对方诡秘地笑笑,就转身走了。我真怕再听到这些无耻的谣言,可又想知道人们三三两两的凑到一起都说些什么,所以一直坚持带着一中的校徽。接下来,就更气人了。一伙女人说:“公安局化验回来了,怀孕三个月了。根本就是个卖X 货。”案发前7、8天,我去张煜家,孩子月经初潮,她妈妈不在家,她大喊大叫搞得哪儿都是,她爸爸不知所措,还是我帮忙处理的。气得我真恨不得上去扯烂那几张臭嘴。可我只说了一句:“这是不可能的,胡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人家相信张煜是个好孩子了。就算我能堵住这几张嘴,又怎能堵住这后面的许许多多张嘴呢?这些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往一个惨遭杀害的小孩子身上泼脏水呢?不知道张老师家的人有没有听到这些。 我已经气得七窍冒火,恨不得跟谁去吵一架打一架。没想到还有源源不断的各种版本的谣言不断地传来。有的说张煜和小学男老师好了好久了。有的说张煜和一中一个男老师关系极暧昧,人家女朋友发现了,这个老师就把张煜杀了。个个都说得活灵活现,个个都说有内部消息。有时我反问:“那为什么不逮捕凶手啊?”对方就嘿嘿干笑几声了事。接着,我又听到了这样的版本:“你知道不,一中那个女女和她哥混的了,后来怀孕了,他哥就把她掐死了。”“听说,一中那女女家可是个牲口人家。她爸把闺女肚闹大了,就叫儿子把闺女杀了。要不,怎么找不到凶手呢?凶手就在个人家了。”在一中校园和周边很小的一个圈子里,是没有人乱说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张老师是多么老实的一个人,又是多么好的一个老师。也知道张煜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可我们一中是市重点中学,学生遍布海勃湾,乌达和海南三个区大大小小的煤矿,他们带来如潮水一般的各种传言。流言之多之荒谬,流传之广之飞速无不让人瞠目结舌。无论按那个版本,张煜都是一个坏女孩,无数的污言秽语都安在了她身上。连她的家人,也都成了流氓、畜生。看来,案子如不破,张煜的冤屈是无法昭雪了。 众口铄金(5)——死不瞑目 警方验尸完毕,发还了遗体。张老师对我说,准备第二天下午就火化了。因为张煜不是一中的学生,所以也没准备一中领导去,只是向一中要了车。跟一完小打了个招呼,他们也没什么表示。好像在如潮的流言下,他们也对张煜是不是好孩子失去了信心。只有高一年级组和语文组的两三个老师打算去。第二天中午,女儿说她们班下午不放假,也不让请假。我让女儿去上课,告诉她在教室等我去叫她。下午,我跟张老师说让司机把车开到一完小,我照直走进正在上课的教室,连我女儿点着名叫了5个平时和张煜要好的学生,带着她们就走。上课的老师并没有阻拦,可能她也觉得学生应该去吧。 到了火葬场告别厅,没有挽联条幅,也没有花圈,只有张煜的遗体孤零零地停放在屋子中间。张煜的姥姥说,夏天走的人也要穿棉衣。张煜穿着家里赶着缝的棉衣棉裤,还有棉鞋。给她买了一顶她生前喜欢没舍得给她买的帽子。可是她的脸怎么整容都没盖住青紫色,头肿得老大,眼睛都没有合上,基本上认不出来了。大家围拢过去,眼泪都流了出来。孩子死不瞑目啊! 警方也来了人。我首先当众大声问民警,验尸有没有陈旧性撕裂,有没有怀孕三个月?民警十分肯定地回答:“警方绝对没有这样说过。”这回答还给了人们少许的安慰。但在场的才有几个人啊! 女儿掏出她写了好几天的告别辞,刚念了一句:“张煜,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就泣不成声。几个同学互相抱着哭成一团。“你被坏人杀害了。永远离开了我们……。”女儿边哭边念,念了很久才念完。在场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我伸手合拢她的双眼,轻轻地说:“好孩子,去吧,我们一定要找出凶手,一定要还你清白。”我又一次大声的像在跟谁吵架一般地说:“张煜是个好孩子!”在她母亲、姐姐撕裂般的哭声中,那原本稚嫩而今令人心碎的躯体被推走了,带着屈辱,背着坏名被推走了。 文章来源:王海军的博客 (全文完) 责编: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