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痛苦,在于神灵亵渎信徒的虔诚。我早就注意到,在她灶台上方的搁板上,摆放着几个肉罐头空盒和半瓶炼乳。火房角落乱丢着几个水果罐头空瓶。这是当年的奢侈品。在她两次声泪俱下控诉“跟你没有享一天福”时说漏了嘴,道出这些奢侈品系我的同班同学所“关心照顾”,并且这位“确实神通广大”的同学已为她找到了“牢靠”的招工“后门”。 真是始料不及,这污泥浊水竟也滋生卑鄙无耻的小人!但我坚信,这苟合之配将来只不过是一场龌龊的笑话。 撕心裂肺的疼痛,长期折磨着我,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这天我泪流满面,坐在返回武昌的电车上,寻思着结束生命的方式。这人间,太多的苦痛,从15岁多被打成“反革命”起就准备随时赴死的我,终于没能闯过这一关。然而,就在这最后一刻,匆匆赶来的她,用忏悔的眼泪和真诚的跪求,将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古往今来,这男女之间真是说不清也道不白。冥冥之中,赋诗一首:
本已独立寒秋,不问烟花翠柳。
才说一刀两断,又将魂儿勾走。 薄命注定多难,何劳芳心苦守? 梦里道声“再见”,热泪沾湿枕头。 梦醒又回到现实。按预定计划,明天是我哥来村看我,装疯的正剧必须今天上演,以避开合谋的嫌疑。一切都似乎准备就绪。我的烟囱已半个多月没冒烟,乡亲们多次来拍门,怕我被死鬼勾魂已悬梁自尽。只是听见我的咳嗽声,才没急着撞门。可以想象,怕是全村都在议论纷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成败生死,就在此举了。我对着锯齿状的破镜子最后一次检查仪表:近三个月没剪没洗的头发,经我一阵乱抓,已横七竖八像刺猬毛,遮盖了半张痴呆僵硬的脸,与钢刷般的络腮胡几乎连成一片。再撒上几根碎稻草,已现出精神病患者的风采”得助于药物神效,通身已呈现出一种黄中带绿,绿中泛黄,比黄疸死尸还要难看的颜色。连眼珠也在内,已失去活人的光芒。 所谓“衣裳”,只不过是挂在脖子的几块亦黑亦灰的烂布片,由于纽扣全无,敞露的肚皮就像污泥里的包菜叶——黑泥盖不住青黄。 “裤子”更不堪入目,长裤已撕成短裤,刚刚盖住屁股。锯齿般的裤边还吊挂着一串串布筋、布片,摆动一下,仿佛还会像风铃般叮哨作响。脚上趿着的布鞋,前露脚趾后已开帮。从脚背到大腿,已是油泥闪亮。啊呀,这里还留下破绽:脸上。我立刻就地抹两手尘土,擦在脸上“补妆”。再端详自己的“杰作”,我得意洋洋地笑起来,不过这笑反倒显得“失常”。 我轻轻掀开破被单从门缝往外探视;40步开外,有一群小孩正玩得兴高采烈。大人一个不见,可能都出工下地去了。事不宜迟,有人就好办,排练已久的疯剧马上开场。一阵战栗袭来,我闭上眼吸满一口气,作一下最后的心理练习,就拉开门,走进这阳光灿烂的“舞台”。 因为十六七天不见阳光又蛰伏不动,此时我突然眼前一片漆黑,并且胸闷气短脑袋眩晕几乎跌倒。我叉开双腿站立片刻,稍有恢复便眯缝着眼睛,慢慢晃荡着身子,朝嬉笑声摸去。我一边走一边挥舞着两臂,口中念念有词,像是鬼魂附身。约摸走了30多步,耳边传来一女孩的尖叫:“鬼,鬼来啦!”刹那间孩子们四散奔逃,脚步声、哭喊声、狂叫声不绝于耳,打破了乡村午后的寂静,也刺痛了我的心。孑立在只剩下我的空场子上,又感到啼笑皆非:怎么,装疯竟装出“鬼”来了! 当赶来捉鬼的大人们手提刀叉棍棒远远围住我时,我已绕着空场中间的老槐树转了几十圈。我旁若无人,时而手舞足蹈像领袖呼风唤雨;时而背剪两手似秀才吟诗诵词;时而眉开眼笑如加官进爵春风得意;时而泪如泉涌像痛失荆州痛心疾首…… 正当我在颠三倒四地发狂时,那些惊魂未定的小孩又回来了。他们两手紧攥着石头瓦块,怯生生地从大人身后闪出来,“打,打死他!”一声稚嫩的断吼,石头、瓦块、砖头就像冰雹飞来,砸在我的头上脸上肩上背上,又崩落在人群中他们把自卫和复仇激发起来的勇敢,全部倾泄在我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 疼痛让我从“疯”里惊醒,疼痛也激发了我的自控力。我收住泪水,放出无所谓的微笑,踉跄两步扭转半圈,面前的人墙轰然倒下一片。腿快的,已跑出十几步;腿慢的,却是肚皮着地摔得两头翘起;胆小的,已迈不开两腿,直吓得双眼圆睁大嘴洞开……真是一片狼藉,一片滑稽笑意在我腹下涌动,我索性放开自控的缰绳,推波逐浪,把狂笑夸张得惊天动地。笑意狂泄,顷刻见底。一股悲哀陡然从心底升起:“疯子”竟然嘲笑常人“失态”,这岂不是更大的滑稽?最可笑的难道不是疯子自己!此时,狂笑已变质成苦笑,泪水已在脸上挥之不去因此,我再度故技重施,将顾影自怜的哀伤,推演至嚎啕大哭。演戏至此,台上台下才产生共鸣,乡亲们大叫:“莫打了,他疯了。 剧情的发展当在计划之中,演出的效果也在意料之中。公社的官来了;区里的官来了;县里的官也来了。这些知青们难请难接的贵客,在我这里得到的却是“恕不接待”,并被我用嬉笑怒骂“撵出柴门” 是夜,人群散去,我哥作伴。回顾这几天的连轴戏,真是五味俱全。 我的“疯子”生活历时一年多,直至上了户口成为武汉市正式居民为止,其间“过五关斩六将”可谓“所向披靡”。 我“疯了”的内幕,除几个必要的“配角”以外,对任何人都是保密的,也包括我父亲在内。因为他是所谓的“武汉的中南海”里的干部,一个不谙世事的“布尔什维克”。那年头,彻底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使得人人担心“隔墙有耳”,即使同一屋顶,未必同悲共欢。家庭,已不再是避风的港湾。所以我在农村装疯,回汉迈进家门后仍是“疯子”。当夜,感叹至深跃然于纸:
进门便装疯,
苦于它计穷。 老父泪零落, 我更怀苦衷。 在我曾居住的武昌红楼大院里,还有两位疯子邻居,他俩是真疯。我们都是同一代人,而且都是干部子弟。我暗自推想,连我们都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些家境更为恶劣的同代人,疾痛是否会更多?由于“同病相怜”,我们三个“疯子”经常聚在一起,傻乎乎地聊天。同院而居的那些婶子阿姨叔叔伯伯们时常在笑,我看见,那笑里有泪。 由于我出演的“疯”戏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所以我担心自己走火入魔弄假成真,于是每夜通宵苦读,白天睡觉,以缩短演出时间。后来我托人找到一所中学,偷偷地当体育代课老师去了,并且很快成为小有名气的中学篮球队教练员。
王永宏近影
谁能想象:一个精神病患者能够同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一个“病残生”可以充当优秀的体育教师和后来的省体委教练员?谁能想象,类似的结果以后一再连续发生:两个半月内可以复习完初中课程,学习完高中课程考上大学。谁又能想象:白手起家不靠借贷和外援可以办成实力雄厚的企业,同时可以不经过专业训练成为“中国优秀服装设计师”? 谜底在哪里?我沉思良久,这谜底仍在于知青精神那种在重压下拚死抗争的铁血精神。 我们曾经年轻,不,身负这承上启下的重压,我们依然年轻! 作者简介:王永宏,男,1949年出生于武汉,原华工附中68届初中毕业 文章选自《沧桑人生——中国特殊群体写真》 (全文完) 责编: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