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老辰光

当前位置: 首页 > 写作 > 写作 >

姐弟坟

时间:2018-11-06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钱杭根 点击:
这是座江南古城,延绵的城垣像秋风拂过的稻田。一泓春水绕城而过,那是之江的分支,清冽而湍急。旧时城门不复见了,一条马路从城墙豁口穿过,那座平面拱桥连接着城里城外。 若岚打开窗户一边看看清清的河水,还有那些熙熙攘攘进城的人,一边麻利地将一块块橡

这是座江南古城,延绵的城垣像秋风拂过的稻田。一泓春水绕城而过,那是之江的分支,清冽而湍急。旧时城门不复见了,一条马路从城墙豁口穿过,那座平面拱桥连接着城里城外。
若岚打开窗户一边看看清清的河水,还有那些熙熙攘攘进城的人,一边麻利地将一块块橡胶皮放进模子里,挤压加温成型,打开模子就是一个个热水瓶胶垫。这是一家热水瓶配件厂,车间里橡胶味儿很浓,只要不是刮风下雨大冷天,窗户总是开着。若岚在城外临河的这个街道工厂工作有三个年头了,她喜欢开着窗工作,一则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另则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听听各种吆喝声,生活应该热闹些才好。她在厂里很开心,跟那么多的叔叔阿姨谈天说地挺充实的,反正比在家的感觉好,一回到家她就会感到寂寞,这么大的屋子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有时候她会感到很害怕。
弟弟从边疆寄回来一封一封的信,她坐在台灯下展开信来一遍一遍地读,读着读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淌下来。唉,边疆的生活太苦了,顿顿吃粗粮、喝酱油汤,南方知青根本吃不消;更要命的是弟弟的关节炎,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里滚爬,能顶得住吗?若岚日夜牵挂着曾经相依为命而现在远在边疆的弟弟,她有时候盯着弟弟的信会发呆,眼泪会不知不觉地淌下来,会伤心得昏睡过去,醒来后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迷糊糊地睡过去,直到被起床铃声叫醒。.
人们常说,一个人的命是天生注定的,一切都听天由命吧。就说若岚吧,上山下乡一片红的时候,哪家的中学生不是都像撵鸭子似的赶到农村、送到边疆去的?真正能留下的是那些病怏怏的人和残疾人。而若岚是一个四肢健全,秀气漂亮的姑娘,她的留城完全是一种偶然。
三年前,知识青年“奔赴农村、建设边疆”的口号漫天都是,每家每户的中学生统统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个不留。若岚是高中生,弟弟若谷是初中生,她俩都做好了准备,一起下乡,这样姐弟俩也有个照顾。没曾想一把大火哔哔啵啵地把街道工厂烧了个一塌糊涂。若岚的爸爸时任副厂长,带领工人拼命扑救,一根横梁倒下来,砸在她爸爸的后脑上。姐弟俩发疯似地奔到医院,哭天喊地也没能唤回爸爸的性命。
若岚的父亲属于因公伤亡,按理工厂要拿出一大笔抚恤金赔偿。然而一个街道办的小厂,一把火已经烧得半面乌焦损失惨重,还拿得出钱吗?厂里力所能及地拿出了一点丧葬费,但同时承诺,积极到上面争取,让姐弟俩留一人顶替父亲的编制留城工作。
经过厂里和街道办事处左右斡旋,留城的指标终于下达了,这就意味着姐弟俩不必“一片红”了。这个喜讯诚然对九泉之下的爸爸带去些许慰藉,但同时也给姐弟俩出了一道难题,谁留城里,谁去农村?若岚和若谷争着去农村,把留城的机会都让给对方。若岚的理由是自己年纪比弟弟大,生活自理能力强,能照顾好自己,并且吃得起苦;最有说服力的是弟弟有严重的关节炎,不适应东北生活。若谷也有他的理由,虽然一直来姐姐像母亲一样地伺候自己的衣食起居,但姐姐若下乡,谁来照顾我呢?生活很成问题的;而到东北农垦兵团,过的是半军事化的生活,衣食无忧,没有姐姐的照顾,完全可以独立生活;还有自己个子长得比姐姐高,身高力不亏,一大帮同学一起去屯垦戍边,男子汉大丈夫,什么样的困难都能克服。若岚似乎说不过若谷,也经不住弟弟的软磨硬泡,慢慢地动摇了自己的想法。
姐弟俩争论的时候大家都针锋相对,各摆各的理,但他们的内心都还是不愿意分离。近二十年了,姐弟俩就是这么相互搀扶着过来的。若岚三岁的时候,妈妈生弟弟遇到难产,鲜红的血像决口的河堤喷射出来,医生护士全力抢救,妈妈终因失血过多没从手术台上起来,仅仅保住了弟弟的小生命。
那时的爸爸苦不堪言,带着两个孩子,既要当爸爸,又要当妈妈,况且厂里还有一摊子工作。若岚长到四五岁时成了爸爸的得力助手,看管弟弟的任务就落到了她的肩上。若岚对弟弟格外的亲,有事没事常把弟弟拉过来,亲亲他的小脸蛋,摸摸胖嘟嘟的小手。若谷从小对姐姐十分依赖,喜欢和姐姐一起玩,喜欢粘在姐姐身边。爸爸下班回家叫他亲一个时,他总是先用小嘴嘬一下姐姐,再亲一下爸爸。
若岚上小学六年级时,若谷上小学三年级,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家教,凡是不懂的语文、数学题,若谷都去问她。姐姐的教学方法很好,总是先不告诉答案,逼着弟弟动脑筋,启发他思考出解题的方法,只有计算错误的时候,她才会去纠正一下。若谷非常崇拜姐姐,在姐姐的点拨下做出了难题,兴奋极了,伸出双臂又要去抱姐姐,可是愣的一想,老师说男孩子是不能随便抱女孩子的,就又缩回了手。若岚喜欢弟弟这副可爱的样子,冲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亲亲他的脸,点着他的脑门说:小傻瓜,记住喽!
姐弟俩一天天地在成长,也懂事起来。在一个缺少母爱的家庭里,若岚认真地承载着母爱,体验着母爱,她学着像妈妈一样去养育弟弟,关心弟弟。在这个过程中,她把自己的生命和弟弟紧紧地融合在一起,所以她敢于不顾及少女的羞涩,不在乎与弟弟有经常的肢体的接触,因为她觉得跟弟弟搂搂抱抱与跟别的男孩子搂搂抱抱不是一码事,就像一位母亲亲一下十八岁的儿子,谁也不会与淫欲挂起钩来。
若谷也愿意和姐姐在一起,也喜欢和姐姐打打闹闹,有时候还会伸手去姐姐腋窝里挠痒痒,吓得姐姐拼命地喊:咸猪手,咸猪手!跑到爸爸那儿去解围。爸爸会严肃地批评若谷不懂礼貌。
若谷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和一帮同学去爬山,去时天气不错,阳光灿烂。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突然间乌云聚拢,一场暴雨就在眼前。若谷他们三个同学,爬到了最高的山头,看到大雨来临,撒腿就撤。谁知返回的路忘记了,一条条都好像是断头路,越走心越急,心越急路越走不通。孩子们拼命地叫啊,喊啊,哭啊,无济于事。一场大暴雨劈头泻下,把三个学生打得像落汤鸡。他们躲在一块岩石背后,嘴唇发紫,浑身抖擞着。
若岚得知后心急如焚,她穿着雨衣,和老师们一起上山去搜寻。忽然,前面有人喊,岩石后面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大家迅速地爬过去,果然是三个学生,浑身发抖着,呜呜地挤在一起哭。若岚看见了弟弟,嗖地冲过去,抡起手掌重重地朝他的屁股打去。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狠狠地打弟弟,直到旁边的人拉住她的手。半晌,她把弟弟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声地哭泣起来,她越搂越紧,生怕他再会丢失。
这场雨够厉害的,若谷连续发了几天高烧,后来走路关节就疼痛得厉害。医生说,人受到湿冷的强刺激容易得关节炎病。从这以后,若岚就不再随随便便答应弟弟搞什么活动,她要行使一位母亲的责任,把他看管好。
说心里话,若岚极不愿意和弟弟分开,她跟弟弟这辈子的缘分不是一句两句话说得清的。厂里来人催得紧,说这个指标是破天荒,特殊照顾,别人哪里轮得到享受!赶快决定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弟弟坚持着不松口,一定要走。若岚拗不过弟弟,也顶不住厂里和街道的逼迫,只得放弟弟去东北农垦兵团。
这几天,若岚买这买那的,给弟弟准备行装。大衣、棉袄、棉裤、棉被等大件都是知青办发的,日常的衣服鞋帽、洗涮用品都要自备。若岚这时候的心情特怪,看见给弟弟准备了这么多新物品心里很开心,想想要跟朝夕相处的弟弟分别又难过得流下泪来。
深秋时节,首列知青列车将发往东北。弟弟走的那天,市里安排知青们乘车环视古城一圈,告别养育他们的父老乡亲,告别他们生息了二十来年熟悉的土地。若岚把弟弟送到学校,看他挂上大红花,攀上部队的军用卡车,转身急匆匆地跑到火车站,她要送弟弟一阵。
火车站被挤得水泄不通,到处是送行的人。载着知青的卡车在一列绿色客车边停稳,知青们个个喜笑颜开地上了火车,仿佛是作一次远程的旅游。若岚挤到弟弟乘坐的那节车厢边,关照弟弟要注意什么什么的。
 “喔喔喔——”汽笛拉响,火车缓慢启动。若岚还在和身子探出车窗的弟弟说什么,忽然,她摘下黄色的围巾,塞到弟弟的手里,让弟弟下次回南方探亲时戴上,她可在车站里一眼认出弟弟。火车提速了,若岚迈开步子跟着列车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唰唰地落下来。她终于跑不动了,停下来,向弟弟挥着手。若谷摆动着黄围巾,大声地喊:姐姐再见,我会回来的!他一直目送姐姐人影消失才回到座位,霎时,一股心酸冲上了鼻子,眼泪也滚了出来。
若谷来到了北大荒,开头一段时间感到蛮新鲜的,吃的是食堂饭,睡的是大炕,一百多个人一个连队,可热闹呢。知青的待遇也不错,每个月有30多元的工资,这在20世纪70年代末已经相当可观,除了伙食费零用钱,每月至少还剩一半钱能存起来,过年时给姐姐汇去,让她买件喜欢的衣服,他感到很满足。若谷对生活上的事不在乎,一百多号人整天活得挺开心,自己也随大流,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吧。可是有一点,若谷实在是太痛苦了,遇到冬春两季,零下20多度30多度的气温,两个膝盖又红又肿,痛得要命。很多南方知青习惯冬天只穿薄薄的棉裤,而若谷却不行,他买了条狗毛皮棉裤穿上,关节还是疼痛。一到冬天,若谷就不敢走出屋子。他有时痛得要哭出来,实在熬不住了,就写信向姐姐诉苦。长期下去总不是个办法,他真想有朝一日能回南方。
弟弟去了东北,爸爸又撒手人寰,若岚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好空虚啊。她有时想想人活在世上真没意思,还不如两眼一闭过去了拉倒。弟弟刚到东北时,信写得是那样的开心,读着信就像弟弟在身边那样温暖,空虚似乎立即被赶跑了。可后来的信••••••
转眼三年了,弟弟心疼钱没回家一趟。若岚日夜记挂着,尤其是近来弟弟关节痛的事,就像痛在自己身上。她曾经努力过,想把弟弟的户口迁回南方,离开那个冰冷的世界,可没那么容易,因为她家一无权,二无钱,三没熟人,办事比登天还难。怎么办呢?她只要一想起弟弟的事就愁眉苦脸,以泪洗面,但她不死心,弟弟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寄托,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户口迁回来。
也许是女大当嫁吧,近段时间上门做媒的人不少,什么当干部的、做生意的、老师、医生、工人等等,什么人都有。若岚抱定一个宗旨,弟弟回不到南方,她就不嫁人。
一天,隔壁的李阿姨给她出了个主意:何不找一个能把你弟弟户口迁回来的男人,这不两全其美了吗?她觉得李阿姨的话有道理,能把我弟弟户口迁回来的人肯定是有能力的人,也是爱我弟弟的人,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很踏实,也有安全感。
又过了一段日子,李阿姨问若岚:有没有谈朋友?
我哪有心思谈朋友啊!她随意回答。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不知你中不中意?
她脸有些绯红。
街道知青办刘主任的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只要你愿意做他的儿媳妇,你弟弟的事准包在他的手上,多少知青在他手里返城了。
她感到眼睛一亮,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只要弟弟能回来,嫁给他儿子也值得的呀。
你表个态,哎,要不我去说说看?李阿姨紧催着。
她真的没想好,过了一会儿,慌忙补充道:要么弟弟回到南方,我再跟他儿子结婚。
你这个鬼丫头,胳膊净往里拐。李阿姨瞪了她一眼:结了婚不是把他们与你绑在一起了嘛,一股脑儿的事交给刘主任办,你就甭操心了。再说,老刘要不办好这点事,你不会把他们家折腾得底朝天?
她想想也对,答应试试看再说。
李阿姨和若岚同在街道工厂工作,她丈夫因车祸过世,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女儿,生活过得挺拮据。那时,若岚的父亲看隔壁邻居挺可怜的,就把她介绍到街道工厂工作。李阿姨有把年纪了,加上没什么文化,分配干点扫扫地之类的辅助工作,每月工资也少不了多少。李阿姨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很满足。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从心底里感激若岚的父亲。平时她会主动帮厂长家洗洗衣服呀,搞搞卫生呀,过年过节还会像待自己孩子一样给若岚若谷买一件新衣服穿。在李阿姨眼里,她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虽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总有一份亲气。现在天天见到若岚愁眉苦脸这副样子,她也挺着急,总想帮一把。
李阿姨从若岚这儿托了底,吃完晚饭就敲进了刘主任的家门,把来龙去脉唠叨了一遍。刘主任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坐在藤椅上,嘴里吐出一口口浓烟,半天不说一句话。李阿姨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催促道:您开口啊?
刘主任慢慢地掐灭了烟蒂,喝了口茶说:当父亲的谁不想早点给儿子娶媳妇,可我儿子是因为得了小儿麻痹症才留城的,要不然也该去农村了。你说若岚长得如花似玉的,她肯嫁给我儿子吗?
您别管她肯不肯,只要您能把他弟弟的户口迁回来,这事就八九不离十。李阿姨胸有成竹地说。
刘主任头摇得像拨浪鼓:这桩婚事我看希望不大,要说姑娘长得一般般的,甚至有点欠缺的,倒说不定会成的。那姑娘长得美人样,这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的,在刘主任的心里,迁户口并不是难事,而儿子成亲则是难上加难。这几年,他通过朋友帮忙,将儿子安排到一家企业当了会计,随后为儿子的婚事绞尽脑汁,碰了不少钉子,如今倒好,好事儿送上门来了,是我刘某人哪辈子积的德啊。刘主任还是一百个不相信。
李阿姨见他这么顽固,说服不了他,憋气地说:刘主任,您是领导,按理我不该用这种态度对您讲话,这事儿要成了,她弟弟的户口您肯不肯给迁回来?
刘主任面临着一道选择题,要他立刻确认“是”或“否”。他想了片刻,慢条斯理地说:李阿姨,你为我儿子好,我要谢谢你。可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做买卖,你把介绍对象和迁户口这两件事扯在一起就不对了嘛。儿子的婚事,成更好,不成也没关系。至于她弟弟的事,我尽力帮忙吧。
刘主任话这么说,其实心里巴不得促成这桩美事儿。李阿姨听出了刘主任的话外音,想想这趟算没白跑,心里一阵高兴。
第二天,李阿姨把这个好消息传给了若岚。若岚听了暗暗高兴,弟弟如果能回来,就告别了烦人的冰天雪地,再也不会吃苦头了。只要能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叫她付出什么她都觉得值得。李阿姨心里也着实高兴,希望这一对苦命的姐弟早日团聚,这样也算是对已去厂长的一点报答。
每家自有难念的经,刘主任这一家总算不错了吧,可还是有不顺心的时候。他在街道知青办当主任,是个科级干部,妻子在国营工厂工作,经济待遇和工作都还不错,可唯独儿子平平三岁的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的残疾的确是块心病。那时候夫妻俩抱着儿子到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医院治疗矫正,比在中、小城市治疗当然强一些,但还是痊愈不了,留下了两条X型腿,腿部的肌肉明显萎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夫妻俩常为儿子担惊受怕,可是有什么用呢?好在平平一张脸长得招人喜爱,坐着不动时,着实会打动姑娘的芳心。想想这些,夫妻俩略有些许宽慰。
刘主任把李阿姨的意思说给老婆听,他老婆听了兴奋极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若岚只有孤身一人,如果真能把她娶进门,岂不是既有了儿媳妇,又多了个女儿。刘婶把这一切归于自己信佛的造化,自从儿子得病后,她每天在佛像前贡三支香,求得菩萨保佑,看来菩萨真的要显灵了。
这段时间,李阿姨忙进忙出地当起了媒婆。不过,她这个媒婆不图什么好处,只希望在自己的手上能把这件大事促成,圆了自己的心愿。过了几天,李阿姨和刘婶约好日子,让姑娘小伙子见见面。
从城外过桥进城,临城墙角有一爿茶馆,进大门可见,摆了十几张八仙桌,三三两两的老头围着桌子喝茶,谈山海经。左侧有一具大灶头,呼呼的开水冒着热气。右侧是用帘子隔开的雅座,一小间一小间的,每间都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些瓜子花生之类的消闲果儿。刘婶和儿子吃完晚饭就早早地在雅座里等着。
李阿姨关照若岚梳妆打扮一番,换件新点的衣服,一路紧赶地朝茶馆走去。到了茶馆,撩开帘子,进入雅座,李阿姨先作介绍:若岚,这位是刘婶,这是平平。若岚腼腆地叫了声刘婶,朝平平笑了一笑。
坐坐坐。刘婶伸手拍拍凳子,示意李阿姨和若岚入座,并叫店倌泡来了茶水。刘婶十分仔细地看着若岚,姑娘相貌的确不错,最漂亮的是那双丹凤眼,眼梢微微上翘,还有两条秀气的柳眉。刘婶心里非常满意,恨不得马上把这门婚事办了。她抓起一把花生,塞给若岚:孩子,吃吧!
若岚低着头,满脸通红,只顾点点头。
平平是在李阿姨进门时瞥了若岚一眼,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羞赧得不敢再看,他的头低得比若岚还倒。
李阿姨看看这两个孩子都挺厚道的,相貌上也般配,感到这门婚事有希望。于是,就跟刘婶谈起了家常。
四个人就这样坐着,喝着茶,品尝着消闲果儿。过了个把小时,李阿姨拉着若岚告辞要先走一步,刘婶站起来送行。平平双手撑着桌子,显得有些吃力,身子摇晃了几下,站稳后朝她们摆摆手。
李阿姨是个急性子,在回家的路上就迫不及待地问若岚感觉怎样。若岚一时没想好,再说见面时也没说几句话,真说不出啥。
若岚,我看这小伙子挺文气,相貌也不错,走出去保证不会给你丢脸。李阿姨先入为主:再说,他还有个有权的爸爸,这么好的人家怕不好找哩。
若岚还是一声不响。李阿姨有点急了,拽了一下她的手。
半天,她才磕磕巴巴地说:刘婶•••人挺好的。
那平平呢?
平平••••••平平••••••
平平怎样?李阿姨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
平平怎么站不稳啊?她低声地说,后面几个字声简直听不清。
你看看,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李阿姨有点火冒,接着说:平平小时候得过病,走路有点费力,但不影响生活啊。你想想,他有份好工作,有个好家境,如果身体棒棒的,还轮得上你吗?
她不想伤李阿姨的心。这么多年来,李阿姨像对待女儿一样待自己,有好吃的东西好穿的衣服都想着自己,有几次自己在梦里都对李阿姨叫妈妈,醒来时却泪湿枕巾。她经常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像爱妈妈一样爱李阿姨。现在,李阿姨东奔西跑为自己的事费心,而我还这么挑挑拣拣的,太过分了。退一步说,平平的相貌也不差,即使腿脚不方便,也过得去。只要他爸爸肯把弟弟的户口迁回来,我也心满意足了。想到这儿,她牵着李阿姨的手说:李阿姨,别生气,我听您的。
李阿姨回国过头来对她说:你想通了就好,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你弟弟的户口迁回来,若谷那孩子命多苦••••••李阿姨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她一生没有儿子,喜欢若谷胜过若岚,提起若谷的关节炎,她还哭过几回,她自言自语地说:三年前为了你留城若谷去了东北,现在眼看着有一点希望,你当姐姐的也该出把力啊。
李阿姨的话像钉子一样钉在若岚的心里,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啊,她边点头边说:我知道您是为我姐弟俩好,您别难过。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文革”进入到后期,国民经济临近崩溃的边缘,物质奇缺,百姓生活难以维系,人们对于物质的追求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于是,世间物质的、精神的东西全然物化了,婚姻也不例外,联姻则是年轻人改变命运最好的物化手段。
若岚对婚姻的要求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平平常常,也谈不上什么过高要求,只求能称心如意把弟弟的事办好,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照李阿姨说的意思,先要嫁过去,未来的公公才肯着手迁户口,那万一人过去了,弟弟的户口迁不成怎么办?想到这些,她有些担心,不是她不相信李阿姨,觉得还是给弟弟写一封信,听听弟弟的意见再说。于是,她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写清楚,末了还请弟弟提出看法。
若谷收到姐姐的信,看了后感动得不得了,姐姐从小像妈妈一样照顾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现在为了我却要嫁给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人,我情愿不回南方,也不能委屈姐姐。他铺开了信纸给姐姐回了一封短信。
亲爱的姐姐,你好!
来信收到了,看了信我心里非常难过,要是爸爸活在世上,就不需要你这样做,因为我相信爸爸有办法把我的户口办回南方的。现在你为了我要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与一个残疾人生活一辈子,那我坚决反对,我情愿忍着点也不让你委屈一辈子,否则我的良心就要受到欠(谴)责。
……
谷谷
若岚收到弟弟的回信一筹莫展,是听弟弟的呢还是听李阿姨的呢?弟弟说的“忍着点”,猴年马月是个头呢?医生说弟弟的病如果再不改变环境就会更加严重,有可能发展到类风湿性关节炎,最终还会影响心脏等各个器官,摧毁人体免疫系统。她觉得自己这点委屈与弟弟比起来算不得什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弟弟从冰窟里救出来。她对李阿姨说:无论如何要让刘主任答应下来,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否则就免谈这门婚事。
李阿姨又哒哒哒地跑到刘家,把若岚的态度通报给刘主任和他老婆。刘主任前几天听老婆儿子回家评价若岚,句句都是好话,把他美得想入菲菲。现在李阿姨让他表态,他哪肯放过这个机会。他掏出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一口,思考起来。他觉得这事儿有难度,要打包票压力很大。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急得刘婶挤眉弄眼的。刘主任只管抽他的烟,吸一口吐一圈,把满屋子弄得乌烟瘴气的。刘婶再也憋不住了,瞪着刘主任说:老头子,你都说话呀!
刘主任是癞痢杀头没犟头,清了清嗓子说:从我掌管的这摊工作的经验来看,应该讲问题是不大的,这些年经我手病退返城的知青,有几个比她弟弟的病情要轻得多,关键要看东北农垦兵团那边肯不肯放人。
老头子,你去跑一趟,把关系办了不就得了?刘婶又抢着出主意。
刘主任凶了老婆一眼:跑一趟,你说得倒简单,我敢去跑吗?
有什么不敢去的?你为别人的事都敢跑,为自家的事就不敢跑了?刘婶据理反驳。可是在刘主任眼里,女人嘛,总是头发长见识短。
正因为自家的事才不能跑。你想想,我一个知青办的主任,为儿媳妇弟弟返城的事从南方跑到北方,别人会怎么看,这不是以权谋私吗?刘主任倒出了心里的苦水。刘婶觉得老公的话有点道理。
李阿姨心想,若岚开始就想先办事后结婚,既然刘主任这么说了,何不顺水推舟:是啊,被别人说以权谋私,恐怕事儿就难办了,我看,先请刘主任想想办法把户口办妥,再举行婚礼,省得别人说闲话。
刘主任拉着老婆到另一间屋嘀咕去了。这一会儿刘婶似乎开窍了,她压低声音说:老头子,先办户口再办婚事,我看靠不住,到时候套不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啊。

 

刘主任点点头表示赞同,凑近老婆耳朵说:户口办妥,主动权在她姐弟俩手里了,姑娘不愿结婚我们就是抬了八乘大轿也白搭。
老头子,想个办法出来吧!刘婶真是干着急。
刘主任又点燃了一支烟,腾云驾雾起来,这么多年下来,他思考问题时总离不开尼古丁。有了尼古丁的作用,他的思维会变得集中、敏锐。他话音低沉但十分坚定地说:我们不能退步,一定要坚持先结婚后办户口,否则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换个位子想想,你如果有个水灵灵的女儿肯嫁给七倒八弯的小伙子吗?接着,他又咬着老婆的耳朵啵嘟啵嘟说了一番话,刘婶听了连连点头。
刘主任夫妇来到李阿姨身旁,他笑着带着商量口气对李阿姨说:我看这样好不好,李阿姨,南方这边的准予迁入手续我全部办妥,叫若岚去一趟北方,给她弟弟办理病退返城手续,姐姐给弟弟办事名正言顺,谁也管不着,又替我避了嫌。往返的车费,包括要送的东西我们都会备好的,你看怎么样?
李阿姨说不出什么不好,只是点着头。刘主任接着又说:至于孩子的婚事,我看还是先办了的好,两家合成一家,商量事情也方便,大家就可以全力以赴把她弟弟的户口办回来,你说是吗?他循循善诱地开导着,说得李阿姨找不到北。她觉得刘主任是当领导的,有水平,说的话句句在理。
李阿姨学着刘主任的话做若岚的思想工作,同时又加进自己的看法,说刘主任身为领导没有一点官架子,遇事商量着办,从来都不强迫你服从他的意见;说刘婶脾气怎么怎么好、心地善良,待人客气;说平平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在一家大企业里当会计,工作相当不错,就身体上这么一点点小毛病,也不碍生活,说实在的现在社会上哪个男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总之一句话,刘主任一家的各方面条件是理想的,当刘家的儿媳妇是一份求之不得的福气。
若岚只顾听着,不说一句话,哪怕李阿姨说到手舞足蹈,嘴角溢出白沫,她也不表个态。她抱定一个决心,只要把弟弟的事情办妥,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接下来,李阿姨又分析结婚的利弊,结了婚有什么什么好处,无非是把刘主任说的再具体些、完整些。她还举例子说:如果要办一件事,靠一个人单枪匹马去闯,就比较吃力,也不一定能办得成;如果一家人一起参与,大家有个分工,各人集中精力完成自己的任务,那么,不仅办事速度快,而且容易成功。李阿姨的话外之意,似乎若岚只有选择先走完婚这条路。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李阿姨,又低头思考,弟弟坚决反对把结婚和返城两件事绑在一起的,就是自己同意结婚,弟弟那边怎么交代?
李阿姨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语重心长地说:你弟弟那头别担心,你是为弟弟好,他会想通的。李阿姨拉过她来,用手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动情地说:孩子,听阿姨一句,只要把你弟弟户口迁回来,你当姐姐的也遂了心愿,到时候弟弟回到家,看到姐姐婚也结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年头,跟谁结婚还不是想过个好日子?
她最终还是被李阿姨说服了,也做好了准备,弟弟那儿先瞒着不告诉结婚的事,等他回到家,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就没话好说了。
李阿姨辛勤奔波基本促成了这桩喜事,把刘主任夫妇乐得合不上嘴。这段时间,刘家忙着收拾房间,置办结婚用品,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受刘家的委托,李阿姨带着若岚去百货商店挑选布料,然后请裁缝做婚礼服。七十年代的中国物资奇缺,买什么都要凭票。刘家把几年积攒下来的购物工业劵和布票都交给李阿姨,还买不来两套衣服料,况且花色品种极少,蓝的、灰的、草绿的、藏青的,带点暗红小花的料子非常抢手。等到双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刘婶和李阿姨商量,定个日子把喜事办了。
结婚仪式通行简单,喜酒是在刘家办的。刘婶借来了一张圆台面,扣在八仙方桌上面,足有十五六个人可围坐在一起。出席人员以男方为主,刘主任及他老婆家的亲戚十来个人,女方仅仅是若岚和李阿姨及三个孩子。冷热菜总共有十几盘,两斤酒。新郎新娘的三拜是不可少的,之后一桌人嘻嘻哈哈喝酒吃菜,再之后婚宴结束,待客人散尽,若岚就成了刘家人。
新房布置得还算气派,大红双喜字贴在门上,一套本色的杂木家具,大床上摆着两条缎绸被子,一顶夏布帐子,进门右侧是一口三门大衣橱,中间的门上镶了一块落地镜子。置办这些东西的确让刘主任费了心思。这套家具是直接从家具厂买来的,前两年,刘主任把一个知青的户口从外地农村迁回城里,知青的父亲就是家具厂的厂长,从此厂长与刘主任交上好朋友。这次刘主任娶儿媳妇,家具厂厂长就把这套家具半送半卖地给了刘主任。那丝绸被也是这样,是刘主任的一个朋友送的。刘主任待人和气人缘好,办事不图人家回报什么。这几年他忙没少帮,朋友没少交,办点事一呼百应。他时常关照他老婆要与人为善,多积德,少结怨,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说实话,新郎新娘总共才见过几次面,见面时间加起来也就那么几个小时,现在一下子要让他们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双方感到有点别扭。
新婚之夜,若岚早早地穿好睡衣裤朝床的里面睡着,她侧身蜷着腿,背脊朝外。平平脱衣上床,撩开被子,与老婆同一个方向侧睡。他的心跳得厉害,手不小心碰到老婆的背脊赶紧缩回来,呼吸局促起来。这种僵持的局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第二天早晨,若岚睡眼惺忪的,只感到耳边有一股热气吹过来,睁开眼看是老公在打鼾,他的一只手搁在她的肚皮上。她把他的手放回去,他转过身平躺着继续睡他的觉。
若岚起身,一边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起来,一边回味着昨夜的滋味。她感到还过得去,老公老实本分,没对自己耍什么野。她喜欢嗅老公身上那股男人味,以前和弟弟搂抱时她就喜欢闻那股味,觉得有了那股味就有了安全感。
若岚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她从念小学起就喜欢语文、美术两门课,她的作文经常受到语文老师的称赞,作为优秀文章在作文课上范读;她画起花儿小鸟会着迷,大人叫她吃饭她都听不见。她的其他几门课成绩都还不错,从小学到高中她都担任学习委员。若岚最看重的陪嫁品是那套绘画工具,她觉得画画给她带来了无穷乐趣,一旦有了创作冲动,一切烦恼就会统统赶跑。她按照画室的规格布置书房,写字台上铺上毡垫,笔墨纸砚、颜料印泥一应俱全,只要有空她就要去画几笔。
平平自小得病后,腿脚不便,他父母说什么也要他学一门特长,他从小拜师练习书法,从临摹古帖开始,什么王羲之的《兰亭序》、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赵孟頫的《赤壁赋》等等,他都临得烂熟于胸。之后,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取其精华,练出了一手具有个人风格的书法,在当地小有名气。一直来,他都坚持练笔,他把它当做一种乐趣。
一间不大的书房装着两个年轻人的爱好,墙上挂的是他们的作品,飘逸着淡而弥久的书香气息。平平对书法的确有些研究,讲起书道一套一套的,若岚有时听得入了迷,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画上的几个题字无论是结体还是布局远不如老公。平平对若岚的大写意花鸟画非常赞赏,老婆的画作大气有韵味,粗中有细,细中有放,放中有敛,不像出自女家之手。只要谈书论画,夫妻俩就说到一块儿去。
艺术爱好上的志同道合,如同一种情感的催化剂,若岚渐渐地跨越挑剔老公身体残疾的心理,有时还会换位思考,世上谁都不愿生病的,得了重病不是过错,而是天意。这样想想,觉得他有些方面还是可取的,空闲时愿意和他聊聊天。
一天,若岚吃完晚饭收拾餐桌、洗完碗筷就早早地洗了个澡上床看画册。平平在厂里吃晚饭,做完了月底的账目回到家,推进房间迎面扑来一阵淡香,看见若岚斜靠在床上,露出了白嫩的手臂和大腿,身上只搭着一条薄薄的丝毯。他急匆匆地颠过去亲了一下若岚。还不快去洗脸。若岚娇嗔地说。平平三下五除二地冲了澡,光着膀子,围了条浴巾走进房间。若岚躺在床上露出了雪白的胴体,丝毯遮在她的私密处,双眼半闭着。他轻轻地掀开毯子,下身很快地膨胀起来,就把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一瞬间,一股热流如千军万马奔射出来,他像一个冲刺终点的运动员疲惫地趴在她的身上。她推推他,没动静,就一把推开他,起身进了浴房,打开水龙头,任凭哗哗的流水冲淋着心中的懊恼和无尽的泪水。
公公婆婆待若岚像手捧千金珍珠一样,宠得很。儿子的终身大事办结了,刘主任夫妇的心头好比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身心轻松极了。只要若岚高兴,他俩做啥都高兴;若岚开口要什么,他俩想方设法办到。
有一天,一家人吃完晚饭聊天,刘主任主动说起若岚弟弟的事。他为若谷的因病返城找出了充分的依据,并且已经把审核表拿回家,叫若岚填写,另外再写一份申请报告。
若岚满心高兴,她觉得公公说话算数,做事踏踏实实的,待人热情,总是为他人着想。她想得很美,弟弟回南方后,工作嘛托公公找一个,他熟人多,路子广,肯定没问题的。房子现成有着,只要修缮一下,添几件家具也蛮像样了。弟弟以后有了女朋友,要做新房也说得过去。若岚越想越开心,那张审核表一会儿就填好了,然后着手写申请报告。
若岚把审核表和申请报告交到公公手里,笑咪咪问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办好?
这事顺利的话,有二三十天一个月的也就够了,如果半腰里出个漏子,那搁到何年何月都没准。刘主任先给她打预防针,一直来他说话都喜欢留有余地。
那快一点吧,眼看秋天将过去,冬天要来了,我不想让弟弟再在东北过一个冬天。她用急切而带有乞求的口气说。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爸爸实在是有难处呀。刘主任在她面前摊苦经,有分析、有权衡,说得声情并茂,感动人。他请她带上礼品去东北跑一趟,只要人情到了,一般说问题不大。有了公公的指引,加上丰厚的物质基础,若岚充满信心。弟弟能回来,做姐姐的跑一趟东北算不了啥。到了东北,还可以帮弟弟整理整理物品,把有用的东西打包托运回来。
这几天,刘主任夫妇忙得不亦乐乎。刘主任负责办理知青病退返城准予迁入手续,大大小小的证明、审批表有二十多张,他的下属也都动员起来,分头去跑。那些医院、派出所、粮管所、食品、日用品等等基层单位都派办事员去跑,卫生局、公安局、粮食局、商业局、民政局等等局级部门他亲自出马,这些部门都有他叫得应的朋友。仅仅一个星期所有的手续全部办毕,要是没有熟人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一年还不一定能办下来。
刘婶负责采办物资,所有的东西除了要花钱买外,还须凭票,什么布票、粮票、肉票、糖票、烟票、燃料票,连火柴也要凭票买。刘家钱倒宽裕,但这些票证缺得很。刘婶打着刘主任的旗号走东家,奔西家地去借,说是借,其实是千年不赖,万年不还。刘婶买了一大堆烟酒、毛线、布料、丝绸被单,为若岚去东北攻关准备了丰富的物资。
若岚向厂里请了事假,收拾好行李,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即将启程。临行前李阿姨交代若岚说:结婚的事既然已经瞒着,还是先不告诉若谷实情为好,他这孩子有一股犟脾气,气头上来好事都会搅黄的。她记住李阿姨说的话,虽说瞒是瞒不住的,天总要亮的,但刘家父母的确很好,弟弟回家看了估计也不会反对。至于自己跟平平间的不快,那是夫妻间的隐私,况且也难以启齿。她和李阿姨沟通了想法后,决定在若谷面前什么都不说,如果若谷问起来就找个借口推脱掉,以后再慢慢做若谷的思想工作。
若岚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转了三四次车终于来到了东北农垦兵团所在地的县火车站。火车站离兵团团部还有十多里路,没有客车,知青到县城办事购物,一般都坐团部运粮运货的卡车或拖拉机。她在火车站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弟弟的影子,心里很着急。因为弟弟告诉她,他们连队离团部还有六七里路,赶上坐马车半个多小时能到,坐牛车和走路差不多,要一个来小时。眼看着天色暗下来,自己带着大包小包这么多东西,又要坐汽车赶马车的,何时能到啊!
若谷得知姐姐来兵团帮他迁户口,高兴极了,他向黄连长请了半天假,步行到团部,正赶上团部去火车站送粮的拖拉机,搭上就走。这条路的路况很差,不仅弯道多,而且路面坑坑洼洼的,拖拉机在上面开简直是在跳舞。司机停下车来,警告坐在装粮麻袋包上的人,手抓得紧点,当心拖车颠簸掉下来。真不凑巧,拖拉机没开出多远,车胎漏气了。坐在车上的人全下来,千斤顶顶着车轴正在换轮胎呢。轮胎换毕,拖拉机就这样七晃八悠地开着,十几里路总共用了两个多小时。
若谷见到姐姐后连连道歉,说道路不好走,把拖拉机轮胎都顶破了。若岚三年没见弟弟,一把把他拉过来,使劲地亲了他一口,还像小时候亲弟弟那样的毫无顾忌。弟弟胖了点,脸上红扑扑的,东北的粗粮反而比南方的大米有营养。见到弟弟,若岚刚才等待时那种嗔怪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血脉里毕竟延续着父母的生命,而且相依为命二十多年啊。
姐弟俩有很多话要讲,一霎时又不知道从何谈起。若谷一下子想起来了,问姐姐结婚的事。她不想把气氛搞得很僵,坚持既定方案,用善意的谎言打发过去。若谷见姐姐对答如流,也不再多问了。男孩子就这样大大咧咧的。
回团部的路比较顺利,姐弟俩坐上卸完粮食的拖拉机,车厢颠簸得厉害,他俩蹲下,双手紧紧抓住栏板,不让身子甩出去。下了拖拉机,凑巧赶上连队的一驾马车。车老板心情特好,吹着口哨,甩着鞭子,车轮跑得飞快。到了连队,太阳刚从西边的小丘顶落下去,食堂正好开饭。
若谷在连队招待所将姐姐安顿下来,把两大包东西放在床上,洗把脸,领着姐姐去食堂吃饭。饭菜十分简单,主食是小米饭,菜是土豆汤,全连官兵一视同仁。若岚是南方来的客人,若谷到黄连长那儿要求,黄连长关照炊事班多搞点菜,食堂炒了一盘土豆丝、一盘大白菜。嗨,真有点寒酸,但也没办法。地窖里蔬菜有的是,而一百七八十人的连队,秋收蔬菜要吃到来年五六月份,不紧着点儿吃是不行的,这对若岚来讲已经是非常优待了。若谷把香喷喷的土豆丝一筷筷地往姐姐碗里夹过去,自己也趁机打打牙祭,姐弟俩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晚饭,若谷在招待所陪姐姐聊天,说到黄连长,一个劲地夸他怎么怎么好,自己有关节炎,黄连长特别照顾他,冬天尽量安排室内的活儿,免得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他的关节受不了。关于他要求病退返城的事,黄连长说可以考虑,但准予迁出的手续也挺麻烦,不是他一人说了算。若谷说:我跟黄连长无亲无眷的,也没送东西给他,他能对我这样已经非常不错了。
若岚没见过黄连长,听了弟弟的介绍,心里自然十分感激他,要不是黄连长的照顾,这三年来弟弟的关节炎不知会怎样。现在弟弟要返城,一连之长是最关键的人物,他不反对就是成功的一半。若岚心想,事情成功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姐弟俩聊得最起劲的时候,黄连长荡悠悠地敲门要进来。若谷赶紧开门迎接,半开玩笑地敬礼:报告黄连长,这是我姐姐。黄连长挥手说:不用报告我就能看出,有帅弟弟就有俊姐姐,你俩长得太像了。接着,黄连长问若岚一路上累不累,并说东北生活条件艰苦,要吃没吃的,招待所也十分简陋,有什么要求说出来甭客气,他一定尽力去办,实在办不到的请若岚将就点。
在若岚的眼里,黄连长这人不错,三十多岁,挺魁梧的,身上有着东北汉子的爽味,但他并不是粗鲁汉子,考虑问题、待人接物十分细腻,老是替人着想,尤其是对弟弟的照顾真是难能可贵。她觉得黄连长既是领导,又像大哥哥那样,对知青弟妹倍加爱护。她从心底里认可他,当今社会这样的领导毕竟不多啊。
若岚从南方启程前,公公对她说,办事遇到关键人物该送礼的就要送,现在物资奇缺,送与不送,效果大不一样。这是公公多年来积累的宝贵经验,她铭刻在心。她拿出一条绸被面、一条烟、一瓶酒、一包糖果送给黄连长,南方送礼时兴送四样。若岚礼送得这么重,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感谢黄连长对弟弟的真诚照顾,二是要求黄连长日后办事时开绿灯。
黄连长从来没收过这么多东西,这几年,知青从南方探亲回来带给一盒烟、一把糖倒笑纳过,或者知青家从南方托运东西,送来一卷挂面、几双袜子,他也不客气地收下。现在一下子要他收这么多东西,他真有点受宠若惊。姐弟俩联手将东西塞到黄连长手里。黄连长坚决不肯收,那些东西推来推去的。若岚在黄连长的对面塞东西,若谷到黄连长身后要把他拉出门。若岚脚后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仰头身子要倒下去。黄连长连忙甩掉东西,用力拽住她的双臂往前拉,她借助惯性往前一冲,一下子扑进黄连长怀里。黄连长只感到软软的一团肉撞击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分开,不小心摁到了若岚的胸上。局面非常尴尬。黄连长脸色通红,趁姐弟俩不注意,逃出了招待所。
这天夜里,若岚送走了弟弟,躺在床上想来想去都觉得黄连长这人厚道,现在的人见着东西像金头苍蝇似的,哪像他塞到手的东西都不要。东西送不出去的确也是心里负担,黄连长在关键时刻肯帮忙吗?至于尴尬局面大家都不是故意的,大可忽略不计。但回味起来,尽管是一瞬间的事,她不仅没有反感,反而有些许留恋。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酒味,是地地道道的男子汉大丈夫气味,停留在他宽厚的臂膀里就像船儿息歇在坚固的港湾里,特别的安全。若岚感到,这些感觉好像从未有过的。
再说黄连长一溜小跑回到家里,有点气喘。他老婆看他红着脸喘着粗气,摆起脸气恼恼地说:你去照照镜子,脸红什么,做亏心事了?嗨,女人呐,就是这么小鸡肚肠。黄连长的老婆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看见连队里有这么多漂亮的女知青,心里就嫉妒得要命。只要看见老公与女知青谈谈话,走走路,她就吃醋,说不上几句就动肝火,一场家庭烽火霎时即起。吵到严重时,他老婆干脆跟他分床睡,十天半个月地不去理他。
黄连长想不通,自己是一连之长,找战士谈谈心,布置点工作是很正常的事,为何与男知青在一起就没事,与女知青在一起就来事?他怀疑老婆得了神经病,最好世界上女人都死绝,只留下她一人,才不会去怀疑这,怀疑那。所以今天老婆又想挑起内战,他懒得费口舌,干脆沉默是金。
这时的黄连长在回味刚才尴尬的片刻。以前,他很注意若谷这青年,他曾为若谷的英俊而惊叹,活脱活像青年时期的周恩来,而且皮肤又白又嫩。他对若谷心怀好感,遇事照顾他三分。今天见到他姐姐,又勾起了三年前在火车站接知青时看到若谷的情形,这姐弟俩长得这么相像,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仅仅是眉毛有点差别,一个是柳眉,一个是剑眉。能跟美男美女在一起心情特别高兴,看看姐弟俩模样就已经赏心悦目了,还要接受他们的东西,就太不该了。再说这上帝送来了短暂的“艳遇”还是回味无穷的,当时他甚至想到怀里的美女如果是自己的老婆就好了,他会珍惜她,爱她一辈子。可是,他是一个结了婚的人,不应该践踏她的神圣。一种强大的力量迫使他放手,择慌而逃。
这几天,若岚进进出出为弟弟办理病退准迁手续,开始时她对北方人挺有好感,因为最基层的连队这一关很快就过了。那是由黄连长出面和指导员商量,统一了意见,最后一致同意病退,上报团部批准。后来她的这种好感逐步地消失了,审核表送到团部,要得到有关科室的批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几乎每到一处不是研究研究,就是商量商量,真是磕磕绊绊的。若岚厚着脸皮打点,不怕东西送出去就怕东西送不进,只要人家肯收,事情就有希望。有几个科室就是不买账,公事公办,她一次次地送,人家一次次地拒绝,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看来要办事,没有熟人是不行的。她一个南方人,咋到北方人生地不熟,到哪儿去找熟人?她只好很难为情地再去麻烦黄连长,求他帮帮忙。
黄连长没有回绝,愿意帮忙,他在团部有些小兄弟,其中有几个的父亲还是团部的领导。于是他带着若岚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跑,同意迁出的图章一个个地盖出来。她心生感激,这一圈跑下来黄连长掉了好几斤肉,你想光赔笑脸、费口舌不说,还要陪着那帮酒坛子拼酒。这多伤身体啊,他却全然不顾,天底下像黄连长那样扑心扑肝为别人办事的好人真的很少。
最后一关是人事科,只要人事科同意的图章盖下去,一切就圆满了。但这颗图章并不是那么容易盖的,掌握大印的人事科长人人敬畏,他的绝招是先喝酒后办事,谁过得了一斤60度“北大荒”老白干的关,才有办事的资格。呵呵,这高度白酒划一根火柴就能烧起来,一斤“北大荒”喝进肚里还不把人烧得半死,许多想办事的人为此都知难而退。
黄连长的酒量还过得去,酒场上拼的时候喝个六七两没问题,但从没喝过一斤“北大荒”。黄连长对若岚说:手续办到这个份上,我只能豁出来,拼他一把吧。她担心他的身体过不了这个关,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到底还是没犟过东北汉子的牛劲,决定在她住的招待所里宴请人事科长。
所谓的宴请,无非是若岚去连队小卖部买了几个熏鱼、午餐肉罐头,食堂炒了几盘素菜。人事科长照例只喝三两老白干,他很注意身体,从来都不多喝。那一斤装的“北大荒”直楞楞地竖在黄连长面前,两个人开始不平等的博弈。人事科长绷着脸,一副威严的样子,意思是叫黄连长知趣地喝下去。若岚陪着笑脸给人事科长夹鱼夹肉。黄连长一盅盅地喝下去,大约喝了八两左右,他的脸色发青,鼻尖上冒出细汗珠,舌头有点直。人事科长看看他过不了关,将了他一军:小黄,把这瓶子里的酒都喝下去,这事就成了。黄连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酒瓶,吮着瓶口咕嘟咕嘟地喝着。若岚急忙走过去夺酒瓶,黄连长推开她,把瓶里的酒喝了个精光,大着舌头没说上几句,就趴在了桌子上。
人事科长看黄连长的样子真的不行了,就先走了。那怎么办?若岚坐在黄连长身边,想等他醒过来,推推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她有点束手无策,没办法,只好将桌上的剩菜剩饭收拾干净。这时的她有些自责,为了弟弟的户口,黄连长竟舍命陪君子,被灌成这副狼狈相,她觉得欠他很多。她喜欢豪豪爽爽讲义气的男人,喜欢做事立说立做的男人,他的这些品质似乎在自己男人身上看不到一点影子。她怕他这样趴着会累着会受凉,就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到床上,脱了鞋子,盖上被子,让他和衣睡着。她则靠在床边休息会儿,等着他醒过来。黄连长一觉睡过去,打着呼噜,一时半刻是不会醒的。若岚忙了一天,的确也累了,两片眼皮在打架。她实在支撑不住,就把黄连长向床里边推过去,自己头朝床的另一边,挤着黄连长和衣睡了。
黄连长半夜渴醒,记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脱衣服就睡了,伸手一摸,是一双脚,觉得很奇怪。再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子摸一下,是一个没脱衣服的人侧身睡在床上。他找到了电灯开关,把灯摁亮,一张漂亮的脸蛋跃入了他朦胧的眼,原来,自己睡在若岚的床上。他掉过身去,摇了摇她,睡得很死。再推推她,还是没动静,当他的手触及到她柔软的肌肤时,好像触电一般,下身即刻有了点反应。她翻过身子,手刚好碰到了他的反应处,把他吓了一跳。他再也自持不住,捧着若岚的脸亲吻起来。若岚是被一股酒气熏醒的,她的嘴唇和他黏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体内也有了反应,继而变为一种迷茫的向往。当两个身体完全合二为一的时候,她的疼痛渐渐消弭,进而流出一丝丝的爽意。她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想想做女人真好。



天刚朦朦亮,黄连长就起身了,看看床单上的血迹,看看一张甜美的脸,他歉意万分,不该趁她熟睡之际对她非礼。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下身有点隐隐的痛,然而她心里却十分坦然,她愿意与她崇敬的男人在一起,她未曾想他会这样,他突发的动作不正是自己想要得到而不曾得到的吗?既然得到了,又何必后悔呢?况且他对弟弟的全身心的付出是无以报答的。
黄连长这几天像做贼似的老是回避若岚,他恨自己的冲动,恨不得煽自己几个嘴巴子。错误已经犯了,只有将功补过,他想一定要尽快把最后一道手续办妥,这样勉强可以交代,或许能求得她的原谅。黄连长格外用心,想好了对策走进人事科长办公室。这回,人事科长还够意思,爽快地说:你行啊,真的喝下去,我不失信,你喝了,我就给你盖这个印。他一边说,一边在空栏里签署同意二字,盖上一个鲜红的印章。
黄连长十分感激,连忙说:谢谢,谢谢。
谢什么,你得谢谢俊妞,那天夜里是她搀你回家的?人事科长猜测说。
黄连长吓了一跳,头嗡的晕了,抬头瞅一眼人事科长的眼神,不像知道底细的样子,便一个劲儿点头告辞了。黄连长真有点后怕,这事儿要捅到老婆那儿,非吵得满城风雨不可,今后还怎么过日子?想到这儿黄连长的后背、额头冒出了一层汗。不过,他还是被将要来临的喜悦对冲了,他要把这个特大的喜讯告诉姐弟俩,此时的他脚底生风,步子迈得特别松快。
当黄连长将所有的手续资料齐崭崭地摆在姐弟俩面前时,姐弟俩兴奋得热泪盈眶,若谷即将脱离苦海,走向幸福,这是人生命运的转折啊!姐弟俩百感交集,面对黄连长,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站在一边的黄连长为姐弟俩而高兴,眼睛也有点潮湿。
凭心而论,这件事要没有黄连长全力以赴地办,不能说一定办不出,但拖上一年半载能办妥是谁都说不准的,那就意味着这次若岚东北之行只能是无功而返。这时的黄连长一身轻松,仿佛是一位凯旋英雄,功劳远远大于过失。于是他关照姐弟俩抓紧到团部知青办公室去,把这些资料换一张户口准迁证。
按照黄连长的吩咐,姐弟俩去了团部,接下来的手续就办得比较顺利,准迁证终于到手了,姐弟俩那个高兴啊真是无法形容。黄连长叫木工班打了两口大箱子送给若谷,足足可以装下所有的行李。
若岚来到兵团半个月,眨眼就要离开,内心复杂得很,她留恋这儿湛蓝湛蓝的天、一望无际的金黄的草甸子,还有那舍命帮忙的黄连长。在她的心上,黄连长是个好人,他是既不像英雄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不像被他老婆骂得一无是处的那种人,他就是个大好人,为别人办事真心实意的,也不要报答。至于那一夜之情纯粹是偶然,如果不是为了弟弟的户口,就没有必要宴请人事科长,他就用不着拼命喝酒;如果他喝不下酒就不喝了,事情当然办不成,但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如果自己不瞌睡就不会躺在床上,就是他醒来也不会拉我上床的••••••她一个劲儿地为黄连长开脱,说不上谁对谁错,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当它没有发生。看见黄连长她还是像原先那样地敬重他,黄连长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的一番心意,精神振作了不少。
姐弟俩终于要返回南方了,黄连长决定送他们到团部,然后再换乘团部的卡车去县城火车站。黄连长亲自驾马车,叫人把两个大箱子抬上马车。姐弟俩乘上车,与前来送行的知青告别。黄连长的驾车技术娴熟,四套马车一路小跑,这六七里路半个小时就跑到了。黄连长叫了几个人把大木箱从马车上搬到装粮的卡车上,卡车已经超载,还有那么多的人再挤坐在装满粮的麻袋上,摇摇晃晃的。
黄连长站在卡车边朝姐弟俩大声地喊:若岚若谷往里坐,坐在中间最安全,坐边儿上很危险哪!
可是中间挤满了人,无法跻身进去。好不容易找了个稍靠中间的位子,若谷一定要让给姐姐坐,他则坐在姐姐外侧,若岚拽住弟弟的衣服。
卡车开出了团部,路就坑坑洼洼起来,车上的人像不倒翁似的颠簸得东倒西歪。黄连长抽打着马儿,快速地跟在后面,拼命地叫着:小心点,别掉下来!若谷挥动着手中的黄围巾,大声回应:连长,放心吧,欢迎您去南方,再见!
前面转弯处有个大坑,路面陷了下去。真倒霉,迎面又来了辆汽车交会。卡车的后轮一下子掉进坑里,乘客倏地一下沉了下去。司机用力拱油门,车轮猛地窜上来,把乘客抛了起来。为了避免与对面来车相擦,卡车一个打弯,把两个乘客抛出车外。若岚只感到手中的衣服被抽了出去,弟弟一下子从她眼前消失了。对面的卡车一个急刹车,若谷的整个身子被压在前轮底下。
车停下,若岚跳下车,看到车轮下的弟弟,脸色像纸一样白,地上有一滩血,一条黄围巾捏在手上。她一下子扑过去,昏厥了过去。黄连长驾着马车,看见前面一堆人,停下车挤进去,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两个摔下来的乘客连同若岚被迅速地送往团部医院抢救,若谷终因颅内大出血不治身亡,另一个乘客严重脑震荡,在抢救之中。若岚则一直没有醒过来。
黄连长立即向团首长汇报姐弟俩的情况,团首长让他留下来处理后事。若岚还是不醒,她在做着恐惧的梦,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山崖上掉下来,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她拼命抓住弟弟的手,可怎么也抓不住••••••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若岚才慢慢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枕边的黄围巾,黄连长站在床边,锁着眉头,就问:弟弟在哪儿?他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啥。她掀开被子要去找弟弟,护士急忙跑过来,把她按在床上。她发狂地叫:我要见弟弟,让我见弟弟呀!站在一边的黄连长身临此境,鼻子酸酸的,眼泪也掉了出来。
若岚哭一阵,没力气了就昏睡过去,醒来后再哭,哭哭睡睡一整天,两个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红,也没进一点食,头晕得很,浑身无力。她想自己和弟弟的命真苦啊,从小就没了妈妈,爸爸也早早地走了,现在眼看着可以回南方过好日子,可弟弟他••••••弟弟是她的精神支柱,没有弟弟,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一种与弟弟一起走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起,她要永远陪伴在弟弟的身边,要不然天地各方,他会很寂寞的呀。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占据了她的整个头脑,她认定这是眼前唯一的路。
若岚强作精神起来洗了把脸,喝了点粥。黄连长看她好些了,就劝她想开点,多保重。她很后悔,弟弟要是听黄连长的话,往中间坐,也不会出事的。唉,真晦气,老天怎么不长眼啊!入夜了,黄连长把她安顿好躺下去,就去医院旁的团部招待所休息。
半夜里,黄连长被护士叫醒:出人命了!护士慌得不知所措。医院病房大楼前,昏黄的路灯下围着三三两两的人,水泥地上躺着一个女子,血肉模糊。黄连长见到两条弯弯的柳眉一眼认出了若岚,一把捧起她的头,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她像熟睡一样,走得那样安详,身上斜着一条黄色的围巾。
一拨人来到五楼若岚病床前,被子上还留有她的体温。病友大婶正在叙述经过:姑娘半夜起来,打亮灯写什么东西,我还说,姑娘别写了,留着明天再写吧。她一点都听不进去,边哭边写,完了爬上桌子,抓起黄围巾一纵身就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只见黄围巾轻轻地飘下去,接着地上一声闷响,我吓得赶紧叫护士。这么俊的姑娘为啥要轻生啊?
十一月初的东北已经入冬,北风呼呼地刮着,天灰蒙蒙的要下雪的样子。按照若岚的遗愿,她要和弟弟葬在一起,要葬在连队南面的小丘上,坐北朝南,看着家乡。黄连长和战士们挖了一个很大的坑,把两具棺木放了下去,在上面覆盖上黑土。大家向逝者鞠了三鞠躬。
黄连长瞧瞧手里的黄围巾,睹物思人,眼泪奔涌出来。他拿起铁锹,铲了一满锹泥土覆盖在坟上,轻轻地将土敲实。他伫立许久,将黄围巾披在墓碑上,再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泪水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责任编辑:晓歌)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推荐内容
广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