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 ,作家,评论家。 一九五三年生于上海,插队凤阳八年半,一九八七年移居澳大利亚。 一九八六年开始发表作品,于中、港、台一百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评论。著有《不同的世界》、《澳洲风》、《黄惟群作品自选集》、《偏见集》。多篇作品被转载,文学评论及散文屡被收入选集《中国文学评论双年选》、《给余华拔牙》、《中国六十年散文选海外卷》等。 苦吗?当然。可生活上的苦,不算什么,那时还年轻。 最受不了的是孤独,是苦闷,是心中的那份空空荡荡。 风声、雨声、前面社房“哞哞”的牛叫声。 几年时间,孑然一身。 开始三人,一个是同校同学,父亲、爷爷都是高干,一年不到,走了,进了江西工厂;另一个是当地人,母亲出生在后庄,大半时间,他住亲戚家,三年后,当了工农兵大学生,也走了。 剩下我一个。 社场周围没人家,屋前一片旷野,一片远到天边浩浩荡荡的荒凉旷野。 就这样,好几年,一个人,面对这片连着天的地,看风怎样掠过,怎样拉扯田里枯干的茅草,看雨怎么样飘过,地上如何积起水坑,看水坑中如何倒映出一片片奔腾的乌云……这不是一片一点一点往外延伸出去的土地,而是一片从天边处厚厚重重地向我涌来的土地,这片向我涌来的浩浩荡荡的土地,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压在了胸口,永远压在了胸口。 暮色中,抗着农具收工回家,开锁,推门,“叽――嘎嘎嘎”,屋里凉冰冰、空落落,看到的,只有夕阳拉长的自己的身影。 傍晚,残阳似血,炊烟弯弯扭扭,空中散开又落下,一层淡淡的白,披盖幽暗的地,漫在即将熄灭的暮色。家后沟里洗脚、洗脸,端盆淘米,然后回屋烧饭,往炉膛里塞草。通红通红的炉膛,轰隆轰隆的炉火声,掏空了心肺。几千个夜晚,目光呆滞,提着火釵,望着炉膛,听着声响,无思无想,压抑,只有沉甸甸的无尽的压抑。 黑夜,屋外两点、四点、六点绿色的亮,常常几分钟不动一动盯住我,至今不知那是什么,是狼是狗还是其它什么的眼睛。 一个狂风暴雨夜,东墙倒了,风卷暴雨刮进屋,裹住被子缩在西墙床头,却还伤心着压死的几只鸡--那是每年用来换取回家车票钱的鸡。 想前途,想未来。没前途,没未来。想回家,可是回不去,因为回不去,越发地想。 数不清的夜晚,望着破了的茅草屋顶,望着洞外清澈的寒空,望着洞口飘摇的小草,寂寞得发慌。没人说话,一个人都没有。想说话,想得都快疯了。一切都装心里,装得太多太多,装不下了,闷死了,快闷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自杀,都是孩子,受不了了。 那时,二胡是我唯一的伙伴,天天拉,对着那片土地。那是我唯一的享受,心中的苦与愁与闷与寂寞,随着拉响的琴声,一丝丝流出。一直认为,二胡的声音,是由那块土地滋生的。 上调受挫 76年有过次上调机会,去淮北一个煤矿。那时下乡已六年,大队同来的七人,走了六个,上调的上调,病退的病退,转走的转走,一个名额,理所当然轮到了我。 万没想到,生产队的过场推荐会上,出现意外。 半年前,庄上来了个投亲知青,也上海人,阿姨是自然灾害时嫁来我们庄。那晚,阿姨、姨夫买了条“春秋”香烟,挨家挨户发送、求大家帮他们外甥一把。结果,推荐会成了批评会:一个发言说我懒,说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床;另一个发言说我不接近贫下中农,一个人住社场,像个小台湾。最后,到会一致推选那个刚毕业来庄才半年的外甥。 人人想上调,可以理解,但人脸竟可如此变化,则感天昏地暗。 第二天一早,去公社,找到上任不久的叶书记,情况原原本本说一遍,书记听了很气愤,说:“他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至今没明白,为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书记的态度表明,他向着我。 因书记的态度,推荐会最终还是过场,名额最终还是给了我。 表格填好了,送去县里,以为要离开农村了,然而,最后一关政审关,还是被刷了下来。消息传到大队,继而传到生产队,传得纷纷扬扬,说我父亲是德国军官。尽管传言让人哭笑不得,但出身影响我上调,这点无误。 我不服,去县城找县委书记的陈秘书,他是我们庄上人。我们70年下放时,他高中毕业回乡,常和我们一起聊天,后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分回县里,当了县委书记秘书。我找他,希望他能帮我挽回“败局”。 上县城得徒步二十五里,然后才有车。途经“小红山”,传说中朱元璋当年放牛的地方,在那得淌过条河,河水高过腿弯。过河时,我的脚底跟被河泥里的碎玻璃划破,很深,血流不止。咬咬牙,上了岸,我把两只袜当绑带,穿在破脚上。许是“金石为开”,走一阵,血不流了,再一阵,不疼了。我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然后,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扒上一辆拖拉机。 当然,陈秘书帮不了我,但他安排我在县委招待所睡了一晚,还请我吃了顿饭。 饭后,招待所床上斜躺一会,万没想到,待到再起,脚一碰地,后跟那“金石为开”没了疼痛感的伤口,突然像插进一把匕首,再看,那脚早已肿成发酵馒头,两只渗血的袜子,干了,硬了,粘在伤口上,拉都拉不开。 第二天,就用这只肿得像馒头、疼得像插了把匕首的脚,步行几十里,走回对我“变了脸”的生产队。开始颠着走,走着,想,疼痛这事真要过了头,也就不疼痛了,于是咬紧牙,愣是脚往地上踩。浑身是汗,疼得就差昏过去,可渐渐,就如预计那样,疼痛过了头,开始减轻,一点点减,减到后来,感不到了。 无性青春 最后两年,唯感安慰的,只是剩下几个同学一起聚聚,说说话,抽几支烟,唱几句插队的歌。 每次去同学那,异常高兴,十几里地,一路欢歌,却回家的路,因了先前的快乐与亢奋,越发凄凉。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天,一望无际的深褐色的地,没有人,只有一条连一条、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田埂。 返城前一年,冬天,寒风凛冽,去一同学那。远远地,见他穿件浑身打补丁的衣服,家门口用钢叉堆草垛子,见我,都没抖一下浑身落满的草屑,一边挥钢叉,一边连连地说:“要过冬了,要过冬了,准备过冬,准备过冬……”。 那几年,心已麻木,不再反抗,也不知怎么反抗,想得到的,只有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像他们一样生活。 寒夜,北风吹得狠,像要把地都掀起。芦杆编织的门,被风刮得叽叽嘎嘎、晰晰嗦嗦。我俩躺在被窝里,各自身上压着自已的棉衣。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他说:“女人的身体,一定和胳脂窝的肉一样,又嫩又滑……” 夜更黑了。黑色的夜里,两对闪亮的眼。 那年我们都已二十四,但对女人一无所知。 生命中的一个最大遗憾:最需女人时没有女人。老天给生命安排的时间表中,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异性渴望最强烈,可我没有,我们都没有。耿耿于怀。后来,我写过篇小说《耿耿于怀》。一人只有一世,一世中的每个阶段,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会再现。老天亏欠了我们。 一次,回乡途中,和一插兄在南京一个旅游点。初春黄昏,凉意从林叶中斑驳洒落。俩人坐在石阶上,很累,很困。突然,大脑触电一样“忽”一下醒来,不远处的一幢房上,看到“女厕所”三字。就因这三字,心“哄”的一下膨胀,一刻间,女人的美好想象纷至沓来。然而,就在这热血沸腾的一刻,看见厕所里颤颤巍巍走出一个满头乱发的老太太…… 公社两批知青,一批是我们,《长风中学》六九届初中生,一批是虹口区前两届各校赖着不走、后被街道派出所强送下乡的。 拥有女人这点,他们与我们完全不同。 公社街上有个女裁缝,白白净净,小小的个,皮肤细腻、光泽,胸很大,丈夫在县城工作,常不在家。每次上街,他们一帮涌去裁缝家,说一口明目张胆的调戏话,趁着没人,这手那手或快或慢地伸过去,那裁缝,照踩她的缝纫机,回头或不回,不真不假骂两声,骂得他们的手越发频繁地伸过去。 公社赶集,他们一伙颠颠地聚一起。那天,远处田埂走来一女子,一看就是知青。就像一群公狗看见一只母狗。女的进街后,小饭馆前停下,左望望,右望望,他们中一个便过去,走她跟前,一腿直着,一腿踮着,身微后仰,头略斜,手掌不时往外一翻一摆,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先是扭脸不看他,过过,扭着的脸侧过半个,过过,另半个也转了过来,再过过,跟他一起走了。开始,走得还有些扭捏,两手背后,身体扭两下,走着,那扭捏也不见了。 整整一星期,两人关屋里,没开过门,饿了,吃点炒麦粉,渴了,喝点凉水。一星期后,再出门时,庄上农民说,男的腿都软了,打飘。 不出工的下雨天,我们这伙也常聚,暗洞洞的泥屋里,一起挤床上。那是最适合谈女人的时候。我们的谈女人,其实也就谈了个女字旁。但就这,足以原形毕露。常常,我们中一个恶作剧地突然站起:“检查检查,看看谁硬了?!”其实个个都硬,却个个装得不硬,最好证明自己天生阳痿。我们中一个,从小到大三好学生、大队长,大大的眼,长长的睫毛,笑起来羞羞的,像女孩。可就这个他,最经不起考验,轮到“检查”,往后缩着身,双手挡裤前,边笑边躲,“谁硬了,谁硬了”地赖。可他哪里赖得掉,那个顶起的圆锥太大太明显。也就这个他,一起去游泳,刚脱衣,就翘起,脱完更狠,简直怒发冲冠,甚至下水碰了凉,还像竖起的小棒槌,随着水的涟漪左右晃悠,经久不衰。 他们中一个,管不住自己,让村里一女孩怀了孕,别无选择,只能结婚。 婚礼大家都去了,我们这一批也去了,一方面羡慕,一方面悲哀。 他有了女人,好,可也意味着,只能一辈子留在农村。 挥再见的手 最后两年,在江山公社中学当老师。那段日子,是八年半农村生活中过得最快乐的。 老师在那地方倍受尊敬。当地老师关系多: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还有学生家长、学生家长的朋友。不是今天这个叫,就是明天那个喊。我没那么多关系,但学校老师和我关系都好,任何人有酒喝,都叫上我。差不多天天喝酒。 喝的是山芋干酒,七毛八一斤。那喝酒才真叫喝酒,没菜,一碗大青豆,一碗盐豇豆,一把韭菜,一把大蒜,好时,炒盘鸡蛋加点盐,或哪弄条鱼,没油,沾一沾面粉,贴锅边,兑水,烧几把火。不知那里的女人是否特别会烧,怎么烧,都能烧得香喷喷。 最开心的是划拳。 第一次见划拳,是到凤阳的第一天,途经大溪河,街口小饭馆歇脚时,只见一个个袖管卷起,青筋爆出,龇牙咧嘴,这头向那头冲去,那手向这手戳来,声嘶力竭,像土匪。却这恐怖的一幕,日后成了我的喜爱。我爱划拳,划得很好。我们这群教师个个划得都不赖,但我是公认最好的。我赢的本事在于很快看出对方的变化规律,自己则没规律地变化。 开始不行,喝一点就晕,甚至吐。但那里,人坐桌上,不能不喝。不得以,常将酒含嘴里,趁没人注意,吐到地上,反正是泥地,一会就吸掉;有时假作擦汗,一抹嘴,将酒吐入手帕。然而久了,开始适应酒精,能喝一些了。能喝些的“秘诀”更在于装疯卖傻,大喊大叫,叫着喊着,精神就分散,就不感觉难受,叫着喊着,酒气就随之出了去。一生做过的所有事中,酒后乱说乱叫无疑是最痛快的一件,肆无忌惮。 忘记了,已经忘记了。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太多太多。 78年10月末一个傍晚,天已昏暗,“板桥”车站前,一排黝黑的槐树上方,露一块深蓝。火车来了。这次火车来的意义与以往不同,我等这列火车等了八年半,做梦都在等,可真见它开来那刻,并没感到想象中的轻松愉快。怪那天空,得怪那天空,怪黝黑槐树上方残留的那块深蓝色的天空,那蓝蓝得人压抑……上车了,我向送我的两位老师挥手再见。火车启动了,挥再见的手停在窗上,远了,那手还停着……走了,终于走了,再不用回来,但是,但是我把生命中一段重要日子留下了,把友谊留下了,把初恋和梦留下了,把孩子所能承担的极限苦难留下了,把宝贵的花样年华永远永远地留下了。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