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庆国 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主编。发表小说等作品400余万字,小说作品被各选刊多次转载,入选各种中国小说佳作年度选本。中篇小说《如风》曾产生广泛影响,为中国所有选刊转载,入选四家出版社的中国小说年度选本和“2011年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中篇小说《如鬼》为《2011年中国小说年鉴》重点评介和推荐。2014年《人民文学》刊发的最新小说《马厩之夜》,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和《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转载。) 陈衍强在昆明向张庆国颁发首届彝良文学奖散文奖 我在彝良县见识了云南最漂亮的深山瀑布群风景,学到了切实可信的天麻知识,在乡镇的简陋屋子里度过了最安静的夜晚。我那次从彝良县回昆明,半路车坏了,路边等待半天,观察当地人的生活,回来还写成一篇小说。感谢彝良给我文学的灵感,我会再来这里找朋友玩的。 ——张庆国首届彝良文学奖获奖感言 一、太阳已经熄灭,夜色收紧了翅膀,云南东北部的群山在无边的黑暗中消退,好像大幕落下,剧场关门,风在车窗外猛烈呼号,仿佛剧场里冲天的鼓乐还在记忆深处回响。我们的汽车驶到一个被当地人称做什么垭口的山道处,空气骤然降温,车窗外刺来冷风。这不是冬天,也没有下雨,气温却很低,我感到不解。开车的朋友吹着口哨,心情好起来,盯住车灯照亮的山路,左右打着方向说,这里风很大,翻过山就好了,这座山的后面就是彝良县。我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漫长的旅程就要结束,就像一本书快要读完。 书的最后几页,常常会出现陡然急转的高潮,给人带来猝不及防的惊奇,彝良之行正是这样。汽车翻过那个垭口,窗外的寒冷变成了苍凉,夜色中大雾的苍凉,这是我没有经历过的场景。我见过早晨的大雾,却从来没有在夜晚的大雾中行走过,更没有在夜晚的大雾中乘车翻越高山。汽车慢慢拐过几道弯,山道前方浓雾更重,夜色好像被黑暗中探出的毛巾擦亮了,微微透出白光,由黑而灰,这是浓雾在翻滚,雾是灰色,夜是黑色。灰白色的滚滚浓雾把山道严密笼罩,车灯照出去,好像折断的树枝,探出几米远,就无助地垂到车头前方的泥泞中。眼前的现实变得格外严峻,我的心高高悬起,浮在山道的浓雾中。盘山路弯弯拐拐,两三米之外就是悬崖,稍有不慎,汽车就会坠崖。可是,开车的朋友不着急,他减慢车速,不慌不忙,让坐在身边的一个当地人摇下车窗,从车里朝外伸出半个身子,仔细观察外面的路况,同时比划手势,指挥他在浓雾弥漫的山道上继续前进。 终于,汽车下山了,大雾完全消散,我的心从雾中滑落,平静地回到身体里,想象力开始活动,心情也恢复了轻松。这是我第一次前往云南彝良县,眼前黑夜茫茫,万千想象翻腾,却无法看清彝良县城的模样。我走访过滇东北很多县城,住过五块钱一夜的小旅馆,吃过三块钱一盘的猪头肉,在小镇居民家的老旧客房里倾听过月光下彻夜不息的滔滔水声,听说过船工用羊头在金沙江里钓大鱼的故事,惟独没有到达过名声远扬的彝良县。这座卧在群山怀抱中的县城,隔着已经飘散的夜晚的浓雾,暗中注视我,它的目光疑惑而好奇,穿越过宁静的黑夜,投到我的身上,我却辨不清方向。 公路前方跃出一片散乱的灯火,好像山岩上跃下一群豹子,瞪着无数双明亮的眼睛,从夜色中缓缓走出,又像水落石出,闪烁的金子在河底的月光中反射出光辉,彝良县城在黑夜里出现。 著名作家张庆国与著名作家刘醒龙在罗炳辉纪念馆下面的广场(陈衍强/摄) 二、 我从旅馆出来,独自在彝良城里行走,满街灯火,行人零零散散,抬头看,前面的夜空里,好像鲜花开放,亮起大片细碎的星光,仔细辨认,才知道是山上的街道和楼房。 三条江水在彝良县城汇合,四面群峰高耸,绵延不尽。城里的建筑高高低低,一部份沿江而去,散发出迷离零碎的灯光,一部份顺山而上,好像群兽络绎远去,又像森林生长在山坡,格外奇幻而壮观。我的目光被夜色挡住,无法看清真相,只能辨出山上居民楼的灯火,看不到高山的轮廓,更不知道眼前这座高山,挡住了山后的什么世界。早年,我在滇东北的土地上寻访,打听到一些鸡零狗碎的云南历史,知道中国古代的汉文化,就从这个方向入滇,还知道滇东北这片土地,差不多算半个四川,四川丰厚的人情和复杂的生活风习,在这片云南的群山中生根发芽,世代繁衍,养育了数百万居民。 高山后面的世界也许就是四川,或是贵州?无所谓,行政地界的划分与生命的历史无关,就像宽大无边的夜色与河水的奔流和风的长驱直入无关。人类古往今来四处游走,寻找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土地,搭建温暖的房屋,播散梦想的种子,河水在山谷中奔涌,大风席卷而去,摧枯拉朽,所向无敌,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 走在夜晚的彝良城里,满城的店铺食馆和杂货店里都有人说半川半滇的本地话,感觉很亲切,记忆之门打开,回到八十年代。那一年,我从昆明坐车到云南昭通,当年昭通不叫市,叫地区,下辖若干县城,我沿金沙江边寻访,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半个月,走了五个县,吃过太多本地口味的饭菜。在靠近四川的云南某镇,川戏曾经风行一时,茶馆遍布全镇各个角落,镇上的一位老人,身上只有十块钱,穿着几乎掉光了纽扣的衣服,在文化馆里教人唱戏,自得其乐,他在家中收藏了大叠古代的川戏唱本,就像收藏着杜甫的诗稿,令我肃然起敬。眼前的彝良县处于二十一世纪,是滇东北群山中更大的城市,现代生活的灯光四处闪烁,街边的商店里摆满了电视机,屏幕里播放着北京歌星的演唱。那些热爱川戏的本地人、摆满了破旧藤椅的茶馆、五分钱茶水就可以换来一整天欢乐的日子,躲藏在何处? 电视电话和现代公路改变了一切,坚硬的物质欲望把柔软的身体蚀空,全世界唱同一首歌,所有的人都在上网,大雾笼罩下的群山也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舞蹈,穿上了体面的西装,彝良县城的高楼上悬挂着闪烁不停的霓虹灯招牌。套用一句可笑的电影台词:这不是在做梦吧?再套用一个过时的俗气概念:这不是魔幻现实主义吧?都很适合。人人想过好日子,就是这个道理,好日子只有一个标准,是现在的流行态度。 那天夜里,我在彝良城旅馆的房间里,听到黑暗中有水声和风声呼啸不息。 时光在流水和风声中消逝,彝良这座苍凉冷峻的城市,少不了美女英雄和刀光剑影,也有恩怨情仇的传说和流离失所的悲伤,可是,这座城市的现代名声,却与几位军人有关。一位是罗炳辉先生,滇东北群山养育出来的儿子。罗先生从彝良出发,走向中国的大地,在戎马生涯中浴血疆场,经历了生死考验,见证了现代中国痛苦挣扎的历程。我在彝良县城的罗炳辉纪念馆中参观,见识了这位将军,剽悍而略显笨拙的身材,浑圆结实的脸,朴实又坚定的目光,与滇东北人的神情极为一致,好像山上的岩石,更像村中的老农和滇东北小镇上听川戏的汉子。另一位军人是当代青年,在探亲的路上见义勇为,身中数刀而闻名。最初的时候,这位名叫徐洪钢的英雄被传媒的夸饰之辞遮蔽,有些面目不清。若干年后,我在编辑部上班,收到徐洪钢的来稿,顿时心生敬意。这位在彝良县长大的青年,做了当代社会的传媒英雄,却对普通的生命保持着敏感,他以一条狗为题,写出了文笔沉着老道的散文。我知道在这篇散文与他的见义勇为经历之间横亘着数年的时光,也就是说,自从他救人出名,成为军中英雄后,已经过去很多年,以后他上学和写诗,在文学的道路上跋涉,不知所终。没想到几年来他老老实实写作,认真读书,渐入佳境,触摸到了滇东北泥土下柔软的灵魂,看到了掩藏在草丛中的生命之光。可见,所谓与歹徒搏斗,不只是传媒意义上的见义勇为,还是文学写作者良知的发现和对普通人生命的尊崇,就像彝良的三条江不只是江水,还是滇东北人坚定的理想与世代不灭的生活信心。 三、 来到彝良县的小草坝乡,我就想起小草在歌唱这句话,我不知道这是一句歌词,还是别人的一句诗,也不知道这是小草坝乡潮湿的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思想,还是我的脑袋里涌出的浅薄记忆。这份简单的文字,包含了司空见惯的朴素感情,就像满山遍野的小草,微不足道,却能覆盖所有的土地。 响亮的时代口号、坚硬的政治概念、大而全的社会野心是山上的岩石和森林里的大树,世俗的日常生活、村民的吃穿住、百姓生老病死的处境,是遍地的小草和草根下的泥土。杂草和泥土是自然的血肉,有了这份内容,世界才会蓬蓬勃勃和无坚不摧。我喜欢小草坝这个平淡无奇的地名,又感到吃惊。为什么险峻荒僻的高山峡谷中,会有一个阴柔温暖的地名?长期以来,众人习惯了,爱讲大道理,喜欢高谈阔论,忘记了所谓道理和思想,不过是地上长出的草和树苗。那种忽略了具体的感性人生,只见高山岩石,不见遍地花草昆虫和泥土的习惯,使世界变得简单无趣和错误百出。在彝良的小草坝乡,本地人眼光向下,心与大地贴近,用普通的小草为家乡宽阔的土地命名,可见其高明和真实可靠。 真实可靠的品性是小草坝乡名声远扬的原因,也是所有地区的历史生生不息并传之久远的原因。可以想象,古代的外地人历经艰辛,餐风露宿,来到滇东北山中,在小草坝受到温暖的保护,体会到人心的淳朴,留下美好回忆,才有渐渐传开的有关小草的赞美。所以,小草在歌唱是歌词还是诗句,或者是一句闲话,都很好,小草平静的歌唱类似生命的呼吸,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却不可缺少。世界看上去复杂,其实很简单,真理就像小草,随处可见,却被大树遮蔽,害得大惊小怪的好事者们辛苦奔忙,劳而无功。 小草坝当然有高大的山峰和苍茫的丛林,这是滇东北的正常风景。包谷站满山坡,洋芋花按季节开放,平淡困苦的日子,也有无限欢乐。我们在小草坝乡住了一夜,第二天进山考察,沿着多年前国营林场开辟的狭窄小路,小心翼翼地在丛林中穿行,朝山凹走去。这里箐深林幽,山石雄峻,丛林茂密,流水湍湍不息,冲击着溪边的杂草,送来茫茫水汽。小草坝展露出复杂人生的情节,这里山高、谷深、林密、水量充沛,就像一出戏,波澜起伏,豪情万丈,余味不绝。 真正豪情万丈的气象体现在瀑布上,我们走出山凹,来到公路边,搭乘汽车前进,拐过几道弯,又朝山上爬,很快听到巨大的水声。原来小草坝的山里,藏了壮观的瀑布,最大的瀑布像宽大的幕帘,从山崖的绝高处垂下,流水自由倾泻,声浪惊天动地,气流猛烈的摇撼中,山壁上的树枝和杂草晃荡不停,水雾四处飞溅,弄湿了众人的衣服,换来阵阵惊叹和笑声。 山谷幽深,水草丰盛,小草坝的绝美藏在山中人不识,就像山里人家,守着五亩包谷和两亩土豆,四只猪和一群羊,用温柔祥和的微笑,面对世上的所有纷乱与喧嚣。 著名作家张庆国在牛街古镇(陈衍强/摄) 四、离开小草坝,我们来到古镇牛街。现代公路侧面的山坡上沉睡着历史的秘密,滇东北山中的生死大戏曾在这里日夜上演,无法想象。过路人乘车驶过现代公路,只会打瞌睡,就像匆匆走过城里的水泥街道,无非上班下班,不会大惊小怪。记忆被抹杀,也就看不清未来,所以人会空虚。 牛街古镇保留了祖先的记忆,沿山坡而上,就能走进历史,曲折狭窄的小街、旧式木楼、高高的石阶,记录了牛街的漫长岁月和彝良县的一份时光。这个镇曾经是古代五尺道上的重要商贸要地,川滇两地的商人往来不断,经常在牛街留宿,留下无数传奇。本地人介绍,古代牛街商业繁华,五花八门,流淌着欲望的河流。马帮的汉子醉倒在旅店,商人摸进青楼,享受莺声燕语。我们在牛街镇的小街走,看到古代青楼的遗址,三层高的旧楼,在古代已经算大厦了,为什么盖三层楼?因为人口稠密,土地金贵。站在窄街上,抬头看楼顶,很不容易。用云南人的话说,抬起头来,帽子就会掉到沟里。楼上的女子探出脑袋,朝街上张望,抛下绣花手帕,引诱花心男人上楼,演出过很多曲折的故事。 滇东北的地理特点是山高坡陡,缺少平地,所以众多楼房建在山坡上,彝良县城如此,牛街镇也如此。镇上街道奇窄,光线幽暗,曲径通幽,林立的店铺紧紧相挨,鸡犬之声相闻,男女饮食之声混杂,水乳交融。在方寸之地的拥挤空间里,怀抱世世代代的希望,埋下追怀不尽的人生秘密,可谓用心良苦。我们走进一户人家的四合院,看到藏在家中的水井,还看到特殊的沉重门闩。古代的牛街商业繁华,盗贼猖獗,土匪经常光顾,大户人家为防不测,备了枪械和家丁,设了逃生的暗门和机关,又在家中挖了水井,用木柜掩藏,以对付土匪的封锁和强攻,这些旧时代的生存心机,体现出足够的智慧,透露出人生无尽的艰险和迷茫。 绵绵往事构成了牛街的悠长时光,也构成了彝良和世界的历史,无数闻名世界的城市,都是从窄街小镇发芽,长大,膨胀,变成车水马龙的天地。牛街中学的院墙边,有三棵百年大树,大树是历史见证,也是生命逐渐成长的记忆。浓重的树阴下,牛街人小心翼翼,守护着祖先的理想。我们在牛街中学的校园里出席晚会,一位老者坐在夜晚的灯光下,如数家珍地介绍牛街往事,一群女人穿着红色长裙,在音乐的伴奏下跳舞,一个牛街女孩站出来,举着话筒,借着清幽月光朗诵诗歌。月白风清,其乐融融,天长地久,上善若水,世间的所有地方,都有柔情与雄心,也有不尽的欢乐。 牛街的月光,照亮了彝良县宽大无边的夜晚。 (原载《彝良文学》2015年冬卷)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