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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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奇才的人生大片

时间:2023-11-22来源:朱建 作者:朱建 点击:
八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了。 此时,我们与世界隔离脱钩已整整三十年了。面对国家的巨变,全国各行各业求贤若渴。 而最稀缺的就是懂英语的人才。 在外语中,英语本应是第一大语种。但因为它是美帝的语言,所以成了忌讳的语言、谈虎色变的语言。 在改革开放前

八十年代,国家改革开放了。
 
    此时,我们与世界隔离脱钩已整整三十年了。面对国家的巨变,全国各行各业求贤若渴。
 
    而最稀缺的就是懂英语的人才。
 
    在外语中,英语本应是第一大语种。但因为它是美帝的语言,所以成了忌讳的语言、谈虎色变的语言。
 
    在改革开放前,许多大专院校教英语的老师早已断档了。
 
    1980年,上海外语学院(现上海外国语大学)与全国一样百废待兴。
 
    摆在王季愚院长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寻找合格的英语教师。
    计划经济的年代,一切都是国家分配的,教师也是国家分配的。
 
    全国英语教师都枯竭了,国家自然也没有英语教师可分配。
 
    没有米,怎么煮饭呢?
 
    王季愚院长,她曾是北平大学的大学生,是我党老干部中少有的女性知识分子。
 
    上世纪三十年代,她曾在上海做党的地下工作。四十年代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和东北解放区从事党的教育工作。
 
    她自身就是一个俄文翻译家,曾翻译过高尔基的著作《在人间》。
 
    面对无米下锅的困境,这位72岁的老革命、老院长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举动:
 
    向社会要人才,面向全国登报招聘英语教师!
 
    哇!这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下,太有勇气了、太大胆了!
 
    这是全国大专院校第一个面向社会招聘教师的广告!
 
    它敲响了全国大专院校“向社会要人才”的第一锤!
 
    上海外语学院“广纳天下英语人才”的帖子发出后,全国各地无数英才跃跃欲试。
 
    学院从众多的报名者中,筛选出了300人参加考试。
 
    考试成绩出来了,让学院大为吃惊的是,笔试、口试第一名均是一位刚刚刑满释放的人员。
    这下可难了!
 
    多年来,教育被赋予了“政治第一”的革命属性。
 
    讲台,是无产阶级的阵地。
 
    教室,是培养革命接班人。
 
    绝不允许有任何历史问题和政治问题的人染指。
 
    学院的有关部门,面对这个十分棘手的政治难题,没人敢触碰,更谈不上有录用的打算了。
 
    他们的意见是:放弃这位考试第一名的刑满释放人员。
 
    学院有关部门将意见汇报给了王季愚院长。
 

   

王院长调来了这位刑满释放人员的笔试、口试的试卷和相关人事材料,仔细看着。
 
    这位刑满释放人员叫钱绍昌,已经49岁了。他1948年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
 
    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广慈医院(现称瑞金医院)当医生,是烧伤学方面的青年专家。“文运”期间,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坐了五年的牢房。
 
    王季愚院长作为三十年代就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老革命、新中国教育界的老领导,她太了解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教学水平和学生的英语功底了。
 
    她的慧眼已经发现,钱绍昌是一个极其难得的人才。
 
    但是否录用这位刑满释放人员,成了十分棘手的政治立场问题,摆在了王季愚院长面前:
 
    一方面,他考试第一,英语功底极为扎实。
 
    一方面,他虽是冤案,但还没有正式平反。
   
王院长该怎么办呢?
 
    此时,是1980年9月。
 
    八十年代,是一个什么时代呢?
 
    八十年代,是中华民族史无前例的思想大解放、大反思、大探索的阳光时代!
 
    是党中央带领全党、全国人民拨乱反正的年代!
 
    王季愚院长这位老党员、老革命,她深知拨乱反正是一个“说易行难”的巨大社会工程。
 
    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一次次政治运动所造成的:
 
    笔下有冤魂,笔下有错案!
 
    五十年代,她曾在黑龙江大学担任党委书记副校长,当时黑大有六千师生。上级给黑大分配了3%的“右派”名额。
 
    她想保护每一个无辜的师生,她反复找上级领导,要求实事求是,不要简单粗暴分配“右派”额度。
 
    但竭尽全力后,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目睹着工作组将学校培养的教师、学生,一个又一个划入3%的“右派”名单中。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像自己孩子一样的师生划为“右派”,被送往农村、
    她心疼如刀割,闭门捂嘴痛哭!
 
    但痛哭的泪水,只有静静地流淌,没有泣声来相伴……
 
    这无声的泪水,是这位像母亲一样的校长内心憋屈、压抑、痛苦的泪水!
 
    是无奈、无力、无助的泪水
    “文运”中,她被黑龙江大学的“革命”群众组织,从上海押到了黑龙江。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黑保护伞的罪名,批斗、关押、折磨了三年。
 
    此时,在面对是否录用钱绍昌这个棘手的难题时,王季愚院长已是癌症的晚期了,病魔已侵入她的多处肌体。
 
    她知道在拨乱反正的新时代,她必须以一名党的高级干部的勇气和态度:
 
    带头坚持党的实事求是;
 
    带头重视知识重视人才。
 
    她顶住压力和内心的煎熬,在她生命的晚期,毅然决然,拿起了笔,郑重勇敢地签下了:
 
    同意录用。
 
    这四个字,是伯乐的眼光,是长者的胸襟,是人性的光辉!
 
    同意录用。
 
    这四个字,改变了一名刑满释放人员的命运和人生!
 
    使上海街头少了一个地摊贩,社会少了一个政治贱民。
 
    也为上海外语学院增添了一台强大的人才孵化器。
 
    同意录用。
 
    更是一名党的高级干部最珍贵的品质——勇于担当!
 
    不管是四十三年前,还是现在,这都是极为、极为难得的!
 
    同意录用。
 
    这四个字,使上海外语学院成为了全国大学中,第一个录用刑满释放人员当教师的大学。
 
    《文汇报》报道后,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
 
    几个月后,病魔还是夺走了王季愚院长的生命。
 
    王季愚院长,这位老革命像春蚕一样,为上海人民吐出了最后一口含血的纯丝!
 
    为上海留住了一名绝顶奇才!
    钱绍昌,这名刑满释放人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钱绍昌1930年出生在浙江杭州。父亲钱潮是我国著名的儿科专家。钱绍昌父亲在日本留学期间,与郭沫若、郁达夫是同班同学。
 
    钱绍昌1948年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
 
    1952年随着圣约翰大学的拆分,圣约翰医学院被合并到了上海第二医学院,学生们继续就读。
 
    1954年钱绍昌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广慈医院外科(现瑞金医院)。
 
    1958年,是全国大炼钢铁的年代。上海发生了一起炼钢事故。
 
    上海第三钢铁厂炼钢炉脱落,滚滚钢水将炉长邱财康烧伤,烧伤面积高达89%。无论是从烧伤面积和烧伤深度,当时在全世界范围内还没有这样的重度烧伤者能救活的案例。
 
    全世界医疗条件最好的美国,才只能做到救活80%烧伤面积的伤者。
 
    钢铁工人是时代的老大哥,工人兄弟的生命安危,牵动了全国亿万人民的心,成为了各级领导关注的焦点。
 
    钱绍昌作为年轻的外科医生,成为了医疗抢救组的主要成员之一。
 
    经过医疗小组日夜不停的努力,终于将邱财康师傅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并且成为全世界第一个重度烧伤89%成活的案例,手术的指标超过了美国。
 
    好家伙,这下可厉害了!
 
    中国医务人员为国争光,成了全国媒体争相报道、舆论宣传的主旋律。
 
    抢救炼钢工人邱财康的事迹,被搬上了舞台,拍成了电影。
 
    著名作家巴金,也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一场挽救生命的战斗”,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成了大炼钢铁年代很有影响力的纪实文章!
 
    钱绍昌作为医疗小组最年轻的医生,一炮红遍上海滩!
 
    他不仅迎来了鲜花掌声,而且政治荣誉也是一个接一个,立体式地冲了过来。
 
    这也成了钱绍昌医生华丽人生的起点。
 
    1959年和1965年,钱绍昌医生两次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刘少奇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
 
    1966年,钱绍昌医生又在烧伤学科方面创造了 “焦痂早期切除,大张异体皮移植、异体皮打洞嵌植小块身体皮”的方法。
 
   
这在烧伤医学界又是一个新的突破!
 
    不久,钱绍昌荣升为烧伤科主任。他个人的声誉,从政治到专业又攀登上了新的顶峰。
 
    那真是少年得志,又红又专,大红大紫!
 
    人怕出名,猪怕壮。
 
    钱绍昌作为年轻医生也太有名了、太耀眼了、太风光了!
 
    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必然会招来革命群众的羡慕嫉妒恨
 
    凭什么?
 
    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两次接见钱绍昌。
 
    凭什么?
 
    表彰、升职这些好事,都让你钱绍昌一个人占了!
    “文运”开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颠覆性的变化!
    在火红的“革命”大气候烘烤下,针对钱绍昌的“斗争”出炉了。
 
    掌握权力后的革命群众组织“革委会”,以加强边疆医疗建设的名义,将钱绍昌医生派往了遥远的西藏工作。
    厄运对钱绍昌仍紧追不舍,从上海又追到了青藏高原。最终向钱绍昌这个反动学术权威发射了一枚远程“横祸”!
 
    钱绍昌医生被莫须有的罪名送进了牢房,从“牛逼”的青年专家变成了犯人!
 
    钱绍昌医生,这个含着金钥匙长大,圣约翰大学的学子,大有前途的烧伤科青年专家。
 
    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摔进了牢狱!
 
    一关就是五年。
    少年得志的他,此刻才明白:
 
    当空气中弥漫着“斗争”的元素,“权力”便可以以任何名义,将任何一个人从天堂送到地狱!
 
    成名的风光和厄运的绝望,只有半米的阳光。
 
    “文运”,瞎折腾十年后结束了。
 
    钱绍昌医生出狱了。
 
    历史又颠了一个正反面。
 
    这次是“革委会”头头,从权力中心被送进了牢房。
 
    而那些羡慕嫉妒恨的主体“革命群众”,居然蒸发得无踪无影了!
 
    噢,原来“革命群众”只是一个美丽豪华的空壳!
 
    哪里需要,就抛向哪里!
 
    古话说,冤有头。
 
    唉!钱绍昌医生蹲了五年的大牢,却变成了:冤大头!
 
    人,只要蹲过牢房。哪怕你是冤案,你都会变成社会贱民。
 
    不仅会失去工作,而且会失去一切。
 
    钱绍昌医生也不例外!
 
    钱绍昌医生从牢狱放出后,故友、情义都已随风而逝。
 
    原单位拒绝接收,他成了社会底层的贱民。
 
    他那颗原本孤单、自尊、脆弱的贱民心,又被踩在了脚下,来回碾踏着。
 
    钱绍昌形容自己当时的处境: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引颈四望,无枝可依。
 
    此时,国家专门出台了文件,允许刑满释放人员自谋职业,摆摊做生意。
 
    这是建国后,国家第一次出台关于解决刑满释放人员劳动就业的文件。
 
    钱绍昌这名原外科医生也在盘算,他这双拿手术刀的手摆摊去卖什么东西呢?
 
    一天,钱绍昌看见报纸上刊登了上海外语学院招聘英语老师的广告。
 
    这对一个“赋闲”在家、急于找工作的人来说,本应眼睛一“亮”,可他怎么也“亮”不起来。
 
    只要一想到“政审”,这个刑满释放人员,那落魄的心自然就泄气了!
 
    知识分子都有一个基因:“自信”+“天真”。
 
    钱绍昌,这个圣约翰大学的“学霸”,那牛逼的英语底蕴,又勾走了他那“自信”的魂。
 
    他鬼使神差还真的报了名。
 
    人,走背运时喝凉水都塞牙。
 
    蹲了五年牢房,也确实把他蹲傻了。笔试那天,他居然坐错了公交车。      赶到上海外语学院考场时,已经晚了一个多小时,考试已经过了一半的时间。
 
    监考老师看着这位年近半百,急得满脸颤抖、快哭出来的老考生。监考老师以怜悯同情之心,让他进了考场。
 
    考场,对于圣约翰大学的学子钱绍昌来说,那是久违的故地,再熟悉不过了。
 
    上午的笔试,是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译成英文。
 
    钱绍昌的爷爷是清末秀才,也是私塾老师。钱绍昌儿时已将《桃花源记》背得滚瓜烂熟。从初中开始,他又是在全英文教学中泡大的。
 
    所以,打通中英文的双脉,将中英双语融合贯通,他信手拈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三百名考生还在亢奋之中,三五成群地交流心得。
 
    迟到的沮丧,伴随着自卑孤独的贱民心,失落的钱绍昌一个人蹲在角落,索然无味地吃着学院发的盒饭。
 
    下午的笔试,是将一篇英文的文学评论翻译成中文。这对常在英文《中国日报》上写文章的钱绍昌来说,那更是小菜一碟。
 
    圣约翰大学的校训是:
 
    光与真理!
 
    光与真理,能光临这位年近半百的圣约翰学子吗?
 
    一个星期后,“光”,还真闪烁在了这个受尽磨难的圣约翰学子的面前。
 
    口试通知,就像一束光芒照进了深陷人生最谷底的钱绍昌。
 
    钱绍昌在人生至暗的时刻,又重新看到了“真理”的光芒!
 
    钱绍昌到上海外语学院参加口试时,得知三百名考生,只有16人笔试及格,获得了口试资格。
    上海外语学院极为重视这次口试,请来了中国法律界巨匠,参加过东京大审判的中国著名大法官裘劭恒老先生。
 
    每个考生口试时间是十分钟。
 
    该钱绍昌口试时,考官裘老先生好奇地用英文问,你是一名医生怎么会来应聘英语老师呢?
 
    钱绍昌根本没想到裘老先生一开口,就触碰到了他心底最致命、最薄弱、最柔弱的痛点。
 
    这下可好,钱绍昌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学生,用英语向这个大名鼎鼎的中国法学界老前辈,讲述着自己的冤屈、坎坷的经历。
 
    裘老先生像老师一样,静静地听着学生的诉说。
 
    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又过去了……
 
    学生泣泪而下,老师默默流泪!
 
    最后,裘老先生站起身来,老泪纵横地紧紧握着钱绍昌的手,用英语说道:
 
    我希望你能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
    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
 
    这是多么亲切、多么伟大的期许!
 
    这也是每一个中华儿女最大的人生抱负和价值!
 
    口试结束后,钱绍昌他那颗自卑的贱民心,居然悄悄地燃起了希望。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切都是那么寂静。
 
    寂静得没有一丝音讯、没有一点结果。
 
    钱绍昌那颗刚燃起的希望之心,又重新黯淡了下去,回到了现实的人间:
 
    体制内的单位,谁敢录用一个刚刑满释放的人员?
 
    哪位领导敢打开“政审”,这个坚固无比的“革命”大门?
 
    就在钱绍昌的心,已在“哀莫”中死去时。
 
    光,穿云破雾!
 
    上海外语学院人事处董老师电话通知钱绍昌:你被录取了,明天就来报到!
 
    这对一个刚从牢房里出来的“贱民”来说,那真叫喜出望外,泪流满面!
 
    第二天,钱绍昌到上海外语学院人事处报到时,人事处的董老师告诉他,要他后天就来上课,而且是教大学三年级的英语精读。
 
    钱绍昌非常惊讶地问,后天就上课?我行吗?
 
    董老师说,你行!三百名考生,我们只录取了三个人。你是笔试、口试第一名,我们大家都相信你行!
 
    董老师边说、边给了钱绍昌一枚红色校徽。
 
    红色校徽。
 
    这是一个大学教师的标志!
 
    这是一个公民向社会公开身份的标志!
 
    钱绍昌作为一个犯人,在牢房里1825天的日日夜夜。
 
    日也盼,夜也盼,天天盼。他最大的期盼就是:
 
    恢复公民,恢复工作。
    公民,工作。
 
    这双喜突然临门,在喜出望外之际,这个读书人却又冒出了一个“死心眼”!
 
    他想激活“死心眼”,破解这心中最大的疑问:
 
    他是怎么通过“政审”这一关的呢?
 
    “死心眼”一直困惑着他,他也一直在寻找真实的答案!
    一直到很长时间后,人事处王处长才告诉他,是老院长王季愚去世前,顶着压力扛下了所有的政治风险,亲自批准了他的录用。
 
    他是全国第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被录用的大学老师!
    当谜底解开时,钱绍昌的心震撼了!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在!
 
    王季愚这位老革命与他素不相识。却为了录用他这个刑满释放人员,承担这么大的政治责任和风险!
 
    他现在连一句感谢的话,都再没有机会向恩人王季愚院长说了!
    刑满释放人员,政府还有一个规范的称谓,叫“新生人员”。
 
    从此,钱绍昌的灵魂深处打上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是恩人王季愚院长给了他“新生”,他余生只有加倍工作,才能报答恩人王院长给他的“新生”。
 
    当原单位非常真诚地三次到他家,请他回去继续做主任医生时。他都十分礼貌地谢绝了,理由只有一个:
 
    他要感恩!
 
    感恩王季愚院长,感恩上海外语学院!
    钱绍昌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从此,一个天才的医生转身为一个知识渊博的教授!
 
    钱老师教的学生是“文运”结束后,恢复高考后77、78级大学生。他们是从4%的录取率中杀出来的时代佼佼者。
 
    他们大部分人都当过知青、当过工人、当过军人。
 
    他们是求知欲极强的一代精英。
 
    钱绍昌和他的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点:
 
    老师,坐牢失去了五年时光。
 
    学生,“文运”荒了十年时间。
    把“文运”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成了钱绍昌和他的学生共识。师生们相见恨晚,一拍即合:
 
    老师拼命的教;
 
    学生玩命的学。
 
    把“文运”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这也是八十年代,全国大学校园里,甚至“夜大”、“电大”里,呈现出的真实写照!
    一个民族突然醒悟了,知识就是力量,科技就是生产力!
 
    为振兴中华而拼命读书,成了那代年轻人的主旋律。年轻人标配的军用挎包里,一定装有知识和文化的书!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钱绍昌,当老师也是一个牛人。
 
    学生们公认,能听到钱老师讲课,是幸运的缘分。
 
    他能将枯燥乏味的学问,讲得独有见地却不失风趣。在学生的眼中,钱老师既有大师的学问,又有学者的风范。
    上海外语学院非常有国际视野,他们又新开设了国际新闻专业。
 
    学院又让钱老师去挑大梁,去当学科带头人,给研究生班上课。
    1983年,钱绍昌平反。
 
    1985年,钱绍昌被评为副教授。
    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成为了教授,这又成了一大新闻。
 
    上海著名记者郑重先生得知此事后,将钱绍昌跌宕起伏的人生,写了一篇特稿《从医学专家到外语教授》在文汇报上进行了发表。
 
    文章一发表,当日上海各报亭《文汇报》脱销。
    文章发表的当天,钱绍昌教授跟往日一样,一大早就搭乘校车去学校上课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当他走进教室时,研究生班全体研究生,每人手拿一份报纸,列队鼓掌欢迎钱绍昌教授。
 
    班长将一份《文汇报》,毕恭毕敬地递到了钱教授手中。钱教授一看报纸,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一堂特殊的课,学生们的掌声和尊敬的致意,代表了迟来的“光与真理”!
 
    “光与真理”:
 
    终于照耀到了这位圣约翰大学的学子身上!
 
    终于照耀到了这位坎坷磨难的钱绍昌教授!
 
    钱绍昌教授在万分激动中,哽咽着说到:
 
    一切感谢改革开放!
 
    一切感谢小平!
 
    一切感谢王季愚老院长!
 
    《文汇报》这篇文章不仅在上海引起了轰动,在全国也造成了巨大的反响。
 
    钱绍昌教授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坎坷磨难的人生,成了其他需要平反的人,借鉴的现实案例。
 
    八十年代我大学毕业后,在新疆自治区党委工作,当时党委大院是半开放的。
 
    一天下午我去上班时,大院东大门传达室的李师傅对我说,小朱你把这位同志带到“平反办”去,他说要递交申诉材料。
 
    我按照李师傅的吩咐,带着这位同志进了大院,边走边说。
 
    我问他,你是帮别人递材料吗?
 
    他说,是他自己的申诉材料,“为了一泡屎,判了三年刑”!
 
    此话一出,我非常惊愕。带着好奇的眼光仔细端详了他。他那满脸沟壑纵横的褶皱,渗透了岁月的沧桑。
    他说,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五七年划为右派后,被发配到了新疆阿尔泰当了中学老师。
 
    “文运”中,有人发现学校男旱厕粪坑里,印有领袖头像的报纸被当成了手纸。
 
    这事,经举报便成了一起反革命案件了!
 
    此案,很快就被侦破了。
 
    因为,男旱厕蹲坑旁边有两个“黄金叶”牌的烟头。少数民族老师都抽自己手卷的“莫合烟”。平时只有他抽“黄金叶”牌子的卷烟。加之,只有他自费订了汉文报纸。
 
    铁证如山。他成了“现行反革命”,被判了三年牢狱。
 
    他那操着北京口音清晰的表述,仍残留着老牌名校大学生的斯文和修养。我立马对这位前辈产生了同情。
 
    我将他带到了自治区“平反办”。他在向“平反办”的同志递交申诉材料时,特地拿出了一份《文汇报》“从医学专家到外语教授”的文章,作为他平反冤案的现实案例。
 
    他希望新疆好好学习一下上海,尽快落实党的政策,给他平反。
 
    我顺便看了《文汇报》这篇文章。文章中钱绍昌教授的遭遇,给我留下来了深刻的印象。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钱绍昌教授的传奇经历,又进入到了我的眼帘。
 
钱绍昌教授
 
    八十年代,国家允许进口海外影视片了。这是改革开放前老百姓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每周能看二集海外影视片,已成了上海人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对外开放的窗口一旦打开,老百姓的需求就打开了。
 
    市民们纷纷给市政府、市领导写信,希望电视台每周能播放更多、更好的海外影视片。
 
    面对社会呼声和市政府的要求,上海电视台的领导压力很大。
 
    但英语翻译人才奇缺,根本解决不了海外影视片的翻译问题。
 
    钱绍昌教授的爱人在上海电视台工作,她毛遂自荐了钱教授。
 
    电视台的领导喜出望外,赶紧拿了一个在美国很火爆的电视连续剧《鹰冠庄园》,请钱教授翻一集试一试。
 
    两天后,钱教授就完成了翻译。
    哇塞!钱教授是一个快枪手!
    别人一个星期翻译一集,钱教授两天就搞定一集。
    在没有英文剧本的情况下,钱教授用十分通俗和生活化的语言,将影片中跌宕起伏的悬念,尖锐冲突的矛盾,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而且,中英文之间的语言节奏、口型,甚至笑点、泪点都天衣无缝。
    钱教授说,他圣约翰大学的校友,学长林语堂、学姐张爱玲都是他文字翻译的最好榜样。他要将每一部作品,都用心译成精品。
    《鹰冠庄园》播出后,火爆了上海滩,其收视率达到了34%,创造了上海电视台的最高收视记录。
 
    每当晚上播放《鹰冠庄园》时,那真可谓是万人空巷。
 
    民警戏称,小偷也没有了。
    《鹰冠庄园》火了之后,钱绍昌教授也火了。
 
    上海电视台的领导说,老天爷给了上海人民一个翻译的“鬼才”。
 
    他们极为珍惜这个百年难遇的“鬼才”,给他派了一个又一个的“硬活”。
 
    《大饭店》、《成长的烦恼》、《迷人的香水》、《根》、《冷暖人间》、《荆棘鸟》、《蒙特卡罗》、《浮华世家》、《卡萨布兰卡》……
 
    海外影视片一部接一部,追着钱教授翻译!
 
    由于,当时他还没有电脑,都要手工书写。加之,钱教授还带着研究生班,还有一堆的课要上。
 
    钱教授确实忙坏了,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了!
    此时,钱绍昌教授想起了他英语口试时,中国法学界老前辈裘老先生的期许:
 
    我希望你能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
 
    想起了裘老先生的期许,钱绍昌教授顿时无怨无悔。自此,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迎来了他翻译创作的爆发期。
 
    他翻译的海外影视片,更快更好了,一部接着一部……
 
    老百姓大饱眼福。
    钱绍昌教授一共翻译了700多部(集)海外影视片。同时,还将100多部(集)国产影视片,翻译成了英文。
 
    700多部(集)英译中;  100多部(集)中译英。
 
    这是多么“恐怖”的数字,多么惊叹的数字!
 
    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智慧的结晶,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翻译成果!
    这是一个年近六旬,才开始兼职做翻译的钱绍昌教授所做出的成就。
 
    多少专职翻译,十辈子也做不到这个业绩。
 
    为此,钱绍昌教授获得了全国首届电视译制片一等奖,飞天奖。被评为中国资深翻译家。
    钱绍昌教授火了之后,他又成了媒体争相报道的热点人物。
 
    每当记者问他:钱老你为什么这么拼命的工作?
 
    他总是说,他的“新生”是王季愚院长给他的!他的工作也是王院长赋予的。他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对得起天堂上的恩人王院长!
 
    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人!
 
    为什么钱绍昌教授身上具有感恩这样高尚的品德?
 
    各种因素自然很多。但圣约翰大学有一个特殊的制度,对钱绍昌教授影响很大。
 
    圣约翰大学学生考试实行的是“荣誉制度”“Honor System”,亦称“不监考制度”。
 
    学生考试的时候,老师发完卷子就走人。整个考试过程没有监考。
 
    “荣誉制度”目的,不仅是对学生所学的知识的考试,更是培养学生自律能力,珍惜个人信誉,培养高贵的品德和灵魂!
 
    看,教书育人是何等的重要啊!
 
    今天我们仍可以清晰的看到 “荣誉制度”,这个无形资产在钱绍昌教授身上的烙印。
 
    钱绍昌教授,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直到75岁才告别了他心爱的传道解惑的讲台。
 
    钱教授退休后,他依然为社会奉献着知识和才华。他的文采依然飞扬在《中国日报》、《新民晚报》和《文汇报》上,与大家分享着知识、文化和文明。
 
    钱教授居住的小区有很多老外和海外华人。他老人家在小区散步时,碰到不同肤色的孩子,他就会露出慈祥的笑容,用不同的语言与孩子们交流,并分发巧克力和糖果。
 
    那柔软的慈爱,从里到外散发着一个大学者的气质,穿透出优雅的彬彬有礼。
 
    邻居们见了钱教授,都会以孩子们的口吻,礼貌地祝福:
 
    教授老爷爷好!
 
    一句:教授老爷爷好!
 
    是人们对这位中国老知识分子最尊重的称呼。
 
    当年那个圣约翰大学的学霸,那个少年得志的医学专家,那个满腹经纶的教授,那个半路出家的资深翻译家,如今已是皓首苍颜93岁高龄的老人家了。
 
    在家人、医护人员的精心呵护下,他老人家安全度过了这三年的疫情。
 
    当老人家过生日时,他还特地穿了圣约翰大学校友会的背心,背心上绣有圣约翰大学的校徽。脖子上挂着小女儿送的马年吉祥物玩偶。
 
    生日,与母校共庆。寄托着对母校的感恩。
 
    感恩母校赋予了他知识、技术和文明!
 
    老百姓是这样评价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如果一个人能在一个行业做到“顶尖”,那就是人才!
 
    钱绍昌教授在医学、教育、翻译三个行业都做到了“顶尖”。
 
    那他就是一个奇才!而且是绝顶的奇才!
 
    奇才钱绍昌教授的人生,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大片!
 
    作为晚辈,我们衷心的祝福钱绍昌教授健康长寿!
 
    借用邻居们的一句话:
 
    教授老爷爷好!

(晓歌 编辑)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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