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5月7日,我18岁生日刚过两天,别离上海下乡到六千多里外的北大荒,落脚在嫩江边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十团十连。不久我调离了连队。后来我才知道,连里有好几位解甲归田的老战士,他们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立过功,受过勋。心不禁为之一震!——这些人我认识呀,可哪看得出他们曾有过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不凡经历?也从没听他们讲过自己的故事,他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就是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
我还格外地多了一份自责和羞愧,因为在连里和以后调到机关,我一直负责宣传报道,最有条件采访和讴歌这些老战士,可我却连他们有过这样的经历都不知道!
1990年,我在新华社黑龙江分社当记者,和同事蒋耀波一起,对两位隐没在社会底层40年之久的“活烈士”进行了采访。甫一接触这个线索,我情不自禁地联想起了十连那几位默默无闻的老战士,也想起了留存在心里的那份自责。于是,这次采访平添了几多动能和激情。
两位“活烈士”,就是魏巍名作《谁是最可爱的人》中列出的烈士名单中的两位。1950年11月30日,惨烈的松骨峰阻击战硝烟散去后,在清理烈士遗体时,意外发现有3个人还有微弱呼吸,立即送回后方抢救,历经数月反复,竟都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在战争这种特殊、异常的环境里,发生差错的事情是难免的。但令人感叹不已的是,魏巍的文章不仅传播广泛,还编入了中学语文课本,在这么大的“动静”下,三位误被列为烈士的事却“平静”地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痊愈后回到了各自的家乡,默默地工作和生活着。漫漫35年之后,1985年9月6日,三人中的胡传九在大连病故,遗物中《革命军人证明书》等物件“暴露”了他那段战事经历,然而,英雄已经不能述说自己的往事。又过了5年,1990年,其余两位中在黑龙江省巴彦县粮库当工人的李玉安被意外“发现”。
李玉安说了“起因”:儿子想当兵,想到我的老部队去锻炼。我67岁了,动过几次大手术,体格一天不如一天,回老家后从没和部队联系过,梦里尽是部队的事,真想回去看看,否则怕没机会了。可不承想回到部队,人家作了核实,说“了不得”,老李是隐姓埋名的“活烈士”,是“英雄”回来了。事情就这样闹大了。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心里很不安,要想到会这样,我就不回去了,这给组织添了多大麻烦!
李玉安“暴露”后,在黑龙江省七台河农村务农的井玉琢也被当地政府“挖”了出来。其实他俩早知道自己的名字上了课本。孩子拿着课本问,这个名字是不是你?李玉安一听课文,可不就是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我背过身,说是重名重姓。”
生离死别,各偏一隅,他们只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并不知道还有“烈士”活着。我们把他俩请到新华社黑龙江分社。四十年后再相见,两位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先是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接着两个人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李玉安望着井玉琢满脸被汽油弹烧伤留下的疤痕、烧得不剩几颗的牙齿、只剩一小块的左耳和严重变形抽搐的左手……井玉琢则抚摸着李玉安因胸口中弹三次手术留下的条条伤疤……此景此情,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我们满怀激情地写了题为《超越死亡的对话》的通讯。
仅仅过去六年和七年,李玉安、井玉琢先后故去,魏巍也于2008年8月24日远行。这个团队终于在天国真正地团圆了。我心里略感宽慰的是,为这个动人故事的完整讲述尽了自己的一份力。
老战士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参照物”,就是死去的战友。这是他们几十年来心静如水的原因,也是他们始终保持淳朴清正的本原。扩展开去,生活在祖国山南海北的李玉安们、井玉琢们和类似在十连务农的老战士们,有多少呢?不是战士的“战士”又有多多少少呢?正是无以计数的他们无怨无悔、踏踏实实地艰苦努力,才助力着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向前迈着步子——他们不是我们应该给予热切关注的国家基石、社会脊梁吗?
大地永远是丰厚的。只是我们不要被覆盖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和顽石遮蔽了眼睛,透过表象,深入下去,走到他们的心里去,是会有脚踏实地的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