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集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秋风秋雨肆虐下的虹口江湾体育场,这天有四十万人的集会.全市大中小学,剧埸,电影院均拉线广播上海滩最大的反革命组织,胡守均小集团一案的审理大会.由于楼上厢房郑家姆妈家申强被牵连在内,因此我们弄堂到处是一茬茬人群簇拥着。有慷慨激昂述说的,有默默聆听的,也有一声不吭递个茶杯,捎把椅子给大伙坐下来的,总之个个脸上神情凝重,无比严竣的在分忻研讨此案的走向.从黎明时分挎着菜篮子,从小菜埸刚买菜回来,边拣菜剥豆的父母姐妹,到晓月初上,夜空巳升起满天星星,仍然搬着竹椅凉榻在街上挥扇乘凉的叔伯兄弟,脑子里阶级斗争的这根弦无不崩的紧紧的。 文革狂风掠过的校园,呈现出一片沉寂状态,无书可读。复旦学生怀着"愽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的斗志。酝酿着一股思潮,从怀疑,反感,到抵制张春桥等造反派窃取上海大权。
"满城尽糊黑白纸"便是他们在一夜之间贴遍上海主要街头,反对张春桥窃取上海大权,署名孙悟空的大字报。他们的政治嗅觉显然有些失灵。张春桥能掌控上海,他是有尚方宝剑的.我记得刘心武老师的一句很有名的话是"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他"。但是这次上帝没有原谅他们。白色恐怖笼罩下的复旦校园,此案涉及上万人皆作惊弓鸟散。但是在这块土地上,要想逃避人民专政的天罗地网,是有些难度的。数年后,所涉之人悉数落网。 我当时印象最深的是一本胡守钧小集团的诗词选。详细介绍了这集团的主要人员,有首诗"彼是人,予是人,”等等,等等。并且旁边还画了把宝剑,题有宝剑刀出鞘几个字。另有"世人称君孔明灯,汝能将事照分明"?类似这种诗词。听说这些话的矛头是直指最高领袖的。厢房里郑家姆妈的哭声时不时的会从窗户里飘出来,撒向弄堂都是泪。三层搁的小郑老师是申强同父异母的兄长,平时嫌后母偏心,兄弟关系有些冷,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次却表现的很热血沸腾,为兄弟这事,他骑着自行车终日奔波喊寃。小郑老师并告诉我们,申强和许多复旦学生一起,关在离我们弄堂不远的思南路看守所。思南路是一条用沉思曲命名的幽静宜人的小路,周公馆,宋庆龄居所,梅兰芳等许多名人曾居住过这里。其中几幢别墅里住着我好几个中学的同学。路两旁是高大的洋梧桐,几十幢带有乔治亚风格的小楼,藤萝花爬满墙头。我見过一篇文章说"思南路上那每片落叶都是有文字的"。我们中学的后篱笆墙翻出去就是思南路,满地的梧桐树落叶,黄叶落满地,不过那时候我还不会发这种思古之幽情。“青春少年是样样红,可是太匆匆。流金岁月人去楼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小时候我们在那学骑车,在那爬树摘果子。没发现那有多美,只是人烟稀少学骑车方便,及可以经常摘些无花果子解解馋罢了。其实那里还有两桩恐怖的事没人去讲述它。第一件事,是在那洋房的对面,长长的有几十米绿藤爬满的围墙,一般人们不敢走这一边,因为里面是广慈医院的停尸房,你如果不知道,沿围墙还挺小资的边走边欣赏沿街这些二十年代法兰西洋房,悠然自得的踩着沙沙的枯叶,听着从对面洋楼里飘来的钢琴声,一个冷不丁的哭声从医院停尸房里传出来,绝对会把你吓得半死。有一回,我爹一下班,我就偷了我爹的破自行车,和几个同学在那里学骑车。只见围墙边树上有人爬在那在哭,我们觉得奇怪,打听下来,原来那家亲人判死刑,今天执行,爬在这里等第二医学院解剖完了再开过来。寒风凄厉刮过,吹的地上梧桐枯叶不停的旋转,不怕冷的老鸦盘旋在树枝上呱呱的叫,我们几个在他们压抑悲怆的哭声中,悟到了人间的苦难无处不在。虽然彼此无亲无故,大家都很沮丧,再没有学车的兴致了.灰溜溜地各自回家了.
第二件亊就是路的尽头是看守所。文革中,文化名人都关里面,比如演员赵丹,导演郑君里等等。有一回还见到赵丹的妻子黄宗英骑着自行车来探监。
据小郑老师打听下来,邻居申强等复旦学生又都关在里面,所以每次上下课经过时,我们总是探头探脑地看看,每次都让门口的警卫挥手驱赶,那天我磨蹭着,乘警卫没注意的时候,溜进去十几步,真的看见和电影里拍出来的红岩渣子洞蛮像的,一排排的铁拦栅,中间有隔开的,地上铺着稻草,外面气温很低,但是里面关着的人都打着赤膊,我努力想看清这些人里面,有没有郑申强,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就让警卫的咳声给吓得飞窜出去。思南路,有我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挥之不去的阴影。
思南路的每片落叶,如果你真的记载着文字,你告诉我,这些往事是否应该如烟. 小郑老师的执着,使得我爹娘和弄堂里的婶子大叔都替他也捏了把汗,但他坚持说,"复旦学生只是反张春桥,没有反毛主席"。
这倒也是,这些诗又沒说反毛主席。
我这个人是不大有原则的,一方面认为反对伟大领袖也不太好,一方面又为胡守钧集团担心。尤其是申强如果枪毙了,郑家姆妈也挺可怜的。郑家爸爸已经几天没有下楼了,听说他的血压升的很高很高了。
江湾体育场的有线扩音审判会,传遍了上海的各个角落,台上的发言声有如蛮荒时期原始人族斗时的吼声,尤其是那些声嘶力竭表忠心的口号。一浪高过一浪,将一种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兴奋发挥的淋漓尽至。
人的记忆真是一种烙印.这辈子我所经历的恐惧,莫过于见证了这次的审判,也历练了我在人生的旅程中对人性的辨别.
直至今天,也无比恐惧有些人站在自己认为可以代表真理的高度,充满戾气的指责,讽刺别人。这些人所表现出来的无视法律的人性,比起当年文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张春桥一定要判主犯死刑。但是上海市高法院坚持认为此案反毛主席的证据不足。终于在主犯胡守钧被判十年徒刑,其余皆按判刑,劳改及下放农村等不同形式,结束了这场轰动上海滩的文革第一大案. 安徽军天湖劳改农场。芳草萋萋。白露茫茫。据说判了十年刑期的胡守钧,后来采用了"肖申克的救赎"的方法不停的写申诉。但他没有钻墙打洞,直至文革结束终于释放。
郑申强也因他哥小郑老师不停的奔波,证据不足未被判刑。在一个风雨如晦的黃昏,我看见小郑老师用自行车驮着仍然瘦骨伶丁的郑申强回到了家里。
光阴荏再,历史即将翻过这沉重的一页,十年文革快要走到了尽头。青春的岁月象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了歌.在城市物质也极度匮乏的年代,能够想象那些知青,我的兄姐们在偏僻的农村是如何趟过这些苦难的岁月的。我认为我曾经整整三个月只吃青菜的日子,已经是地狱了,但他们说他们喝放盐的水称之谓"玻璃汤"整整半年。有一次我哥回沪探亲说:”他们曾将农民中毒病死的牛羊从埋的很深的地里挖出来吃了”。那天我娘将身边唯一剩下的一只金戒指和二号胖娘姨交换回来九十五元钱,烧了一大砂锅的红烧肉,这种滋味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一家餐馆能够烧的出来的.我娘一辈子挺喜欢戒指的。她有时候说,从前拉黃包车的车伕,三天就可以买一个金戒指,我爹一般不让她这样讲的,我们也感觉我娘这样有些反动,在旧社会,如果拉黃包车的三天能拉出一个金戒指,那怎么体现新社会的优越性呢?情何以堪啊!
不过的确十年的上山下乡掏空了我娘积攒的,曾答应给我们姐妹赔嫁的,那十几个金戒指,一直到我出嫁,公婆给了我一根金项链,我要面子,便说:“金戒指我娘会给我的”。
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直捱到大喜的那天,我便问我大姐借了个戒指,三天后戒指还给了我姐,我小妹就替我去城隍庙买了个假的,但每次去公婆家不敢戴的,因为我公公是当年农业银行,重庆回来接收的首席金银珠宝鉴别师,他识別金银的眼光,我断断不敢瞎混的,再以后,金色褪色成银色了,我也没敢再戴了。记得有一次接到我哥的一封来信。读着读着,不知何因,好几处字迹都很模糊没法识别,又不像雨淋湿的,突然我明白了,这是泪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娘伤心了,我爹抽着烟没说话。
我哥信中说干部子女都已抽调回城,当兵的当兵,读书的读书,当地就剩我们这些城市贫民及成份不好的家庭子女在撑着.或让家里想想办法,让他投亲来江南农村,他说他没啥要求,能吃饱饭就行.
我家祖上虽然也是苏州农村人,但我爷爷小时候就乘着鳥蓬船来上海了,乡下找不到亲戚的,没办法将我哥送往苏州农村,因此,我哥只能一直呆在贵州农村.终于有人告御状了.一个叫李庆霖的知青家长,打破了"皇帝的新装"那可耻的慌言,他上诉毛主席,声声血,学字泪的将二千万知青的苦难说给了毛主席听.毛主席给李庆霖回信了。并附上三百元,"说聊补无米之炊"。消息传到我们弄堂,有知青在农村的家庭都奔走相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那天夜里,我也望着天空,数着星星,遐想着毛主席此刻一定也"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
也许他一命笔,我兄姐就能能回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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