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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父——女儿陈胜吾、陈馨谈父亲陈从周

时间:2018-11-27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郭泉真 点击:
今天:陈从周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日 图为楠园。陈胜吾提供 如皋人特意按民间风俗,在去年此时给陈先生过九十九,举行了陈从周先生诞辰99周年暨梓翁亭、《梓翁亭记》碑揭幕仪式,在他指导重建的水绘园。当地市委书记在南方出差,特地赶回,一揭完幕,又立即远
今天:陈从周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日


 
 
图为楠园。陈胜吾提供

      如皋人特意按民间风俗,在去年此时给陈先生“过九十九”,举行了陈从周先生诞辰99周年暨梓翁亭、《梓翁亭记》碑揭幕仪式,在他指导重建的水绘园。当地市委书记在南方出差,特地赶回,一揭完幕,又立即远赴外地公干。

      到今年11月27日陈从周诞辰100周年纪念日为止,一年来,各地各类纪念活动一直持续。学生蔡达峰感叹,人们的前来,也是在用脚,表达着自己的内心与选择。远不止一位对陈从周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在参观了解中,纷纷“路转粉”(网络词语,从不相干的路人转而成为“粉丝”)。这也成为此次百年纪念中的一个“文化现象”。

      记者找到一年来全程参与的陈从周长女陈胜吾。来开门者,妹妹陈馨。姐妹常年远在美欧,难得一聚,背后墙上是父亲照片。当年父亲“说园”,而今女儿“说父”,时光倏忽而过。

      写文作画造园,他都带着情感

      上门时,姐姐尚未回来,就请妹妹先聊。

      陈馨:我父亲去世18年了,为什么社会上对他的怀念、敬仰,还如此深?我感到,老一代人在世不多,是年轻的人要了解他,觉得他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光明磊落。我父亲也的确是这样的人。首先做人就非常耿直,从上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病倒,他其实一直有各种遭遇,可我父亲坚持走自己认准的方向,走下去。他不是为自己名利,实际他副教授也一直延续到60岁。他就是很爱自己的国家,觉得这些古建筑,这些园林,都是国家的财富,应该保留下来。就好像一个家,要把自己家里的宝贝留住,不要去毁这些。有时道理讲不通,他心里就很痛苦。2500年历史的苏州城墙,拆掉了,怎么也讲不通,他就很难受。

      再一个,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能够这么喜欢我的父亲,是觉得他很全面,不光园林。绘画,诗文,美学,他都知道,而且不肤浅,站在相当的高度,看得很深,点得很准。现在人也很难有条件,去积累、达到这样的功底。他也很勤奋,五六岁在老家青石板上,蘸水写画,晚年病倒前,还几乎每天6时起来画画。

      另外,无论造园,还是修古建筑,写文作画,他都以情感而作。做明轩也是带着他的一种情感。老师张大千曾住在网师园,他每次经过,就想进去看看。他的性格就是,随便什么打击,该干的事还要做。其实他对我们子女也没时间。他说过,要了解他,“就去看我的文章”。看他的文章,我感到,他始终是一个很低调的人,好像在和别人一起工作,在感谢老师、同事、学生。

      他就是在做他自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姐姐回来了,便接着聊下去。

      陈胜吾:我爸爸实际就是,在做他自己。这恐怕是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我们中国传统有一条,父母往往喜欢孩子按照他们要求去做。我爸爸有一句话就说,我啊,幸好父母走得早(说到这,陈胜吾眼圈红了,哽咽了一下),没人束缚我,所以我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爷爷比较强势,孩子要么从政,要么学法律。但我父亲不喜欢这些,据说浙江的美术学校已录取他了,他哥哥说,你不能去,还是要上正规大学。可他读了之江大学文学系,还是喜欢画画,不会放弃的,所以最初成就也在绘画、文学。他小时候,喜欢逛裱画店。我现在想,实际就是今天的画廊嘛。更新很快,名家很多,他可以不断看到好的作品,听到评论,完全从爱好上去学。我同学爱下象棋,自己街边看,最后可以和胡荣华对弈。

      其实我父亲画画,要甩笔上的水,总弄得墙上很脏。所以我妈妈不要我们学,太脏了(笑)。他是一个按着自己爱好在走的人。但有一样,那时的人,道德、人格,都非常讲究,读的书里边,都在讲做人的道理。所以心理素质也比较好。后来面对不幸、打击,都可以扛过来。他心里有他的目标,不计较这些,不会气得不得了甚至上吊。不是说不痛苦,但他能放在一边,想着肚子里还有好多东西,要赶紧告诉人家。所以就早上起来,不停写《梓室余墨》。

      实际他对人生是有一个计划的。他从小喜欢建筑,所以很快从教美术史,到教建筑史。平时都在留意,都是自学,但很踏实。我看他读过的书,古文的《营造法式》,他在边上批注,毛笔字非常密非常多,每一句反复琢磨,很用功。一生不断在学习。

      陈馨:读之江大学时,他看了一点宋朝的《营造法式》,天书,看不懂,一遍遍看,用书上的理论和杭州古建筑对照。

      陈胜吾:不怕苦不怕累。我小时候,他带去看龙华大修,又破又烂。他学生也笑着说,上古建筑课最苦了,都是又脏又累的。他不怕,死都不怕,虎丘当时摇晃的,他几次都要掉下来了。他也能成事。苏州园林当时还比较破旧,但他有很好的美学视角,能看出来线条、视角,看出来美。我爸爸这么漂亮国画都画得出来,鸭嘴笔和工程图会不会画?他只是觉得,要紧的是设计思想和美学观点。

      但他并不是要张扬自己。如皋水绘园,要和原来的水明楼配得上,这都是不容易的事情。他性格上,不喜欢特别突出自己。他只是想,我怎么样去配合原来的、老的东西,把人家东西发扬得更好。也正因为他这么低调,最后往往反而最好。他的借景,我特别有感触,他总是借人家已有的东西来做。外国人一直来请他,日本美国德国,他全推辞了。他从不想通过这些赚钱扬名。他只是想,我都60多岁了,还能活几年?我要把我们国家自己这些破破烂烂的修好,让外国人来看。

      “要把爸爸的科学严谨发掘出来”

      陈胜吾:如皋人99岁算100岁。去年那次活动,当年接待我父亲的一些老人,都来了。老师傅们都90多岁,快100岁,看见我好激动好激动。我父亲这个人,亲和力很强,平易近人。他去过的地方,就是哪里一个庙,一讲到陈从周,老和尚们都激动得不得了,掉眼泪。很奇怪。我一个亲戚,有次去过一个庙,回来就说,可激动啦。

      记者:他在如皋指导重建水绘园,快30年前的事了。

      陈馨:更早在上世纪60年代,他也去过当地,保下了如皋的环城河和城墙。当时就提出来,水绘园要做,但没做,所以他怀念很深。

      陈胜吾:今年还有一件事,出书。学校、出版社,来了十几个人,十几台扫描仪,在这里十几天。他们都很激动,说难得看见一个老知识分子,这些资料都在。非常高兴,开玩笑说,哎呀,我们现在是跟大师在一起,这些全是大师啊,能看到摸到他们的东西,得了仙气一样。

      不要说年轻学生,连他们的老师,都跟我爸爸没什么接触。他们耳朵里的陈从周,就好像一个古代人一样。所以现在能亲眼看见他的生活照片,工作照片,手迹书信,一篇篇文章全是手写出来的,真的是高兴,也感慨说涨了好多知识,看到了我父亲怎样做学问。就是书信集太难弄了,好多字都辨认不出来。

      陈馨:当时都讨论建筑上的事,学问上的交流。我小时候,俞平伯、陆小曼、谢国桢,父亲都带我去见过,但我不大懂,就感觉跟着他很开心,都是一些大家,谈话也听不懂。

      陈胜吾:我父亲原本是搞古建筑的。后来挨批斗,直到在美国做明轩,把他挖掘出来,之后园林方面名声大,人们就忘了,他其实是一个古建筑学家。考古这件事,实际是科学。我一定要把我爸爸这种科学严谨的态度,发掘出来。我在考古杂志上看见,古建筑这一块文章不多,但我父亲一直在写。

      记者:我看过陈先生年谱,从上世纪50年代,到上世纪80年代,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国内各地,东奔西走,到处勘察古建筑。

      陈馨:他走到一个地方,就写。

      陈胜吾:考古本身是科学,挖掘,量测,鉴定一个房屋,需要化学基础,物理知识,等等。他知识面蛮广的,特别是生物这一块。他还有本事替人家上生物课咧。我看他一些小笔记,小小本子上,东西真多啊!树种,泥水匠,沙石比例怎么拌,都清楚。他并不是现在的“白领设计师”。所以他做园林,要自己做。这棵树种在哪,两块石头怎么拼,现场看。他做假山,非常讲究形状怎么契合,榫头一样,接缝的地方,粘合剂用得很少。

      苏州人问我,为什么现在堆不好假山。其实在我看来,假山就是大雕塑。西方有罗丹,中国就这些工匠、文人,做出这么漂亮的假山。中国绘画比西方绘画更抽象,假山也是这样,讲意境。看它像什么,就像什么。这是很难的,不是艺术家,做不出来的。

      明轩为何用网师园,还有一个道理

      记者:苏州拙政园好像也在做百年纪念展?

      陈胜吾:11月8日开始。我一直想,父亲园林思想起源苏州,30年恩怨不了情,他的快乐,伤心,都在苏州。现在多少人知道他?所以一直想。苏州园林局很给力,一提,就说好。具体展什么?我想起爸爸除了《苏州园林》,其实还有一本《苏州旧住宅》,把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苏州原貌,是什么样子,原汁原味记录下来了。两本书本是孪生姐妹,第一本被批判,第二本书就不让出了。就这样,我们把书上图片剥下来,做到镜框里。父亲怎么用宋词来解说它的,全有英文,老外也很喜欢看。

      我很感动的是,布展这些小孩真好啊,都是乐峰的学生。有时几天几夜不睡,吃速泡面,澡也没得洗。乐峰不是同济的,不学建筑,是书法家,他说感谢先生当年教他书法。对展示怎样挂到墙上去,他坚持一定要用柚木的镜框,才能看出档次。他心目中父亲的档次非常高。

      苏州美术馆也要我们去做,本想室内做一个明轩的介绍。乐峰说,有个现成的,耦园东园,就是当年在苏州做的明轩一比一模型。我们就在这里面,把明轩整个过程,活怎么接的,一直到怎么完成,全都表达出来。然后在大门挂一个非常大幅的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明轩现场照片。世界三大博物馆,陈从周的东西,是他们请过去做的。

      为什么我父亲当年要建议用这个网师园,不光是相似,还有一个道理。以前,他在这里,听他的老师张大千他们说画理。后来,我父亲是一直惦记着他先生的。所以有机会在美国造一个东西,就想,大千先生有机会能够看到这个园子。这个话,我父亲在家里说过。当然后来大千先生也不在美国了,没看到。

      记者:耦园这个展览何时开幕?

      陈胜吾:明天去布展。乐峰他们干活可快了。这点人给爸爸干活,真是拼了命的。讲来讲去,也是一个“无缘无故的爱”。我父亲对徐志摩,也是,觉得有必要把他故事写下来。我父亲总觉得有一些讲不清楚的事情,如果不记载下来,以后更讲不清楚。他是一个小人物,不可能去写一本徐志摩传,就用年谱的方式。

      人和人的关系,事情做不做得成功,往往并不是规划好,而是发自内心的。除了园林,其实我父亲还有很多古建筑方面的文章。比如桥,以前中学生教科书里有,他写的《桥乡醉乡》。这次我们重编一些文章,书名就叫《说桥》。说桥说好了,说塔。一下出了四五本书和一本画册。我找了北京文献出版社,其实都不认识人家。那天想起来,微信上有个人老给我发插花艺术,有次发了他们出的书。微信也不记得是怎么莫名其妙加上的。跟对方一说,她很高兴,马上汇报,社里也很高兴。我这次回国去北京,跟人家约了星巴克见面,从没见过。像是网友见面。一位刚生完孩子的年轻妈妈,聊得很开心,很快就定下来。

      后来书的样子出来,封面上,塔是横的。乐峰问,为什么?美编开玩笑说,你猜猜看,猜对了,我就不收设计费。乐峰说:横空出世。哇,这家伙服了,说设计费没了。

      百年纪念,无意中替同济洗了个冤

      记者:今年最后一个活动,是12月8日在昆明楠园对吧?陈先生自己,好像特别看重这个园?

      陈胜吾:对。虽然建成以后,他自己都没去看过。

      陈馨:他说过,明轩是有所新意的模仿,豫园东部是有所寓新的续笔,而安宁的楠园,则是平地起家,独自设计的。最初来请,我父亲用了一句古诗,“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那么远的地方,谁来得了?我父亲说,他也不可能去。后来安宁城建局局长的夫人,是苏州人,来回飞机票都买好了。父亲当时身体已不大好,还是坚持去了,去了就构思。我父亲说,看古人的文章,云南昆明,首先是四季如春。所以“楠园”是因为附近产楠木,而里边所有的亭榭廊阁,我父亲取名都围绕“春”字发挥。主体建筑叫“春花秋月馆”,请俞振飞题。旁边对联是我父亲拟的。

      还有一个馆,叫“随宜轩”。我们家1987前后那几年,母亲去世,哥哥又遇害,家里确实很不幸。我父亲最后一本散文集也叫《随宜集》。意思就是,一切就让它去吧,随它去吧。在园林上来讲,随着高的地方,就做高的东西,随着低的地方,就挖池子,一切顺其自然。所以叫随宜轩。

      楠园最高点有一个亭子,叫“安宁阁”。下边一个类似月门的建筑,加上弯弯曲曲的小假山,一种宋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明朝人的桥离水面都很近,楠园里的就是如此。中国的古代园林,不像西方皇家园林那么大,但每一个细节都是可以品味的。

      陈胜吾:园林的建筑,总归这些东西,主要在规划。苏州园林的建造,就是规划的本事。2016年我去看楠园,就像一个人没理发没剃胡子,但还是能看出美的姿态。我父亲做的园林,简洁,建筑物和假山像花边一样,绕在水池边上,点缀性、装饰性很强。他的画也是如此,很适宜放在家里,所以日本人特别喜欢。

      记者:2016年为什么去?

      陈胜吾:修复,另外旁边有块空地,怕商品房建得太近,所以再造一个园子。说来有趣,旁边这个都设计好了,设计师都要回美国了,结果发现,紧贴楠园,三门相通,这样楠园就不能作为独立建筑,申报文物保护单位。朋友跳起来,这是陈先生唯一封笔之作。又专门问阮仪三,也说一定要分开。只好硬着头皮,又想起微信里有那次当地接待我的一位小朋友,请他把信转上去。市委书记在北京开会,就一直通到北京。书记说,停。于是重新再做设计。

      陈馨:我爸爸说过,自己的东西,文章,要留下来,一定是后边的人喜欢。

      陈胜吾:今年对我父亲的回忆文章,也特别多。学术上,我昨天看到两篇,写得非常好。园林,大家都喜欢,看上去就好看,但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好看,怎么从美学角度来分析,从建筑角度来分析,这都是专业的学问。今天我收拾东西,看到一个落款,“同济大学陈从周研究室,1988年11月”。也是无意中的发现。我一直在找《说园》封面用的那幅《随园图》,有说同济弄丢了。这两天,因为搞纪念活动,同济要来搬家具,我理抽屉发现一卷东西,打开一看,是这证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把《随园图》给了上海博物馆收藏。我马上告诉学校。(陈馨:我爸爸书里说,把这个原件给了同济大学。)老头自己也搞不清楚。

      记者:百年纪念,替同济洗了个冤。

      陈胜吾:中国古典园林,实际是个艺术品。我们大学里的建筑系,实际是个外来系。农大的偏花卉、树木,又更像是园艺系。但中国古建筑,有宫廷的,庙宇的,民居的,园林的。我父亲一直挂念的园林专业,实际就是中国园林专业,我今天再给它明确一点,就是中国古典园林专业。

      记者:昨天好像也有一场报告会?

      陈胜吾:对。本来计划30个人,结果现场来了70多人。而且,现场没有一个人看手机,都在听。年轻人也不少。

      早几年前,同济城规院院长李征宇老师就跟我说了,陈先生诞辰100周年,在我任期之内,一定要纪念的。今年这么多活动,我们真的很感动。纪念我父亲,纪念什么?并不是就造这三个园。我父亲写过一幅字,叫“还我自然”,写过一篇散文,叫“我是中国人”,这篇文章很重要,这就是他人生的一个风向标,始终自认我是一个中国人。尽管我们孩子都跑外国去了,他就是不去,生于斯终于斯,这是他的一个人生中轴。围绕这个中轴,他从一个中国文人,成为对国家有贡献的一个建设者。今年9月在你们解放日报“大师在上海”那场纪念会上,我也讲了,他有几个转身。一是走出书斋,从事古建筑研究教学。二是转到园林。三是从写园林到造园林。他是五四以后定义的中国知识分子,而不是以前的中国古代文人。年轻人能从他身上有所得,他一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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