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烧窑 插队在黎川的十年中,最艰苦的莫过于烧窑的那些日子了。大队书记黄奕俚终于向“走资本主义道路”迈开了一小步,决定建一个砖窑。砖窑建在联盟大队向西约一华里公路边依山傍水的一个土坡上,砖窑由九源一个卸了大队书记职务的党员饶达成负责。为了体现国家对知识青年的照顾政策,让我担任砖窑的出纳。名义上是出纳,可一个小小的砖窑,根本不需要有人来单独担任出纳,钱的事基本上由大队的会计兼了,我在窑场便是个很好的劳动力。砖窑依着山势用砖块砌成,窑底留有一个一人高的窑门,门口靠里面的地方是炉栅。窑顶是一个圆形的凹池,蓄水冷却用的。窑边上有一个很大的泥池和一块平地,人们从山上挖来红土放入泥池中,挑来水,用一头强壮的水牛,由一个人赶着,在泥池不停转圈踩踏,直到池中的红土完全踩踏成均匀的可以成型的泥块。一般踩制一池可以制砖的泥,一头牛要整整被鞭打着干上一个上午,下午才由一个老农牵去吃草。平地上有十来个坐台,从各个生产队招来的制砖工就在作台上不停的制作砖坯。九源的饶玉英、饶华仙、芦国华等小女孩都在窑上制砖。等砖坯制成一段时间,就该装窑了。我和其他几个壮劳力用竹片做成的“砖夹”不停的挑着砖坯送到窑洞里。装窑是由一个专门的师傅装的,为了保证每块砖坯都能被充分的过火,从窑底装到窑顶的每块砖坯间都要留有一定的间隙。窑装完后窑门就被用砖块堵上,只留有一个用于烧火的门洞。我和一个叫罗元发的青年以及另外两个青年负责烧窑,两人一组24小时的轮流往窑内加柴禾,一连三天三夜。各个生产队从山上看来许多大树段用来烧窑,那可是上好的木材锯成的,有的树段我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可惜了。大火在窑内熊熊燃烧了三天后,我们又要从路下边的小河里挑水爬上高高的窑顶,把水倒入水池中,让水慢慢的渗入窑中,挑水的货也是不能间断的连续48小时。最苦的就是出窑了,为了再次装窑,我们不得不在窑洞的温度还没有完全冷却下来,就要扒开窑门,冒着高温,把一块块烧成的并且滚烫的砖挑出窑洞。外面已是北风呼啸,我和大家还穿着单衣,汗流浃背呢。每次看张艺谋的电影《一个都不能少》里面孩子们搬砖的镜头,我就想起当年在窑上出窑时的一幕。 到晚上,还是我们白天干活的这些人,又匆匆忙忙的把还带着窑温的砖块装上拖拉机运往县城,当时一块砖只卖几分钱。我们在砖窑上,睡的是用茅草和毛竹搭成的工棚,吃的是伙房每天用芋艿、芹菜做的饭菜,劳累、辛苦是不言而喻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个砖窑倒闭了,黄书记的“资本主义道路”也随着砖窑的倒闭而止步。直到我离开黎川,联盟大队都没有个像样的村办企业。 几年前回黎川时经过那个旧窑址时,窑洞已被杂草和灌木覆盖了,但我依然从杂草和灌木丛中看到了当年的我和窑工们、制砖妹子们的身影。
合作医疗站
36、合作医疗站 联盟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可以算是整个大队的一个文化中心了。自下乡起,我们生活的许多小事就和合作医疗站联系在了一起。合作医疗站紧挨着公路,过往的人们总爱在这里歇歇脚,喝口水的。因为合作医疗站的医生经常会下到各个生产队巡医,所以邮局的邮递员也把报纸、信件放在合作医疗站。最开始芦家没有邮路,我们也常常把寄往家里或友人的信件托人带到合作医疗站,好让邮递员带回城里的邮局寄走。自从我们交钱参加了合作医疗,也到医疗站配些日常的药品,缓解各头疼脑热的。 合作医疗站总共两个医生,一个姓瞿,大家管他叫瞿医师,因为他是浙江人,所以我们一到联盟大队,就跟瞿医师靠得很近;一个姓杨,大家管他叫杨医生,杨医生说着满口的抚州话,是从抚州地区卫生学校毕业来黎川下放实习的,杨医生一边跟着瞿医师开开处方,也兼在药房发发药。因为自觉才高一等,所以也不把我们这些上海佬放在眼里。 自从我们落户芦家,瞿医师到芦家的巡诊也多了起来,我们也因瞿医师的经常光顾芦家而及时的收到家信。顾秀娟是我们中信件最多的一个,除了她父母的来信外,她远在广西部队中的恋人也隔三差五的寄来情书。但是不久,顾秀娟发现了自己的不少信件被人拆动过,家中寄来的信中夹带的钱币也多次遗失。在一次饭后,她把信中的疑惑告诉了我们大家,大家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聚焦在和上海近邻的浙江医师身上。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全,我们不得不把这个疑惑告诉大队黄书记。虽然疑点重重,但大队书记也没能人赃俱获,还好,瞿医师不知何故离开了联盟合作医疗站。在大队的努力下,县邮局开通了九源和芦家的邮路这才除去了大家心头的一块心病。 瞿医师走了,杨医生开始坐镇联盟合作医疗站。为了充实人员,经大队选拔,插队在石泉生产队的上海知青薛欣调到了合作医疗站,负责医疗站的打针、发药。薛欣是市三女中的高中生,聪明好学,为人厚道。因为医疗站有了个女“赤脚医生”,许多农村的女人看病时显得方便多了。在合作医疗站的那段日子,她的服务深受当地农民的欢迎。尽管脱离了田间劳作,医疗站的待遇也不错,但作为上海对插队知青的照顾对象,薛欣还是在74年春天,告别了联盟合作医疗站,回到了上海。77年恢复高考,薛欣考入了交大,毕业后在法院工作,想必也该退休了。因为本生不在同一个生产队插队,,薛欣会上海后,我们彼此失去了联系。 薛欣走后,这个空缺被在石泉教书的鲁燕顶替了。因为鲁燕是我们九源的知青,大家彼此都熟悉。所以,九源和芦家的农民到医疗站看病也方便了许多,我们知青到大队学习、开会,总会在休息时聚到医疗站鲁燕的房间里喝茶聊天。鲁燕的父亲为女儿买了辆“飞鸽”自行车,也常常成为我进城的代步工具。虽然我们之间有着“上海知青”和“黎川知青”之分,但在大队的知青上调得只剩我们几个人时,大家的心也开始相通了起来。 合作医疗站后来还是淹没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有一段时间,农村的合作医疗制度的优越性变得无比脆弱,缺医少药重新回到农村,人们不得不到县城看病去了。前年回黎川时,听说是原来的黄书记的儿子黄海文从部队复员回来,承包了医疗站。 联盟的乡亲们,毕竟还是把生老病死托付给自己的医疗站。
我在石泉村教书时的卧室兼“办公室”
37、又误人子弟 薛欣回上海了,本在石泉村教书的鲁燕到合作医疗站顶了薛欣的差事。自然石泉的书要找人教,大队向石泉村推荐了我,于是我再一次当老师去了。石泉离九源约三里路,处在九源和大队的中间。因为不在自己村里教书,与石泉的百姓关系就相对好处理一些,再当一回老师也无所谓。再说田里的活和烧窑实在是很苦的,当老师虽说是“赤脚老师”,但毕竟不用天天赤脚了。 石泉人还是很欢迎我去那里教书的,因为在他们看来,男老师比女老师能管住自己的孩子。石泉人给我的待遇也不错,每周上六天课,管吃管住,另外每月教书的工资是27元,(当时上海的一般工人的赤膊工资是36元)。管吃饭,是轮流到上学的学生家里吃三餐饭。不用付钱,只要付给学生家长当天吃饭的粮票。在农村有“天、地、君、亲、师”的排列,老师占一定的地位。村上的人对老师还是比较尊重的,所以,每天的饭菜也是家长们特意准备的。有时看到某个家长在磨豆浆做豆腐了,明天一定会在他家吃饭的。晚餐时,男家长总会邀我喝上几口自家酿的米酒。人家对你寄予希望,总不能再像上回一样不负责任吧。 全石泉生产队学龄儿童二十一人,共分六个年级。一年级五人,二到五年级各三人,六年级四人。总结了上回的教训,我先对四年级的学生莫了底,发现这里的学生全部都不会使用“汉语拼音”。要把这些孩子教好,先得从“汉语拼音”教起。于是第二天的课全体上汉语拼音,只有这样,这个二十一人的“完小”才可以从容上课。凭着我在小学六年扎实的汉语拼音的功底,给孩子们一边正常的开课,一边新开和补上汉语拼音课。这个办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因为大孩子接受得快,一个月的时间,3-6年级的孩子已经可以借助《新华字典》自己预习所教的语文内容,1-2年级的孩子也可以自己准确的拼写声母、韵母和复韵母了。大孩子下午要放牛,于是上午的课基本上是教三-六年级,六年级的学生预习语文新课半小时,五年级的学生自己用算盘做书上的题目半小时,四年级的学生上语文新课半小时,三年级的学生做算术应用题半小时,还有十五分钟对答案。一二年级就布置些作业在课堂上做;下午只有一二年级的七、八个人,就一年级上语文,二年级上算术。有时也来一堂音乐课,全班不论大小,同唱一首歌。这就是农村“完小”的特色。 石泉生产队的小学教室是在一个仓库兼会场的台上,北边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屋顶的瓦片里有几片用玻璃制成的明瓦,教室就是从这些地方采光的。教室里除了这二十一个学生外,经常还有一些他们的还坐在“杠椅”上的不懂事的弟妹,只要他们一拉屎,哥哥姐姐们就开始向门外呼唤,自家的大黄狗就会冲进教室,舔干净孩子屁股上的和地上的粪便。此时,我也不得不停下来和孩子们一起观看这场闹剧。农村教书,教鞭是一定要有的,我的教鞭几乎每天都是崭新的,因为放牛的孩子总是可以从山上给我采来一种实心的竹梢。你可以用它在黑板上指点江山,也可以用它敲打学生的课桌。只有这时,我才是至高无上的。 在农村,你教学的水平再高,不教会孩子珠算,那你永远不可称为好老师的。可是,我只是在自己四年级时学过些算盘的打法和依稀记得些珠算的口诀。要教会孩子们珠算的加减法还容易,乘除法就不那么容易了。晚上放学后,我就自己重新自学,第二天就和高年级的孩子们一起,像做游戏一样,把其中的要领告诉他们。当时提倡笔算、珠算和心算的“三算结合”教学方式,我就用这样的办法在石泉小学完成了珠算课的教学任务。现在看,这样的“三算结合”方式在农村还是蛮有效的。 在我教过的这些孩子中,很多孩子都长大后都到外省市打工去了。只有一个叫罗细发的学生,现在成了联盟大队的乡长。三年前,我们一行人回九源时,没想到,他居然在人群中亲切的叫我“陈老师”。当年学校里他是最顽皮的一个高年级学生。 我曾不止一遍的看过电影《一个也不能少》《我的父亲、母亲》和《美丽的大脚》,这三部影片中的许多场景,如《一个也不能少》中乱哄哄的教室、《我的父亲、母亲》中老师吃的派饭、《美丽的大脚》中学生们对老师的深情,就是我当年在石泉小学的写照,也是我反复多次看这几部影片的原因。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叽叽咋咋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
武根俚、我、武才福2014年摄于石泉生产队
38、才福和根俚 在石泉当“乡村男教师”的日子里,我结识了武才福和武根俚。 武才福当年是联盟大队的民兵营长,因为在县里念过中学,在当地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自饶营长下台后,就由才福一直与黄奕俚搭档,支撑着联盟大队的局面。武才福个子不高,却也眉目清秀的,一派书生样子。也许因为与黄奕俚搭档,也留着两撇胡子。其实当时在黎泰公路修路和埋微波电缆时我们就认识。那些无聊的晚上,才福在工棚里总会讲许多黎川有趣的楹联故事和一些现在被称着“黄段子”的趣事。我在修路和埋电缆时的表现,给才福留下了很好的映像,这次我到石泉教书多半是才福推荐的,所以我也十分感激他。 才福家住在石泉村的西头,在一幢大木房子里与武根俚的厢房斜对面住着,他与武根俚是叔伯兄弟。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大队的地位,武根俚很顺当的开起了拖拉机(在当时农村开拖拉机几乎可以和现在开奔驰比美)。 才福以其自身的文化知识和实践经验,辅佐着大队书记,人们把他们的组合称之为黄金组合。确实当年他们执掌时期,联盟大队每年上缴的公粮,在黎川算是排在前列的。但才福对当时的政治运动并不热心,每次上级布置在农村开展的运动,才福总是比别人要慢一拍,有时也会说些怪话。因为也算是年轻,所以跟我们这些知青很合得来,薛欣、鲁燕和我都和才福成为很好的朋友。在石泉的日子,我和才福的母亲也很熟,老人家总会留些好吃的给我。那年才福的儿子出生后,老人家执意要让我这个“老师”给孩子起名。前几年回黎川到石泉,专程看望才福,未遇,他的儿子出来迎接,自报名字后说,他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这才使我想起当年给才福的小儿子起名的故事来。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才福和黄书记不和而两人分手了。退下来的才福开始成为养鳖专业户,成品鳖远销香港市场。每年春节我总会打电话给才福拜年,但总是要在养鳖的池塘边才能找到他。 因为下课休息和午间休息没有去处,我总会到才福家的厅堂里坐坐。不久我就跟才福家和根俚家都熟了起来。我也经常会搭乘武根俚的拖拉机进城到二哥的文工团玩上一天,或者让武根俚给二哥捎上些乡下的土产。我和武根俚年龄相仿,他的母亲也把我像自己儿子一样对待,我也跟着大家称武根俚的母亲叫“妮(二)姆妈”。武根俚回家后,老人家总会邀我和武根俚一起喝口酒,划上几拳;我放学后有空也会帮着老人往灶中加把柴的干些杂活。武根俚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儿-美华,才三岁,刚刚开始呀呀学语,十分讨人喜欢。空余时,我总要到他家的厅堂里逗美华玩,妮姆妈开玩笑的要美华认我做“寄爹”。后来,美华“寄爹”“寄爹”的一直叫到我离开黎川。一次,我带着小美华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骑着玩。没想到她的小脚伸在了车轮的钢丝里,顿时把小脚跟的皮刮去了一大块。我愧疚得不知如何是好,武根俚和妮姆妈没有怪罪于我,哄着孩子上药,还一个劲的安慰我,使我深深的感动了很久。时光飞快,不知不觉,美华已长大出嫁了,现在和丈夫一起在深圳打工。前些年,武根俚把我的电话告诉给了美华,她特意从深圳打来电话,一口一个“寄爹”。我已经没法想象当年的小美华,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了。武根俚这几年也承包了一些山林,种上“荷栗”,收入也还不错。只是前几年见到他时,已是一头白发了,也许是武根俚后来遭遇了更多的不幸所至。 我离开黎川卅年了,两位老人也不知哪年去世,我连个唁电都没能发。但武才福和武根俚在我的下乡生涯中给与我的帮助、他们慈祥的母亲带给我的温暖和他们可爱的儿女给我带来的欢趣,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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