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陪他一起回他出生长大的弄堂闲逛,这是位于南市区(如今已经并入黄浦区)光启南路的老城区,距离上海著名旅游景点城隍庙不到一公里的距离。 在老宅门口被邻居爷叔看见,老人家很热情,邀请我们进到他15平米的房子里喝茶。 一根烟的功夫,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是老爷叔的三儿子,看到我父亲惊讶不已,张嘴的第一句话就是: “从乡下回来了?” 这句可以让所有在上海的外地人拍案而起,略带地域歧视的语言,硬生生的压得我父亲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半天说不出话来,翻着眼睛看着对方,眼睛里在冒火。 我父亲15岁离开上海,漂泊半生,回到上海老家,邻居的第一句问候,就是将他称为“乡下来的人”。 我父亲是一名支内职工。 在上海像我父亲,这样不再被家乡认可的支内职工,超过100万人。 贰 建国后,上海作为曾经的远东最繁华的城市,拥有最强的工商业基础,本着都是一家人,有条件的帮助没条件的原则,上海从49年开始,在不同历史时期支援外地工业建设,先后派出的工业人口,就达到109.2万人。 上海的支内历史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1949—1964年为78.3万人,主要是参加兄弟省区经济建设,特别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 第二阶段是1965—1973年为30.9万人,主要是参加“大三线”、“小三线”、上海后方基地和原料基地建设。 (来源: 说说三线 作者:柴俊勇 曾任市政府副秘书长 ) 这在上海老一代人嘴里被简称为“支内”,他们和“知青”“支边”“支农”几乎发生在同一个历史时期,很容易弄混。 这是一段被刻意屏蔽的历史,不要说年轻一代,就是我这样的支内职工子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分不清楚。 109万工业人口,就按平均一家单位迁出500人计算,上海先后支援全国各地的工业单位,至少有2000家。 但实际数字远大于此。 援建指的是仅负责支援新工厂部分车间,新工厂是由来自全国的两家以上的单位合并而成,当时除了上海以外,主要负责援建的单位基本都来自东北,援建需要派出的人不多,少则3-50人,多则1-200人。 还有一种是包建,就是把上海的某家单位,整体搬迁到内地某个地方,原班人马,原厂设备,生产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按现在的语言,援建就是拼台,包建就是包间。 当年仅上海机电局,就有近百家下属单位,4万多职工干部,随迁家属2万多人,两万多台加工设备,都迁往内地。 针对福建三明市,上海就先后迁入了18家轻工业单位。 对于历史书而言这是一个单位的名单,对于这109万人而言,这是109万个长达半个世纪的人生。 叁 我父亲曾经不止一次和我说起,他当年刚刚抵达老厂的场景,我们家的老厂来自于两家单位的援建,一个是东北辽阳的仪器厂,一个是上海天平厂,地点在湖南怀化下属一个叫洪江的县城。 我父亲抵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而厂区还在距离县城5公里外的远郊,唯一来往的车辆是厂里运输物资的卡车,每天中午来一次,为了省下住招待所的五毛钱,我父亲决定连夜步行去厂里。 就这样,当年只有18岁,来自上海的年轻人,一脸无知的走进了群山当中唯一的一条,因为修建工厂而被卡车压出来的土路,等走了一个小时,我父亲才发现两个要命的问题: 山路和城市马路不一样,它不是直的,而是围着山一圈一圈的绕,直线距离5公里,实际步行将近10公里; 上世纪60年代末的山区和城市,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还没有通电,路上没有路灯,路上一片漆黑。 那天晚上我父亲借着月光,摸黑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抵达厂区,一路的疲倦和恐惧,让我父亲一生难忘。 按他的话说,在那三个小时,他把自己这辈子,所有会的脏话,骂了100遍。 著名导演王小帅的父母,当年跟随上海光学仪器厂去贵州的新添寨,修建了贵阳新添光学仪器厂,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进入贵州。 王小帅的母亲看着窗外的荒山就流下了眼泪,当上海光学仪器厂的1000多人抵达贵阳工厂以后,发现所谓的住房都是无砂混凝土,碎石子和水泥浇起来,用一把螺丝刀就能打一个洞,轻扒就能扒出一个大洞来。 因为厂区地处贵阳的远郊,物资极度匮乏,每次返回上海,王小帅的父亲总会采购酱油等物资带回贵阳。因为水质问题,他还特意从上海买回明矾,雨天就用大缸接水、明矾定水,待第二天将上面的清水舀来食用。 但是本着中国人来都来了传统,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来就是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肆 在中西部地区,存在大量的上海飞地,一个以上海支内职工为主的国营工厂,就是一个小上海,国营工厂有独立的生活服务系统,基本可以不用和当地人来往。 在四川,在贵州,在陕西,在湖南,在江西,大大小小的上海支内职工修建的国营工厂里,家家户户吃的是上海菜,甚至食堂都是,因为大师傅都是上海招过去的,家里看的电视台是上海电视台,老人听的收音机都是黄梅戏或者苏州评弹,厂区通行的语言就是上海话。 我认识一个来自江西钢厂的子弟,父母都是江西本地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一个汉江机床厂的职工告诉我,他们厂子弟幼儿园,所有牙牙学语的孩子,学的都是上海话。 甚至在南京的梅山9424,安徽皖南的八五钢厂,数万上海职工独立生活在那里,建立了一个个上海城。 到了80年代末期,国际形势缓和,原本计划经济下的国营单位纷纷市场化,要自负盈亏,那这些由上海支内职工修建的,地处山区的国营工厂一下就崩塌了。 面对沿海城市那些单位的地理优势,这些内陆工厂生产一个产品,原料运进去,成品运出来,高额的物料费用,导致成本要高出至少2倍,于是这些单位效益一落千丈,很快就开始发不出工资了。 当年千里迢迢来到这的上海年轻人,如今已经步入中年,两鬓斑白,上有老下有小,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太多宏观的历史情怀,最多关注的,还是眼皮底下的柴米油盐。 除了单位的不景气,另外一个促使支内职工回家的原因,就是为了下一代,在偏远地区生活了小半辈子,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已经回过味来了,自己算是交代在这了,下一代不能耽误了。 发达地区和欠发达地区的教育资源,直到现在都存在巨大的差距,更何况上世纪90年代,很多支内职工的愿望很简单 “我就想让我的孩子,能拥有和我小时候一样的教育条件” 于是支内职工纷纷申请返回上海。 但是去上海一问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被家乡除名了,回不去了。 伍 首先就是户口的问题,当年支内的时候,虽然说是自愿,但是在那个历史背景下,单位确定了的名单,基本就是无条件执行的,很多职工都是全家被“一锅端”,直接全家的户口都被迁到外地。 20年后,当职工申请将户口迁回上海的时候,要做的第一个事情,居然就是要证明自己支内职工的身份。 很多支内职工被这个黑色幽默搞的哭笑不得 “我吃饱了撑的,当年一个人拖家带口离开十里洋场,跑到3千公里外的山区里待了几十年?” 牢骚归牢骚,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些年近50的支内工人只能戴上老花镜,一张一张的整理材料,拎着破旧的上面还印有“上海”字样的文件包,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求爹爹告奶奶的申请盖章。 一套证明自己是支内职工的材料,花费3个月全部收集好,盖好章,千里迢迢回到上海,来到相关部门提交,工作人员随手一翻,直接扔还回来,说少了什么什么材料,再去弄。 来来回回半年过去了,也没能搞好。 有的支内职工气的在市委办公室门口跳着脚骂: “当年让我去支内,承诺了那么多,一项也没兑现,现在我退休了,就是想回家养老,你们就这么刁难我,当初把我户口迁出去的时候,十分钟都不到,敲锣打鼓的送我出去,现在呢,像打发要饭的一样对待我!” 也难怪老支内职工火气旺,当年上海北站的月台上,无数上海支内职工和知青被火车一车车的拉走。 火车站大喇叭里连续不断的传来当时领导的承诺: “到哪儿都是上海人,故乡等你们归来!” 这样的表态也发生在动员大会上,很多人记得,当年开动员大会时,时任上海市总工会副主席的周炳坤亲临会场信誓旦旦: “你们永远是上海的儿女!” 当时上海派出的都是厂里最好的技术工人,送走的都是最新的生产设备,在当时的上海,支内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 甚至有很多没有资格支内的年轻人,写“献忠书”甚至写血书申请支内。还有的人,因为家里不同意,直接偷了户口本去支内。 而如今为了把户口迁回来,却是千山万水,困难重重。 如果说户口问题是第一座大山的话,那房子问题就是上海支内职工回沪最大的现实问题。 没有单位,可以打零工,甚至没有户口,也能当黑户,但是没有房子,就连最基础的生存都无法保障了。 当年放弃户口的时候,这些支内职工同时也放弃了本来分配给他们的公房,等到90年代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房子的产权都归了房管所。 他们只有三个选择: 买一套,这些支内职工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当地的单位已经发不出工资,生存困难,上海的房价那时候已经开始飙升,怎么可能买得起? 和父母亲戚一起住,上海的住房条件一直是最差的,直到90年代,一家两代人挤在一个十平米的小房间里的情况比比皆是,如何能再挤进来一家人? 租房子,这似乎成了支内职工唯一的选项,用本就微薄的收入,支出一大部分去租房。 经济上的困难只是一部分,更多是精神世界的隔阂,外出20多年,本地的人情关系已经寡淡,不要说社会关系,就算血缘亲人都陌生了,特别是遇见拆迁等事情,更加势如水火,反目成仇。 数十万的上海支内职工回到上海,发现自己成了最尴尬的一群人,如果干脆是外地来的也就好了,但是自己生在上海,从语言到习俗都是上海人,可却要到“外来务工人员暂住户口申报”点办理暂住证。 当他们和那些当年没有离开上海的人聊天,发现这座城市的人,对于他们这些支内职工所经历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不止是不知道,而且是完全不感兴趣。 按我老宅邻居的话说,就是“一群跑到乡下去的人”而已。 当年不是所有人都能被选中去支内,也不是所有被选中的人都愿意去支内。 不是国营单位职工,技术不过硬,政审不合格,根本没资格支内,那些没被选中的,也就因此在上海生活了一辈子; 那些死活就不肯走,哪怕被单位街道威胁断掉粮油本,也坚决不走的人,最后也就留下来了,而且也被安排了单位。 走掉的,都是一些老实,胆小,天真而且优秀的业务骨干。 等到几十年后,他们白发苍苍的以外乡人的身份,再次回到朝思夜想的上海,却要面对当年这些没有资格离开,或者赖着不走的人的冷嘲热讽。 支内职工无力反驳,因为他们的退休工资和医保,的确比这些人少了一大截。 被邻居蔑称为“乡下回来的”那天晚上,父亲一边狠狠的抽着烟,一边和我说,邻居家解放前是帮派混混,解放后开始拉黄鱼车的(板车),属于街道单位,全家文盲,收入也低,几个孩子在弄堂混迹于最底层。 到了上班的年纪,都找不到单位接收,当年连申请去当知青都因为政审没过关,最后是被分配去了街道的清洁队扫大街。 而弄堂里被安排去支内的家庭,不是工厂的技术骨干,就是知识分子,当时都是弄堂的顶层家庭。 然后他说,前几年他回来探亲,和我母亲晚上散步回来,在弄堂口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自己小学同学的女儿。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父亲说这么晚,你一个8-9岁的女孩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让她赶紧回家,第二天想想不对,就给同学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父亲同学当年分配去了贵州,后来为了让孩子接受好一点的教育,小学就送回了上海,夫妻俩因为户口回不来,也没上海单位接收,只能继续在当地,女儿就放在外公外婆家。 上世纪上海住房条件差,15平米的外公外婆家,还住着同学哥哥嫂嫂一家,女儿只能在阁楼楼梯下搭个行军床睡觉,但是大家上上下下很不方便,日子久了,白眼冷语就开始飞向这个8-9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在这种环境下成熟的早,每天吃完晚饭,就很识相的到弄堂口的路灯下写作业,直到11点全家都睡了,才回去睡觉。 父亲同学当年是上海机床厂的职工,丈夫也是上海支内职工,是工程师。 父亲的同学哭着说,每次和女儿打电话,女儿都哭着说,什么时候接我回家,电话那边的夫妻俩也哭,然后整晚整晚的睡不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父亲沉默了,愣愣的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屁股。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有时候太优秀并不是一件好事。 而且无论什么时候,太老实都是要吃亏的。 当年支内职工如今已经全部退休了,有相当部分已经离开人世,这段被刻意屏蔽的历史,不要说在全国范围,就算在上海本地,也几乎无人问津。 但是这段上海人的隐痛,对如今的上海仍然在产生影响。 不要忘记,这100多万上海支内职工,还留下了几十万的子女,背后还有数百万目睹他们一生的亲戚朋友。 柒 这些被称为支内职工子女的年轻人,大多都通过各种途径来到了上海,这个他们父母曾经的家乡,如今也大多步入中年了。 他们都像我一样,在跟随父辈来到上海的这些年里,目睹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都不同程度的思考了父辈的人生。 我们这些支内职工子女的情绪是复杂的,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在四川,在贵州,在江西,在湖南,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乡,那里有我们熟悉的一切,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但是父辈对上海的执念贯穿了我们的一生,从小家里的上海话,餐桌上的上海菜,还有无时无刻萦绕在耳边的那句话: “好好读书,你将来是要回上海的” 等真的离开了,对父辈来说是欣喜,是数十年心结的打开,是梦想的实现,是回家。 而对我们这些支内职工子女来说,不是回家,是离开家,是抛弃了十多年来生活过的小屋子,抛弃父辈十多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的“财富”,抛弃熟悉的一切,去一个对我们来说陌生的城市。 面对屋子里被废弃的一切,父辈只有感慨,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而对我们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心痛。 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心中的“故乡”,去那个一直存在于父辈言语中的发达城市? 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些支内职工子女早就看穿了一切,那个叫上海的城市并不欢迎我们。 我们成为了一代无根的人,出生的地方认为我们是上海人,上海觉得我们是“乡下孩子”。 当然,支内的历史,给那些没有离开的上海人同样也造成了“阴影”。 曾经我一位上海长辈的孩子,因为创业的原因,要去武汉工作一年。 这位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幸运没去支内的上海长辈,硬生生的不吃不喝,和孩子死扛了三天三夜,以死相逼,不允许他离开上海半步。 “你只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这辈子也回不来了!”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