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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文学中的女性视角

时间:2024-03-10来源:收获 作者:张莉 点击:
由张莉老师主编的《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作品
由张莉老师主编的《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作品选》和《流水今日:2023年中国女性散文作品选》近期将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两部选本分别收录了2023年度二十位不同代际、风格鲜明的女作家作品,用女性视角打开看世界的维度,她们的讲述让生活有了别样的迷人色彩。
《什么是文学中的女性视角》
——在N-TALK文学之夜的演讲
很高兴参加N-TALK文学之夜。关于文学与夜晚的关系,我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这位女性靠讲故事熬过漫长的夜晚,也逐渐摆脱了厄运,成为了跨越时空的有魅力的女性。
我也想到童年时代的经历。童年时代有段时间和姥姥一起住在乡下,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位姑姑有阵子晚上常来和姥姥聊天,因为怕吵醒我,她会低声说话。朦胧中我听不清她们说什么,或者我听清了也听不懂,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谜。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晰记得北方寒冷冬夜里两个女人的聊天,她们是我日常所见到的女性讲故事人。像这样的讲故事人一定很多,有的女性喜欢讲自己的故事,有的女性喜欢讲别人的故事。正是她们的讲述让黑夜有了迷人的色彩。我们借由文学形成情感共同体。文学连接每一个孤独的个体,不管我们身在何处,借助文学,我们会在某一个时刻和共振和共鸣,也会分辨出彼此。
我看见的是“川流不息的做饭”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为什么强调女性视角。想到讲这个题目,是因为去年听过两位男性朋友跟我讲到他们最近感受到的压力。一位做编剧的朋友说,他编剧的一部电影,被读者批评为男性凝视,观众建议他去学习如何用女性视角讲故事。他听到非常委屈,他说,我一直是支持男女平等的啊。另一位作家朋友,最近刚修改了一些小说细节,因为女编辑们认为太大男子主义了。最后他听取了编辑的意见。这让我意识到,我们的观众、读者、文学编辑中的女性力量,她们切实推动了创作者女性视角的生成。
在北师大研究生课堂上,我自己也意识到了年轻女性读者的崛起。有一次,我们一起读鲁迅的《伤逝》,小说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热恋后同居,男主人公意识到了日常生活的困顿,认识到贫穷对爱情的伤害,想和女主人公分手。小说里有句话,叫做“厌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饭”。当时课堂上,有位年长一些的研究生站起来,作为男生,他很同情涓生的际遇,川流不息的吃饭的确让人感到厌倦。在他发言过程中,我注意到课堂气氛逐渐变得紧张,好几个女孩儿的面部反应都非常激烈,他刚坐下,一位女孩子就站起来说,她读到“厌倦了川流不息的吃饭”时,仿佛“看见”了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的做饭”,她为这位沉默的女孩子感到窒息。当这位00后女孩子讲完这个观点后,四十多人的教室突然就安静下来,我想,每个人都被她的“看见”触动了。
你看,如果默认男性视角,那么看到的是通常教科书上的理解,男主人公对庸常生活的厌倦,但如果稍微位移一下,代入女性视角,我们将看到小说表象之下的另一种痛苦。这是以往阅读文学作品很少会有的角度。什么是女性视角呢,这就是。在我看来,女性视角是使我们“重新看见”,重新看见那些以往我们未曾留意的,发现那些以往我们未曾发现的,重新听见我们以往未曾听见的。
小时候,我喜欢《简·爱》,在当年,它对我来讲首先是爱情故事,“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这是《简·爱》里非常震动人心的台词。站在简·爱的立场,顺着简·爱的视角,我们看到了简·爱和罗切斯特爱情的美妙。后来,读到了那本《阁楼上的疯女人》。——如果你站在罗切斯特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疯子;如果站在简·爱的角度,会觉得这个女人阻碍了她的幸福;可是站在“疯女人”的角度呢,她是被社会压迫的、失声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罗切斯特很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令人厌恶的男人。“疯女人”和简·爱虽然都是女性,但立场和视角并不一样。你看,在这个解读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对《简·爱》的理解是多么单一,而这一批评方法则让我们看到那些不应该被忽略的,看到了更阔大的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这部作品。
这让我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女性视角阅读,不仅要站在简·爱的视角,还应该站在疯女人的视角,而当我们站在疯女人角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简·爱》是另外一个故事,是故事之下的另一个故事。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女性视角呢,我想,首先它不应该是单向度的,不应该是男女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下的女性视角。要跳出固化的圈层意识。

《我看见无数的她 : 跟女孩们聊文学和电影的30个夜晚》,张莉 著,九州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我们在不同的温度沸腾》,张莉 主编,中信出版社,2022年7月版。
我有一本书叫《我看见无数的她》,尝试以女性视角阅读或者观看电影。在那本书里我提到,在同一个女性群体内部,也是有阶层、阶级与立场之分的,不同的女性看到的世界并不完全一样。但无论怎样,面对作品,女性视角是新鲜的打量作品角度,但是,不是唯一。女性视角不是排他的,也不应该是非此及彼。
头发长为什么不可以见识也长
早在2018年,我对中国的137位作家做过“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在调查里,我问青年女作家们的问题是,你有女性意识吗,在写作中你会克服吗?同样的问题也给男作家,你认为自己有男性意识吗,你会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识吗?男作家会说我的写作有男性意识啊,我本来就是男性,我怎么能克服呢?但很多女作家的回答则是,我的作品里可能有女性意识,但我也知道这有一些问题,我会克服。从这样的回答我们可以发现,男作家对自我意识是肯定的,但女作家们对自己的女性意识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当然,这是五年前的回答了,就在前不久,我还做了一次回访,大部分作家的理解发生了变化。
在当时,我也调查了一些已经成名的女作家。她们都非常直接承认自己是女性写作或者受益于女性意识,比如铁凝老师,比如林白老师,我记得她们的回答是,我的一部分作品受益于我的女性视角,我的女性意识。尤其要提到迟子建老师的回答,她说很多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是,女人头发长为什么不可以见识也长呢?我对她的回答印象深刻,我认为,她以一种形象的方式对那些女性刻板化的印象提出了质疑。所以你看《额尔古纳河右岸》,她写了一位女酋长视角下的世界,沧桑坎坷,同时也深具力量感。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6月版。
女性是不是天然就拥有女性视角或者比别人更敏感的性别意识,或者说,难道男作家就天生写不出具有女性视角的作品吗。在2023年first影展的惊喜TALK单元里,我也分析过这个问题。比如,有的作家是女作家,但写的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系列,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写作。还比如拉姆案。丈夫杀死了拉姆,全社会都在谴责他,但也有人在新闻下回复说,她一定做了让她丈夫生气的事情,不然,她不会被杀。那么,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是女性视角,即使生理性别是女性也不是。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是女性就一定天然拥有女性视角,女性视角并非与生俱来,它是一种价值观,也是可以学习的方法论。它是后天不断习得的。我们现在很多人开始拥有女性视角,其实就是在不断学习中获得的。事实上,文学史上很多优秀的男作家其实也会写出深具女性视角的作品,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包法利夫人》。
哪些是真正的优秀女性文学作品呢。比如门罗的小说,她写的常常是家庭女性的生活,细致入微,但又深入深刻;比如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从女性身体和生育出发,但又抵达了人类的生存境遇的思考;还比如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写的是女性情谊,姐妹情谊,但又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刻板化女性关系的书写。在我眼中,这些都是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



“你写得一点也不像女人写的”
我在前面提到,有些青年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写作是女性写作,她们担心自己会被标签化,我对此非常理解。比如,如果你对一位女作家说,“你写得一点也不像女人写的”,一般情况下它会被当作一种褒奖,夸奖者和被夸奖者都默认。可是,如果我们对一位男作家说,“你写得一点儿也不像男人写的”,会怎样?他会生气的,非常可能。因为大家似乎都心照不宣,这个评价并非夸奖。所以,在这个语境里,我们会明白,什么写作更“高级”,什么写作没那么“高级”,这就是我们的文学语境。长久以来,我们对好作品的判断已经有一个潜移默化的认知,但是,这是刻板化的认知。
《新女性写作专辑:美发生着变化》,张莉 主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版。
这些认知需要大家一起改变。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研究女性文学的原因。我希望文学史上的经典文学判断标准不应该只由男作家作品构成的,也应该包括女作家作品,我希望平等的理念也能践行在文学评价体系里。当然,情况已经有了改观,世界文学领域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女性非常少,但近十年来,女作家开始越来越多,关于她们的作品,评委会会在评语中反复提到,女性视角,女性意识,这表明,她们的写作和以往男作家不一样,但同样是优秀的。颁奖是在确认,确认一种新的判断文学的标准,不仅仅宏大叙事是重要的,那些来自女性的边缘的叙事同等重要。
 
在2023年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乔叶的《宝水》,《宝水》写了中国农村发生的巨变,写了当代中国农村女性身上所发生的精神变革,她们如何使用新媒体手段改变生活,如何与家暴、性侵做斗争,如何让自己从受害者身份跳出来。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史上,书写乡村生活的作品何其多,但如此广泛书写农村女性命运的作品却是不多的。我想说的是,作为写作者,在面对深厚的中国乡土书写传统中,乔叶显然受益于她的女性视角,正是对中国农村女性命运和女性精神生活的关注,打开了她长篇小说写作的维度。
2019年开始,我编纂第一本中国女性文学作品年选,我会挑选最有代表性的20部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推荐给大家,到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正如各位所知道的,2019年至今,女性文学作品选已经走过了五年,也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从2023年开始,我们的女性年选分为了《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作品选》和《流水今日:2023年中国女性散文作品选》,两个选本里都是二十位女作家写下的二十个故事,是来自女性视角的理解与观看;不同的是,小说年选是虚构和想象的故事,而散文年选,则是我们女作家们所亲身经验的故事。年选是年度最具代表性的女性故事集中呈现,不同的女性经验滋养不同的女性故事,截然不同经历里又有着共同的生命经验和情感。作为主编,阅读这些作品时充满了喜悦和感慨,也非常期待朋友们喜欢这些故事,当然,还期待更多的朋友拿起笔,写下自己的故事。 
2021年,我开始主办“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这也是中国第一个女性文学好书榜榜单。就在2023年底,我的“女性文学工作室”公号刚刚发布了“持微火者·2023年度女性文学十大好书”,榜单里既包括中国原创作品,也包括翻译作品。这是深具文学品质的榜单,我们的书评团成员都是由我的研究生,95后、00后年轻人构成,主要推荐优秀女作家作品。之所以做这些工作,其实想法也很朴素,就是希望更多的读者看见女作家及其作品,关注青年一代女性写作者成长,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新的文学评价标准。
回到今天的主题,我们讨论的是文学之用。我很喜欢美国诗人威廉·斯塔福德的那句诗,关于文学创作的,他说:
于是这世界诞生两次
一次是我们所见的样子,
第二次它成了深远的传奇,
它本来如此。
说得多好!文学的意义在于“重新看见”,在于“第二次看见”,在于浮去事物的刻板化印象,发现世界的“本来如此”,这是优秀文学作品所带给我们的,也是基于女性视角的阅读与写作所带给我们的。这是文学的无用之用。
2024年1月21日
《明月梅花: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作品选》
 张莉   主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4年3月版
本书是由著名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主持编选的一部短篇小说选。本书延续以爱、秘密、远方为辑,收录了2023年度二十位活跃在当下文学现场的不同代际的中国女性写作者的短篇小说。20位风格鲜明的女作家,20个打破常规的女性故事,用女性视角打开看世界的维度,将与读者们一起发现故事下的另一个故事,一起辨认这世界的“本来如此”。
《流水今日:2023年中国女性散文作品选》
 张莉   主编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4年3月版
本书是由著名评论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主持编选的一部散文作品选。本书以此在、记忆深处、远游为辑,收录了2023年度二十位来自不同代际的、风格鲜明的中国女性写作者的散文作品。女作家笔下的20个光彩各异的人生片段,用女性视角观照世界,以不同的女性经验滋养女性故事,她们的讲述让生活有了别样的迷人色彩。
 
作者简介: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师范大学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十佳教师,“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主办人。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小说风景》《持微火者》等。主编《明月梅花:2023年女性小说年选》《流水今日:2023年女性散文年选》《散文中的北京》《我认出了风暴》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女性文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责任编辑 晓歌)

(责任编辑: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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