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闻天这个浦东的儿子,从1925年离开浦东,再到后来回到浦东老家,已是1958年的4月,父母早已亡故,妻女不识亲人。 如何记述这位浦东男子,或者说浦东对这位男子留存于中国的精神遗产作怎样的解读和传承?在中国上海的东岸,在落日残阳中漫步于“钦公塘”上的碑铭遗存,在飞机翱翔的星空下伫立于一座默立的瓦屋前,我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这位浦东男子,名叫张闻天。 “闻天”何以诞生于浦东 张闻天是南汇人。 南汇,现在是浦东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在1726年,它是清朝雍正四年的一个独立建制县。再往前推,便是华亭府上海县的长人乡。那时,无川沙地名,也没有现在在中国乃至世界响亮的浦东之名。 对于浦东之名的探究,我有着很直观的理解。浦东之名的由来就是浦江之东这么简单,你再怎样去作历史的考证,都是无“根”可寻的。要寻,便要寻到南汇去了。
张闻天故居
南汇是张闻天的出生地,这是不争的事实。2009年,浦东南汇两区合并成新的浦东,张闻天便成了浦东人。 1900年8月30日,张闻天出生于南汇的祝桥乡北张家宅。这座散落于乡野的宅子,有一段历史可以追溯。据清光绪年间编修的《南汇县志》记载,北宋末年,张氏一族因避战乱,从河北清河郡迁徙到了当时“屯垦戍边”的浦东。到了明朝永乐年间,张氏族中的大部分人随着明成祖实行的“驱富民填燕京”的政策而迁往北京。只有张仲清在南汇瓦屑的利造桥隐居下来,成为祝桥一带张姓家族的始祖。明朝嘉靖年间,倭寇在祝桥一带沿海横行,那座利造桥也化为了瓦屑墩,瓦屑之名由此而来。张氏一族便四散迁移,其中一支向东避居到了当时属下沙盐场管辖的五团、六团一带定居。 1732年的雍正十年,居住在南张家宅的张姓人家,买下了杨家宅的房子,这个村落随着一百多年的子孙繁衍,北张家宅逐渐地成为村落,这座宅子的西半边,后来传给了张闻天的祖父张祥富。 张祥富生有二个儿子,小儿子张芹梅便是张闻天的父亲,以勤劳能干而闻名乡邻。母亲金甜花比张芹梅大四岁,读过私塾,在当地按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女汉子”。 给张闻天起名的,是村里的长辈张柱唐,他中过秀才,学问、书法闻名乡邻。他用《诗经》里的诗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给张闻天起名“应皋”,字“闻天”。 这个柱唐先生起“闻天”之名是有原因的,从张闻天的出生地张家宅跨过钦公塘,东边便是一片的芦苇荡田,鹤在这片水乡泽国翱翔鸣叫,声传九天之上。“闻天”之名是否是冥冥之中的托意,我们不得而知,反正后来的张闻天,成为中国共产党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的领导人。 在枕江滨海的一隅,在“声闻于天” 中,我们仿佛听见了源起于浦东,从天际传来的历史回响。 在浦东水土的滋养中成长 张闻天出世前后,家庭是殷实的,父母种有三四十亩好田,张闻天的童年在一种淳朴自然的田园生活中度过。“农民家庭质朴醇厚的亲子之爱,勤劳节俭的生活起居,使他自小养成一种勤勉朴实的习惯;江南水乡清新秀丽而又繁复多变的自然景观,又陶冶了他那温和自由、细致绵密的情致”(据程中原著《张闻天传》 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 我走进浦东新区闻居路50号,这里是张闻天的故居。张闻天的外孙女张秀君陪我走遍了故居的每个角落。
1963年,张闻天和养女张小倩在北京寓所
在北张家宅东头的张家祠堂里,办有一所私塾,塾师就是秀才柱唐先生。1906年,6岁的张闻天进了私塾,开始了启蒙教育。在这所私塾的六七个学童里,张闻天年龄最小。不到半年,就熟读了《百家姓》《千字文》,诵读《论语》《孟子》的童声传于乡野。柱唐先生预言: 应皋(闻天)这样聪慧,恐不是一个秀才所能止境。 1907年,这所私塾随着新学的开始,成为南汇县的“养正小学”,张闻天在诵读《诗经》的同时,翻阅开了新式的国文课本。在剪掉了头上留着的长辫之后,1912年8月1日,张闻天进了南汇县城的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即后来的惠南镇小学)就读。那时,张闻天有了一个弟弟健尔,妹妹爱琴、水琴、新贞。 惠南镇小学的再前身是肇兴实用学堂,1899年的清光绪二十五年,由邑绅顾忠宣将位于县城东南隅文昌宫的东门义塾改办而成,为南汇第一所新式学堂。据留存于惠南镇小学的资料显示,张闻天是第一届学生。祝桥到南汇县城惠南镇有20多里路,上学回家要步行于钦公塘。我曾从红光村往北走,时而会见钦公塘的一些遗存。那时的这条塘东,便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田。初夏的午后,我来到惠南镇工农南路10号,门前的校牌是张闻天夫人刘英题字的“惠南镇小学”,张闻天就是在这里上完了小学。小学的前面原先是一条古街,现在已改造成时尚现代的步行街。往东不远,便是孔庙,张闻天曾在那里,跪拜过孔子的神位,唱过“大哉孔子”的颂歌。 1915年,张闻天在惠南镇小学读完了三年高小。 8月,他和堂兄张武高一起考入了位于吴淞口的江苏省立水产学校。两年之后,报考了南京河海工程专门学校并被录取。
在新疆劳动十年的儿子虹生1972年到肇庆探望父母。虹生曾向父亲张闻天提出能否向组织申请调动工作照顾父母。父亲说:“国家有困难,不能提。”图为张闻天夫妇同儿子一起游玩肇庆七星岩的合影,前排为儿子虹生和孙女冬燕,后排右一为刘英侄女刘海燕
从祝桥的私塾启蒙,到惠南的新学受教,到吴淞的水产学校,再到南京的河海学校,这种人生的历练,便有了张闻天日后成为一个职业革命家的坚定走向。 在河海学校里,张闻天和浙江桐乡乌镇人沈泽民结为了至交。沈泽民是沈雁冰(即茅盾)的弟弟,沈雁冰当时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人生的相遇常常有着不可预知的走向,谁能知道,从浦东走出的张闻天在和沈泽民的接触中,思想日趋成熟,沈泽民后来成为了张闻天的入党介绍人。而在与茅盾的交往中,张闻天受其影响,开始文学创作。 1918年的寒假,张闻天回到了浦东祝桥,父母为他订了一门亲事,女方便是邻村行前桥的卫月莲。崇尚自由的张闻天虽然万万不能接受这桩包办婚姻,但在父母的苦口婆心之下,在“不娶便不孝”的乡里言论的包围之下,张闻天有了第一次婚姻。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19岁的张闻天成为南京学生运动中的主要人物。浦东的这个少年,不仅仅是浦东的了。1921年7月1日至4日,张闻天在南京出席了少年中国学会年会南京大会。1925年6月初,经沈泽民、董亦湘介绍,张闻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 他文学作品中的浦东情结 促成张闻天投身文学的沈泽民哥哥沈雁冰,当时正在编辑《小说月报》,他约了张闻天翻译《托尔斯泰的艺术观》,发表在1921年9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2卷号外上。这篇两万多字的译文,使张闻天在当时的中国文学界有了一定的影响。此后的张闻天从1921年到1924年,在《小说月报》《少年中国》等具有影响的报刊上发表外国文学译著达50多万字。
刘英作为张闻天的革命伴侣,陪伴他度过了漫长艰难的岁月。无论是“监护”隔离,还是“遣送”外地,始终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图为张闻天逝世前和刘英最后一张合影(1976年摄于无锡)
我的案头,放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张闻天早年文学作品选》,在茅盾1980年5月29日作的序中这样写道:“我是早就从事文学活动的,但直到一九二七年秋,我才开始创作,而且是中篇;但闻天同志则写长篇,而且比我早了三年,我自叹不如。”这或许是茅盾的谦词,但早年张闻天所创作、翻译和评论的作品,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确实有着广泛的影响。 1924年的四五月间,他完成了长篇小说《旅途》的创作,在描写主人公家乡的景色时,分明有着浦东祝桥的影子:“春天的时候,到处是杨柳和桃花;极目四望,碧绿的地畴与天际的地平线相连接。黄金的菜花上飞舞着酿蜜的蜂儿。乡下农夫,扶着耜锄,耕种着他们的田亩,嘴里啍着他们从小就记得的恋歌……”在小说的结尾,他这样写道:“故乡的印象又闪进了他的脑海,那里有优美的河流与金黄的橙子,有碧绿的麦田与青青的鲜草。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农夫立在水车上唱着恋歌。” 这些被张闻天诗化了的景致,在今天的浦东祝桥乡野,依然能够见到。而牧童的短笛、水车上的恋歌成为了我们的乡愁。 这一个时期,张闻天通过小说《飘零的黄叶——长虹给他母亲的一封信》,从内心深处呼喊着妈妈,字里行间渗透着对母亲的深爱、对追求的坚定不移。他这样写道:“妈妈,自从我们因为那一件事发生了冲突,我因而忿忿地离开了家庭……我自从那时以后,始终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始终没有告诉你我所做的事与我所到的地方,但是我从朋友的口中,我时时听到怎样妈妈因为想念我,几晚上没有睡着……我十二分的知道,妈妈是爱我的,那件事不但不足以证明妈妈的不爱我……我不知道妈妈花了多少心血才替我找到了一个配偶,劳了多少神才把事情办得妥帖……” 那个长虹想必是张闻天的隐身了,那件事便是张闻天和卫月莲成婚的事了。 1922年5月,在远赴美国前,张闻天回了一次老家。父母置办了几桌酒席,邀了些亲朋好友为他送行。那天,他在老家的后院里种下了一棵芭蕉树,还去他从小读书的私塾——那时已改名为养正小学——的校园里的一棵树上刻了一个记认。村里最年长的一位吃素老太,用土布花巾包了一把家乡的土,叫他随身带着。 8月20日,张闻天怀揣着一把故土,从上海乘上了中国远洋轮“南京号”,前往旧金山。
1975年9月,张闻天的女儿维英、引娣从上海来无锡看望父亲。长女维英在上海兽毛厂当临时工,次女引娣自从1955年张闻天带头响应国家精简机构号召,将她从外交部的打字员岗位上精简之后,一直在上海自行车一厂当工人。这次是父女分别了十多年后的重逢。女儿诉说生活艰难,父亲语重心长地说:“革命者的后代应该像人民一样地生活。”图为张闻天和女儿在无锡住所的合影。右为维英,左为引娣
1925年10月28日晚,在夜色的苍茫中,他在上海吴淞口登上了一艘苏联的运煤船,去了莫斯科的中山大学。后来弟弟张健尔也追随他来到莫斯科,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苏联“肃反”运动中被迫害之死,直到1950年10月16日被苏南行政公署追认为革命烈士。 张闻天这个浦东的儿子,从1925年离开浦东,再到后来回到浦东老家,已是1958年的4月,父母早已亡故,妻女不识亲人。 他在离开浦东33年后,归来兮 夜很沉静,昨晚的一场雨,打湿了芭蕉。落笔此章正是2017年的芒种节气。浦东原野,麦子正在收割,秧苗即将遍插。故人已随风而去,安睡旷野,是否有几人记得? 1931年1月,张闻天接到通知,叫他立即回国,参加国内革命战争,杨尚昆和他同行。2月17日,是辛未年的大年初一,在白雪的飘舞中,张闻天回到了上海。从1931年3月2日起,他以党中央宣传部长的身份为党工作。 1932年,张闻天的家人在上海《新闻报》上登载了一条“寻人启事”:“荫皋,母病危,盼见儿,速归。” 张闻天看到了,疑是国民党设的圈套,便没有回家探视。1933年,母亲在思儿不归中去世。就在这一年,张闻天进入了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 1934年,张闻天参加了长征,离浦东的老家越行越远。
1975年春,外孙女张秀君从上海来到肇庆看望外公和外婆。留给秀君印象最深的是她帮外公誊抄文稿时,感受到外公那种对国家和人民命运关切和忧虑。图为张闻天、刘英同外孙女秀君在肇庆的合影
父亲盼望着张闻天和张健尔两个儿子的回归,但未能如愿,于1942年4月12日病故。出殡那天,没有儿子的披麻戴孝,只有在浦东家人的一路送行。 1949年6月,南汇解放。比张闻天小五岁的族叔张羮梅给与他有旧的郭沫若去信,打听张闻天兄弟俩的下落。在去信中质疑张闻天:“难道一个唯物主义者,可以忘掉一切亲属?” 在2003年由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的《张闻天研究文集(第四集)》第165页上,我看到了1949年11月16日郭沬若写给张羮梅的信,对于此疑问是这样回答的:“羮梅先生:洛甫确即闻天先生,在东北曾晤面。健尔似已去世,不知其详。古人云:‘国尔忘家,公尔忘私’悬为道德之最高标准。中国革命深幸有如洛甫先生兄弟者多,故得庆成功。尚望勿以‘唯物论者’菲薄。” “国尔忘家,公尔忘私”是张闻天一生的真实写照。 1958年4月,庐山会议之前,张闻天以外交部副部长的身份到上海、杭州调研期间,曾回到老家作短暂的停留。 再一次回浦东的家时,是1962年6月1日了。那个时候的张闻天已经被免去了党内的所有职务。那天,张闻天来到了祝桥的白龙港,伫立钦公塘的海堤之上,极目海天相接的远方,青绿的芦苇摇曳着,海潮起起落落着。他说,这里小时候我来过,现在不一样了。6月是小麦开镰收割的时节,经过一个打麦场,他捧起了一把麦粒,随手缓缓轻扬。他说,麦香的味道,几十年没有闻到了。
张闻天生平陈列馆
带着饱经风霜的一颗心, 经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的日思夜想,张闻天来到了老家北张家宅。他环走屋前屋后,推开父母居所,沉默无言。继母张雪琳从田间赶来,为他烧熟了一锅刚摘的蚕豆。吃着清香沙糯的蚕豆,他说,几十年没有尝到这样的鲜味了。 在那棵他1922年赴美国时刻下记认的树下,他仰望着葱绿的枝叶,默诵着张柱唐先生教给他的《诗经》诗句:“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追忆和怀念,成为张闻天此刻唯一的心情。又有谁能想到,这次的回家,是对亲人对浦东的深重告别。之后,张闻天被遣送广东肇庆,幽居六年,和刘英风雨同舟。 1975年9月1日,在经过了多次恳求之后,张闻天移居到了无锡汤巷45号,想回到家乡浦东终老故土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 1976年7月1日7时30分,张闻天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在7月9日的遗体告别仪式上,刘英敬献的花圈挽联只有六个字:“献给老张同志”,闻天之名没有出现。7月13日,《新华日报》在第3版右下角发出78个字的消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经济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张闻天同志,因长期患心脏病,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在江苏无锡病故。张闻天同志,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终年七十六岁。” 江山无语,浦东无声。 张闻天的平反昭雪,是1979年8月25日的事了。 静立于靠近浦东国际机场的张闻天故居,我在遥想,当时张闻天走出浦东时的身影。 归来兮,张闻天,浦东的儿子!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