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批人,一旨一令一世命。 我娘在菜市场买的一盆丁香花,在小花盘里种了一季。今年的紫色小花嫩叶簇生,星星点点的紫碎花都已经开出来了,芳香四溢。 紫丁香开了,那旁边一朵栽在瓦陶罐里的粉色牡丹应该也快要开了。 "毛豆她哥从云南农埸回来了","二楼亭子间的龙龙也回来了"我和小妹先后将弄堂里出去的知青回城告诉我爹娘时,我家也沉浸在亲人马上要团圆的欢乐之中. 当毛豆他哥和平,亭子间龙龙,脚踏车行的娟娟姐和我哥他们一批插队在天南地北的大哥大姐们的陆陆续续的返回了弄堂后, 原本有些静谧的弄堂,又有些新鲜话题了。 夜深人静的巷口,倦怠困懒的午后,竹椅条登东一搭,西一圈的人群,月亮和星星都不忍心倾听的诉说,一天又一天,恋恋不捨的大伙才散去。 他们的苦难,和我们的焦躁无聊和无奈相比,我们显的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苍白. 他们穿越过的贫穷,疾病,苦难和死亡,是我们闻所未闻的. 这是疯狂,是荒诞。他们成了共和国最不幸一代人的代名词。 云南农埸上海女知青的一尸两命点燃了十万云南知青压抑已久的炸药导火线。“知识青年”一词极可能被人为的从人们认知中灭掉。把“知青”彻底融进农民中,从此可以抹去“知青”这一词了。于是出台了知青四十条政策。 这个“知青”四十条无疑是汽油浇注在他们愤怒火焰上而无法扑灭。 和平大哥和龙龙都是云南勐腊农场回来的知青.当他们叙述数万云南知青卧铁轨,绝食,断手腕,他们拜天叩地,饮酒誓盟,激起了冲天的火光,几万人跪在官员面前时的景像,可谓是壮观的了. 龙龙说过他们喝盐水汤,一喝就是半年。这回还说又发明了用长满绿苔的鵝卵石煮了当海鲜湯喝。女知青们受官员的侮辱与迫害等等一系列的悲惨故事。 其实知青的苦难经历只有他们自己能说明白,我能见到的只是他们返城后的无奈与尬尴,迷惘与幸酸。我感觉有多少知青站在我们弄堂里,他们身上就该有多少故事在发生。 在他们历经艰难的挤回了这座曾经哺育过的城市时,实际上他们已成了这座城市的边缘人。 近来怕说当时亊,风也潇潇,雨也潇潇!这是一个易碎不易拼接的世界。 我同一幢楼亭子间的龙龙大哥回来后,带了一个被太阳晒的黝黑脸,名字叫月英的上海姑娘一起回来的。 亭子间嫂嫂对我娘说"月英其实和龙龙在乡下已结过婚了,现在家里也就一间房,没法给他们当新房。龙龙他爸在单位上申请了一个长年值夜班的活,亭子间嫂嫂只能每天搭个行军床和龙龙他们拉块布挡一下过日子的。 我娘说,现在亭子间嫂嫂每天睡到半夜三点就起床的,然后去菜市场排队专挑要费时慢拣的菜买。只要有毛豆的季节,她一定会买毛豆,每天毛豆就要剥一个多小时的。 寒冬腊月,刮风下雨她总是坐在屋檐下的小竹椅上,慢条斯理的摘菜拣洗。一直要等到儿子龙龙和月英起床,她才跨进房间。 十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子里,四个成年人这样挤着过日子,不和谐的音调经常飘出亭子间的窗户,弥散在弄堂的混杂空气中。 "知道吗?米店老板朱玉卿的女儿朱婷婷回来了"。 下班回家我刚停下自行车,同学大燕又宣布了一条弄堂新闻。 "她还活着"? 十年没有她的消息,我的确也是挺惊诧的. "人在我家呢",大燕回我。 “是呀,她家屋子也给居委会收去堆杂物了”。 "是我娘看见米店外面站着她们一家三口,便走过去问找谁来着,婷婷认出我娘,我娘忙把她们招呼进了我家,将她爹娘的事说了,那婷婷哭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大燕没标点符号的说了一大堆。我连忙拉着大燕一块去了她家。邻里乡亲早已将婷婷围了一圈。 小郑老师和小狗爷叔,豆腐店二毛等几个人随后走进来告诉众人说, 我们去了居委会,反映了朱婷婷回来亊,他们说马上开会讨论腾还婷婷家房子的事情"。 婷婷忙站了起来说"谢谢大家的帮助,我爹娘不在了,我也不想再回这屋子了,说着说着又哭开来,那男人站在一边,也没吭气,瞧着蛮憨厚的一个汉子,一旁的小女孩有七、八岁的样子,清清秀秀,长的很像朱婷婷。 她没多叙述这些年的去向,大家也没敢多问。 后来米店楼上的晓英阿姨说有话要单独和婷婷讲,我们就散了。 没过几天二号胖娘姨就神神密密的告诉我娘说,婷婷她娘也没死,朱玉卿当年寻遍黄浦江后,没见妻女踪影,他万籁俱灰将自己掛了。婷婷她娘是回了老家高桥乡下的一个僻静的庵堂出家做了尼姑的。楼上晓英阿姨知道这事,替婷婷她娘送过生活用品的。 因为婷婷她娘认为她没脸再出现在弄堂里,尢其朱玉卿的死,她再也没法回头了,她让晓英阿姨严守秘密,十年来,晓英阿姨硬是没露一丝口风。 昨天,晓英阿姨陪婷婷去了庵堂了,还说,婷婷当年是跳了黄浦江的,让一条成都来的小煤船给救的,后来就跟去了四川。 故园风雨几经年,岁岁月月断肠日。 婷婷见过了她娘,拜别了弄堂里的父老乡邻.暮色下,悠鸣哽咽的黄浦江水再一次的将婷婷带走了,它乡巳是故乡了. 随着大返城的浪潮,我哥也从贵州回到了他阔别十年的家乡。 穷山恶水的偏僻乡村,无权无势无背景的他。目睹了社会生存之不平等,使他从一个弄堂里走出去的纯真少年,回来时浑身带着一种孤愤与落魄,额头堆积了无限苍桑而又玩世不恭的容颜。 记得他出走时给我的印象是能吹些欢乐的口琴,和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些才华品性他没有带回来,带回来的是插队知青的愤世嫉俗和没有燃烧过的青春. 数年的煤矿作业,工作条件及其恶劣到每日犹如下到幽深的地狱,煤尘导致了他患了矽肺,他透支了他的生命,仍然嗜着烟酒挥霍着他的青春,他的灵魂,流年似水,过客匆匆,他的生命终于停格在他的壮年时期。生命的轮回使我措手不及。 扼腕而惜,我的至亲! 我二姐不能回沪,她当了名乡村教师,成家立业在当地。 经历了翻江倒海般的涅磐重生,共和国最倒霉的这代人,他们明白了一个事实"倾诉是最无效的"。 这个群体中是有成功者,他们也许是60年代的红卫兵领袖,70年代的工农兵学员,80年代的党政干部,軍队将领,国企老总.是红色血统父母事业的接班人! 而我的层次接触不到他们,生活在我们弄堂的回城知青,则大多数是缺少文化率先下岗的企业工人,挤在狭小住房空间里,挤掉了亲人间的和谐,鸡飞狗跳此起比伏,日常生活的平庸,真的会杀死伟大,况且本来就是普通的群体,每一步的脚印,都踩踏的无比艰幸。 清晨,我刚要把自行车从门幢里推出来,发现瓦盘里的紫丁香小花巳开的一簇一簇的了,一旁陶罐里的牡丹花也结了好几个花蕾,看着有些舒心。 一抬头又看见大门外亭子间龙龙推了一辆自行车,媳妇月英和亭子间嫂嫂一左一右地扶着坐在自行车上的龙龙他爸,缓缓地从弄堂外走进来。 前几天就听说,龙龙刚办妥了他爸提前退休,他顶替进工厂的事,居委会也安排了月英去里弄托儿所工作,龙龙和月英在郊区租了间小房子,每天晚上在这里吃完饭,骑车去睡觉。龙龙他爸也不值夜班了,亭子间嫂嫂也不用老在大门口拣菜剥豆消耗时间了,没想到龙龙他爸却被查出肺癌,天天要推去附近医院打针,真是多灾多难啊,唏嘘不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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