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中旬，为开挖上海崇明岛南横引河，我们农场大队人马卷起铺盖背上工具，浩浩荡荡奔向离工地不远的农家驻扎。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为了赶工还得要忙到深更半夜。经过十来天鏖战这项水利工程接近尾声，时间已经跨过一九七八年元旦，时节进入全年最为寒冷的三九季节。 这段时间极度劳作，搞得以知青为主体的队伍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昨天有伙伴在劳动中弄伤一只手，还有个伙伴突然昏倒在工地上，这些事情影响到了大家的工作情绪。但是艰巨任务还得完成。尽管疲劳难忍，全队人马仍然睁着惺忪双眼、打着呵欠，在晨曦中走向工地。阴沉沉天气如同大家的心情一样晦涩，人人都无精打采默不作声。 刚刚走到工地大风就刮起来，片片雪花纷纷扬扬，霎时风雪交加，整个工地陷入混沌一片，结尾工程遇到很大麻烦，本来就是泥水混为一团的开河工地几乎成为沼泽区。挖泥的小伙子提起铁锨上的是不成形稀泥，挑担人肩上压着沉重塘泥，一脚踩上稀里哗啦淤泥立即陷到膝盖，再要迈出第二步谈何容易，而且人在泥淖中切不可直截了当地把脚拔出来，一定要在泥潭中先转动一下脚后跟同时迅速拔出脚来，否则你穿在脚上任何鞋子都会和你道别，想去寻找一下陷入泥中鞋子都是不可能。令一些刚到农场的新职工焦灼不安的就是容易丢鞋吃苦头，这些丢了鞋的十七、十八岁的小伙子小姑娘只能光着脚板、踏着泥水、顶着寒风、沐着雨雪、佝偻着身体，竭尽全力挑着泥担，一步一趔趄向河堤爬去，几个小姑娘让泪水和雨水任意纵横脸上。有什么办法呢？早点完工回去休息是每个人的迫切心愿。在这关键时刻，大家都在咬着牙拼着劲。我的橡胶农田靴坏了一只，好在捡到一只别人丢弃的破旧解放鞋套在脚上，一脚高一脚低来回挑泥，虽然两只毫不相干的鞋子早已湿透，但是避免了与恣意横行的冰冻泥水亲密接触。工程虽然艰苦雨雪尽管骄横，但有着支撑大伙苦熬硬拼的精神力量，就是盼望午餐时间快点来到。想到午餐可以补充能量，大家也算有个小小奔头。 午餐时间终于到了，食堂同事们顶风冒雪开着手扶拖拉机把饭菜送到工地，顿时人来人往的工地沉寂下来，大家找出自带的搪瓷饭碗纷纷跑向拖拉机。那天的午餐至今还记得：红烧小块肉、炒青菜和米饭。工地的“餐厅”无顶无墙硕大无朋，我们各自端着盛有饭菜合一的饭碗想找一个稍稍能放下屁股的地方都不可能，只能披风沐雪站在泥泞里，吞咽着饭、菜和雨雪混合一体的午餐，尽管这样我们已经有了几分欣慰：可以喘口气。当然吃饭必须要快，否则饭菜很快会冻成冰坨。殊不知我们个个都是全身泥水斑驳，稍不留神泥沙就会溜进饭碗里去，当我们感觉到泥沙入口时，吃也难咽吐也难舍，因为供应饭菜的手扶拖拉机已经无饭无菜一身轻，“突突突”冒着青烟颠颠簸簸离开了工地，我们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硬着头皮吃下冷冰冰且混有泥沙的午餐。不吃不行，接下来还要应付沉重劳作。 诡异的阿李把我们几个室友叫到一边，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立刻让我们眼睛发光，因为那是一个酒瓶啊，里面盛着我们熟悉的土烧酒，大伙来劲了。虽然瓶里的烧酒不多，大家只能轮流抿上一口，已经是既过酒瘾又驱寒冷；虽然那只是廉价劣质烧酒，当时我们都把它视为琼浆玉液。以至于酒都喝完了，大家还眼巴巴瞅着那只酒瓶子。 我们谢过阿李，同时抓住他搜查了他所有口袋，防止这个家伙偷偷摸摸私藏烧酒在身，一阵嬉笑过后，异口同声聊起吃的重大问题。 阿赵说：“今天中午居然也算有菜有肉，还有酒，算是风雪盛宴。” 阿钱说：“以前看《水浒》，觉得林冲在风雪山神庙里喝冷酒吃冷肉挺可怜，但是和我们现在相比总要好多了，至少没有风雪侵袭、泥沙俱吞吧” 阿孙说：“等到工程一完成，回到宿舍后我们搞一次酒会吧。” 大家乐了：“哪有钱买酒？哪有钱买菜？哪有钱买肉？” 阿孙一张苦脸：“都是因为干活太累闹得想喝口酒，” 阿李最乐观：“面包会有的，烧酒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围绕着吃的话匣子一旦打开，犹如飞流直下三千尺，因为那时我们实在是“食无鱼”“餐少肉”“饮缺酒”。为了解决嘴馋问题，平时我们最过瘾而且不花钱的办法就是尽情地把想吃的美味佳肴放在口头上游走一遍，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吃的主题勾引出我们的馋虫，遍布大街小巷的小吃立刻会被我们的谈论一网打尽。 水利工程终于完成了，大家撤退异常迅速。回去路上我们研究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犒劳自己，如何操办呢？这是个问题，大家都是穷光蛋，但集思广益总能显身手。首先解决酒问题，一到寝室大家连肮脏衣裤也来不及换掉，忙不迭翻箱倒柜、搜遍里外口袋，总算凑齐买一瓶最廉价烧酒的钱。酒有了，菜呢？苏轼老先生叹过：“有客无酒，有酒无肴，……如此良夜何！” 还是那句老话有道理：“三个凑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因为有吃，所以我们虽然疲乏却没有休息，一改工地上的愁眉苦脸，活蹦乱跳地安排分工、协同作战。有人搜罗丢弃在远处的杂瓶等器物，骑车带去农民那边废品回收站卖了，换回一大包卤味羊杂碎；有人堵住河沟戽水，逮来河鲫鱼摸来河蚌；还有人从老乡那里偷偷挖了一些韭菜青菜以及若干萝卜。备齐食材后大家将就原有调味品开始忙活。到了夜幕降临时，我们的宴席隆重登场。菜单如下：酱油拌青椒丝、韭菜炒蚌肉、卤味羊杂碎、烂糊肉丝、炒青菜，还有满满一锅鲫鱼萝卜汤，寝室里那张破陋方桌上顿时琳琅满目。虽然尽是粗菜劣酒，在我们眼里无疑就是海味山珍。 那雪正下得紧-----这是从《水浒》中抄来的句子。我们洗手洗脸换净衣裤团团围坐桌旁忙着推杯换盏，抽烟的人用剩余烟丝卷起喇叭烟过着烟瘾，白炽灯光映照在玻璃上显出几分暖色，小巧的火油炉子上熬着鱼汤，热气腾腾，呈现一派满足。我们寝室周围是广袤田野，这间寝室的构造是泥地砖墙草顶，平时戏称丑陋草棚。经历过今天中午的风雪会餐后，此时此刻这间陋室遮风挡雪，大伙早已把它当作金銮殿，何陋之有？门窗紧闭的屋内弥散着烟味酒味汤味，融融暖意流淌在每个人心头。酒酣时，阿李还不忘揶揄阿钱：“中午还说惨不如林冲，现在是享用丰盛大餐了吧？”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早已忘却了多日的艰苦劳作，忘却了屋外的昏暗、泥泞和寒流，忘却了路边已结下厚重冰块的河流以及皑皑白雪的大地。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知青生活早已成为历史，南横引河水流荡漾依旧，我们曾一起再走访农场都感慨不已，那一日风雪午饭和简陋 “晚宴”还时有被大家提及。当时的我们虽然物质条件很差，但一直有精神上的不断向往，尽管向往的目标并不高远，却也一直在坚持着不断努力。那时的我们在物质上很容易满足，现在的我们还是觉得做人如果想法简单一点，心境散淡一点，物欲淡泊一点，遇到困难乐观一点，真的是睡觉很安稳，生活很有趣，每天都会乐无穷。 (责任编辑：晓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