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图:沈亦伶
如果说南北极是地球两端的第一和第二极地、珠穆朗玛峰是最高极地——第三极的话,那么深深的海底就是世界最深极——第四极,而这个极地还少有人类的足迹到达,需要我们的“科学”号,以及“蛟龙”号、“潜龙”号等众多海洋重器,劈波斩浪、风雨兼程。 一 “呜——”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响,一艘上白下红两种颜色相间、漂亮威武的科学考察船起航了。右舷靠码头一侧栏杆前,我作为一名特邀科考队员,与本航次首席科学家张鑫、科考队长王敏晓及全体乘员身穿统一的紫红色工作服——胸前绣着一面五星红旗、背后印有“中科院海洋所”几个大字,像海军出航“站坡”一样整齐地列队,与前来送行的人们告别。 “再见了!再见了!”“祝愿‘科学’号早日凯旋!”…… 船上船下的人们互相挥手致意,满载着“走向深蓝”梦想的科考船缓缓驶离码头。 驾驶台上,一身洁白工作服、有着丰富航海经验的船长孙其军手持望远镜,像一位临阵的将军一样,密切观察着前方海况,不时地下达着口令。年轻的操舵手则复述着谨慎操作。尖尖的船艏像一具锋利的犁铧,翻开滔滔碧波,两道白浪航迹翻卷在船舷两侧,轮船以每小时10节的速度驶出胶州湾。不一会儿,就把母港——青岛西海岸薛家岛码头和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远远地留在身后。 这一天是2018年7月9日,我国最先进的海洋科学综合考察船“科学”号,出海执行“热带西太平洋海洋系统物质能量交换及其影响”科研调查航次。这是中国科学院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其中包含数个海洋研究前沿课题。作为一名致力于海洋文化的作家,我有幸随船出海采访体验。 走近“科学”号,我首先被其英武、别致的外貌深深吸引。流线型船体、宽大的甲板,洁白的上层建筑耸立着高高的球型雷达天线罩。现代化的360度环视驾驶室,让视野异常宽阔明亮,茫茫海天尽收眼底。船身亮丽的“中国红”底色上赫然印着两个大字——“科学”,那是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手迹。 这是中国自主设计的可进行全球深海探察的海洋重器,世界一流的海洋科学综合考察船。它的横空出世,真正实现了我们从近海挺进大洋的梦想,为揭示深海奥秘提供了强大的平台。 然而,在新中国成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的海洋科学工作者只能在海边上“打转转”,根本无法深入到那时而碧波涌动、时而风狂浪高的深蓝远海,也就无从谈起大力发展海洋科学事业。那时,“海洋强国”似乎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二 生命起源于海洋。海洋是人类的摇篮。 古今中外,人们对于海洋始终充满好奇心。那深深的海水下面到底是一个什么世界?里面隐藏着多少难以解释的秘密和丰厚的宝藏?于是,一批批“敢吃螃蟹”的人冲向大海,试图打开那闪着神秘蓝光的海洋之门。 1949年,新中国诞生,巍然屹立在世界东方。可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海洋上并没有站起来。虽然早在1950年8月,由著名科学家童第周、曾呈奎、张玺等主持成立了国家第一个海洋研究机构——中国科学院青岛海洋生物研究室(今海洋研究所前身),但几乎白手起家的海洋科研之路,步履蹒跚。 那时候,年轻的科研工作者只能依靠租用渔船出海,抑或在海边沙滩上、海岸潮间带等地进行调查与研究。曾经不止一人,遥望着茫茫的大海,发出长长的叹息。 时光转到1956年,国家制订十二年科学发展规划,海洋科学家们提出:“研究海洋不出海是不行的,我们急需配备专用的调查船。”这项建议上报到国务院,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高度重视,当即批示有关部门协商解决。不久,在中科院和交通部协调下,上海海运局把一艘旧船改装成调查船,取名“金星”号,并选配一批经验丰富的船员,轰轰隆隆地将船开到了青岛码头。 一颗金星亮度有限,却依然映照着共和国初期的海洋。1957年6月,由回国不久的海洋学家毛汉礼为队长,经验丰富的戴力人为船长,驾驶“金星”号开始了海洋调查工作。一年后又以它为主力,在国家科委领导下,组织海军、中科院等60多个单位、600多名科技人员,开展了大规模的全国海洋综合调查——人们习惯称为“海洋大普查”,基本摸清我国领海状况。 不过,虽说“金星”号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纵横近海,为海洋考察立下汗马功劳,可它骨子里是一艘上世纪初美国建造的老船,内脏器官逐渐老化。随着经验丰富的首任船长和一班船员芳华逝去,它也无法再像年轻人一样去乘风踏浪…… 三 历史走进1978年12月,冬天里鼓荡起一阵温热的春风,古老而庞大的中国航船转了一个弯,开辟了“改革开放”的新航向。 这年,历经磨难而痴心不改的海洋学家曾呈奎,担任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所长。他一手抓陆上和浅海的海洋研究,一手抓深海调查船的建造和仪器设备的更新,希望尽快追上海洋发达国家的步伐。 在他的积极呼吁奔走和中科院有关部门大力支持下,经国家批准,上海沪东造船厂为海洋所建造现代化新船。新船于1981年正式下水,命名为“科学一号”。总长104米,排水量3324吨,配备先进通信、导航系统,是一艘以海洋地质和地球物理调查为主,兼作综合性海洋调查的科学考察船。 如虎添翼!我国海洋事业具备了走出第一岛链的能力。 “科学一号”乘载着海洋科研人员多次执行国家“863”“973”高科技任务。远征太平洋、数度过赤道,在深海科研、国际合作等项目中显示身手,采集了数以万计的科研数据。其中,最富有价值成果之一,是研究员胡敦欣课题组关于“棉兰老潜流”“吕宋潜流”等现象的重要发现。 胡敦欣是青岛即墨人,1956年考上山东大学海洋系,毕业后被著名海洋学家、海洋研究所的毛汉礼录取为研究生,走上研究物理海洋之路。多年后,他说跟着毛先生最大的收获就是专心治学。毛汉礼曾语重心长地说:“做研究工作,你屁股上长尖不行,那坐不住。应该像有胶水一样,粘在椅子上!” 此话振聋发聩,胡敦欣牢牢记在心里,不但粘在研究室的椅子上,还粘在了科学考察的船上。80年代中期,从美国学习归来的胡敦欣感到西太平洋暖池东移,会引起“厄尔尼诺”现象,气候无常旱涝不均,对于我们这个农业大国影响很大,他决心在这个课题上有所突破。 胡敦欣的课题得到中科院的大力支持,由海洋所牵头联合6个涉海单位,开展“热带西太平洋海气相互作用研究”。过去没有科考船能够进军西太平洋,如今“科学一号”挑起重担。年轻的胡敦欣当首席科学家,与他同龄的俞锡春任船长。 在科考船上,首席科学家与船长的配合至关重要。每次出航前都会由首席科学家预先设计、提交驻停站位计划。可在实践中,因时常出现偶发现象,科学家往往会临时变更一下航线。这就需要船长的理解和支持。 一次在某海域调查时,胡敦欣团队感到如果再增加一个站位观测,会有更好的效果,便找到俞锡春商量:“船长,咱们能不能往前延伸一下,到这个区域停一天?” “这个……”按说这已超出计划范围,况且那片海域航线非常陌生,难以预料。不过,俞锡春只是稍一沉吟,便爽快地做出决定:“没问题。只要有利于科研,我们全力配合。” 几年间,他们就是这样同舟共济,利用“科学一号”完成了许多科研项目。尤其在菲律宾南部调查时,胡敦欣确认从热带东太平洋向西运动的海水,到了菲律宾分成两支:其中向北流向中国、日本的“黑潮”,再折向东形成影响我国和东亚气候的副热带环流…… 胡敦欣等人牢牢抓住这一现象,在不同深度、不同时间测量水温、流速等,计算各种数据,确定这是一支次表层潜流,因是在菲律宾棉兰老岛附近,于是命名为“棉兰老潜流”。这是世界上首次由中国人发现的大洋潜流!它引起国际社会的极大关注。2001年,在海洋环流与波动研究上做出重大贡献的胡敦欣,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此外,还有其他许多海洋科学家,利用“科学一号”完成多个考察项目,取得一系列重大成果,为中国海洋科研事业赢得了声誉。不过,对于浩瀚的深海大洋和深邃的海底世界来说,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海洋科研领域,呼唤着更为先进的科学考察船,为科学家和科研课题提供强有力的支撑…… 四 海洋最值得关注的部分是深海。全球海洋平均水深是3800米,其中超过1000米的深海区占95%以上。那里边躲藏着无尽的宝藏和奥秘,需要人类去探索。 科学考察船是海洋探测与研究不可或缺的装备。尽管我们有了“科学一号”,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但它毕竟建造于80年代初,已经进入暮年。在深化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人们与国际接轨的创新意识日益增加,加之综合国力越来越强,新型现代化的科考船呼之欲出。 2007年伊始,时任海洋研究所所长的孙松,思维开阔、志向远大。他出身于山东莱阳农家,1978年考上山东海洋学院(中国海洋大学前身)生物系,大学毕业后,又考入海洋研究所,沿着硕士博士研究员的台阶一路走来,是一位专家型领导者。 孙松深知海洋装备的重要性——海洋所没有远洋考察船,就成了“海军陆战队”。因而,他带领一班人筹划建议,获得批准实施“国家重大基础设施”项目——建造世界级海洋科学综合考察船。梦想照进现实。作为所长的孙松直接靠上抓,从船运大队调来于建军任监造总工程师,老船长隋以勇任总工艺师,开始艰辛而光明的造船征程。 新船由中国船舶工业集团公司第708研究所设计,武昌船舶重工有限责任公司建造。从设计开始,孙松他们就参照英国、挪威等最先进的科考船,结合我国海洋科研工作的实际需要,提出一整套全新的理念和技术指标。具有多年船载实验室经验又当过科考船队大队长的于建军画草图供参考。 2010年,寄托着几代海洋科研人梦想的新船开工了。夜以继日,冬去春来。经过一年多的奋战,2011年11月,新船在武汉下水,命名为“科学”号。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是邓小平同志在1988年全国科学大会上,综合马克思主义关于生产力的理论,根据当代科学技术发展的趋势和现状而提出来的著名论断。用“科学”二字命名中科院海洋研究的考察船,意义非比寻常。让我们来参观一下这艘先进的考察船吧—— 船长99.8米、宽17.8米、深8.9米,排水量约4600吨。在12节航速下,续航力15000海里。它是目前世界上首次采用吊舱式电力推进装置,配备了艏侧推、动力定位及综合导航定位系统,在低速状况可完成360度回转的船舶。一次充足给养,可在海上航行作业60天,极大增加了海洋考察的周期。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具有7大船载科学探测与实验系统。包括水体探测、大气探测、海底探测、深海极端环境探测等。装备了高精度星站差分GPS定位系统、全海深多波束测深系统、多道数字地震系统、缆控水下机器人(ROV)、电视抓斗等多种国际先进的探测设备,具备高精度长周期的动力环境、地质环境、生态环境等综合海洋观测调查能力。 在经过一年多的适应性航次之后,“科学”号于2014年4月8日,迎来首航时刻。海洋所副所长、海洋生物学家李超伦任首席科学家,海归博士张鑫任工程技术负责人。它搭载46名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以及缆控潜水器“发现”号——这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水下机器人,是“科学”号上的重要装备。 中科院海洋研究所以“专业运行、开放共享”的模式运行管理,使“科学”号成为海洋科研人员的共享平台。几年来,“科学”号如同不知疲倦的奔马,一个航次接一个航次地奔赴深海大洋。在我国南海东海、西太平洋海域进行深度探测与研究,圆满完成深海极端环境调查、大洋环流系统与气候变化、深海生物基因资源及生物多样性等项目的科学考察。 成果丰硕而喜人。“科学”号开启中国新一代海洋科学综合考察船的新篇章,实现海洋科考能力跨越式发展。从此,我国海洋科研能力迈入世界一流方阵…… 五 出航20多天了,“科学”号接连避过了“玛莉亚”“山神”等台风。利用转好的天气海况,科考队员夜以继日地连续作业,争取尽可能带多一点的样品和数据回去。 这天上午9点多钟,电视抓斗将要提升上来,从监控屏幕上目测,带回来大批生物样品。有关人员摩拳擦掌,整装以待。我也早早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走进现场。 两位技术员正在回收抓斗,旁边几位队员帮助拉绳子——这是用来防止抓斗提上海面摇荡用的。我也赶紧上前相助。抓斗提上了甲板,“哗”的一声,两扇门打开了,连泥带水倒了一地。这片海底是一片黑乎乎的泥沙,里边藏着大量的贻贝、铠甲虾、潜铠虾等生物。研究人员一拥而上,有的拿盆,有的拿桶,兴高采烈地在泥水里翻腾着、寻找着。 尽管由于冷泉区混合着甲烷等气体,发出一股股难闻的腥臭味,可研究人员毫不在意,一个个只管精心地挑选着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忽然,年轻的女队员惠敏竟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太好了,我爱你!” 我打趣地问:“爱什么呢,黑泥吗?”“是啊,黑泥里有宝贝。”原来她发现了一只特大的稀有海螺,过去只在专业书上看到过照片,现在见到真品,怎能不欢呼雀跃呢?这些科考队员面对海底来的新奇样品,就像深山药农发现了人参似的,如获至宝。这不正反映出一种对于职业的热爱和追求嘛! 中午吃饭时,手机微信响了,来自各方朋友的数条问候跳了出来:祝你节日快乐!老兵永远不老!啊,原来今天是2018年8月1日,八一建军节到了!一股热流瞬间涌上心头。军人出身的我转业已经20多年,但每到这一天,总还是特别的激动和兴奋。没料到,今年的“八一”我是在西太平洋上、在“科学”号上度过的,别有意义。 蓦然想起:今天还是海洋所的“所庆”啊!1950年8月1日,新中国成立不久,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的前身——青岛海洋生物研究室挂牌成立了,著名科学家童第周、曾呈奎、张玺任正副主任,成员中有后来成为中科院院士的秦蕴珊、刘瑞玉,以及海外归来的毛汉礼、郑守仪等人。它的成立标志着中国现代海洋科学全面、系统、规模化发展的开端。 种种成就不多说了,仅以科学考察船为例:从两手空空不得不租用渔民的小船、舢板,到有了老船改装的“金星”号、自己建造的“科学一号”,再到今天世界一流雄姿勃发的“科学”号,可以看出我国海洋科研事业的发展,从小到大、百折不挠,从浅蓝走向深蓝,从近海挺进大洋。 当年选择8月1日建所或许是偶然的,但却存在着必然性。它意味着刚刚从战火硝烟中站起来的新中国,处处需要这样一种敢打必胜的精神和作风,千百年来重陆轻海、有海无防的民族更应该像军队一样,进军海洋,打一场认知海洋、规划海洋的翻身仗! 今天,我们年轻的新一代海洋科学家,冒着烈日高温在大海上团结拼搏、辛苦作业,不就是在用实际行动纪念建所68周年嘛!此时,我的耳畔又响起现任所长王凡说的话:“我们正在青岛西海岸新区建设大科学中心,整合中科院涉海科研力量,更好地为实施海洋战略、建设海洋强国贡献力量!” 我走上“科学”号考察船前甲板,抬头望向那巍然挺立的“前桅”——普通船只直立的前桅杆用于悬挂桅灯、锚灯和锚球,而此船设计出新,高大的桅杆呈45度角前倾,桅顶平台除几种航行灯之外,还加装了海气通量探测设备。它就像一个永远探索未来的先行者,站在那里探身向前,久久遥望着茫茫大海、浩浩蓝天。 如果说南北极是地球两端的第一和第二极地、珠穆朗玛峰是最高极地——第三极的话,那么深深的海底就是世界最深极——第四极,而这个极地还少有人类的足迹到达,需要我们的“科学”号,以及“蛟龙”号、“潜龙”号等众多海洋重器,劈波斩浪、风雨兼程。 “科学”号在远航!共和国的科学事业在前进……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