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即将来临的时候,媒体广泛传播的“黑河——布拉格维申斯克黑龙江(阿穆尔河)大桥开工仪式在中俄界河黑龙江上举行”的消息,引起了我诸多回想。黑河是个偏僻的地方,是黑龙江省一个边远的地级市,但它在中苏紧张关系的缓和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化解两国沉积了二十多年的厚厚坚冰的信号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发出信号的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而我作为唯一的随行记者,是见证者,也是记录者。 意外的黑河之行 1979年10月我调到新华社黑龙江分社当记者,4年多过去了,跑了全省不少县市,却没到黑河这个中苏边境城市采访过,别的记者也鲜有涉足。其实黑河是个有很有特点的地方,是三千多公里中苏边境线上唯一和苏联边城布拉格维申斯克隔黑龙江(俄语称阿穆尔河)相望的城市,江面宽度不足千米,可谓“鸡犬之声相闻”。那为何没去那里采访?地处偏远,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那里没有新闻。中苏关系长期剑拔弩张,使这个“首当其冲”、处在“军事和外交斗争第一线”的地方,方方面面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外事无小事,事事要请示”,人们谨小慎微,出点事谁也担当不起,又担忧两边打起来,“建设了也白建设”,因此多少年了,笼罩在那个“死胡同”般的地方的是一片暮气沉沉的景象。 1984年8月9日一早,我突然接到任务:随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到中苏边境考察,第一站黑河。我第一次的黑河之行,竟是这样开启!而正是此行,使我有幸见证和记录了时局的巨变!——这是由后来许多事实印证的。如今动工的黑河——布拉格维申斯克跨黑龙江大桥也在其列,这个中俄边境最大的工程的动议,就是在胡耀邦考察后不久由两国政府达成的。 胡耀邦发出明确信号 那时黑河不通铁路,更无航线,砂土公路也坑洼曲折,我们是先坐火车到嫩江县再乘直升飞机前往的。为了避免驻扎在边境的苏方军队的警觉,飞机降落在离黑河市数十公里的一方临时平整的砂石地上。驱车到市区已近中午。一进入建在黑龙江畔的招待所,胡耀邦就径直来到最高的4楼向对岸瞭望。午饭后又到江畔走动观察,接着登上坐落在江边的解放军边防某部八连6层楼高的观察哨。胡耀邦举起望远镜,对岸布拉格维申斯克高耸的电视发射塔、整齐的街道、新建的十几层的楼房、宽敞漂亮的广场,一一尽收眼底。他把望远镜转过来,看了一遍黑河市,陈旧矮小的房子,狭窄的街道,看不到新的建筑:“不行,破破烂烂的,和人家比差远了!”边说边摸了一把脸,感叹道:“这里搞不好,脸上无光!” 黑河的同志告诉胡耀邦,五六十年代两座城市的情况差不多,差距是六十年代以后拉开的。中苏关系恶化后,苏联政府增加投资,把布拉格维申斯克当作摆在中国面前的“橱窗”来建设。而我们,一方面是“文革”动乱耽误了,另一方面是担心中苏两国打仗,总觉得一旦开火,建设得再好也没用。就这样,黑河的建设拖下来了。 晚上,胡耀邦和当地军地领导座谈,反复探讨怎样尽快打破僵局,改变中苏边境的沉闷状况,改变黑河这个“窗口”的面貌,让经济活跃起来,改善人们的生活。一张边境地图铺在地上,胡耀邦拿出眼镜戴上,蹲在地图前,边看边问黑河地区的情况,询问到对面参加两军“会晤”的部队干部布拉格维申斯克的情况、苏方军队的情况和苏联中下层官兵对我们的态度怎么样等等。他们汇报说,这些年和珍宝岛战事爆发那个时期相比平静多了,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军队会晤也大都例行公事,彼此来往多了,说话也比较随意。他们还回忆五十年代友好的时候,这里的边境贸易很活跃。对面苏联远东地区森林、矿藏等资源丰富,原材料工业比较发达,但农业和轻纺工业落后,不少日用品和食品供应短缺,而我们农业和轻纺工业比较发达,短缺的正是对方丰富的原材料,这就使双方形成了十分理想的贸易伙伴。贸易方式主要是简便易行的“以物易物”,也就是“你用这堆东西换我这堆东西”,大家互通有无,互利互惠。两边还经常互通信息,比如江河要发大水了,及时通告对方;对面有人发急病求援,我们就接过来抢救等等。 胡耀邦边听边思考边发表见解。他明确地说:“中苏之间的仗打不起来。”要求边境地区的干部群众放下这个包袱,想办法把建设的速度加快一点,“建设好了,仗就更打不起来了!” 他强调,两国人民之间要讲友谊,中下层的工作要放开手脚干。“越做工作,苏联人民就越怀念两国友好的时候,反之,越不做工作,感情上就越淡薄”。他还说,上层的事你们不要管,把下面的友谊和交往先搞起来,这样就会以下促上。 怎样把建设搞得快一些?胡耀邦要求下放权力,不要统,要搞开放政策,聘请专家,发展专业户,开展边境贸易,把群众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 座谈持续到11点多钟。胡耀邦说,明天上午开个干部会议,和大家交交心。回屋后,他住处的灯光亮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准备干部会上的讲话。 胡耀邦是从北戴河赶来的。时值盛夏,中央安排在一线工作的同志“半工作,半休息”。可他说:“歇不下来。”随他来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在北戴河躺在胶皮圈上一边划水,一边唱“我的中国心”。他无时不在想着他的祖国和人民,想着百废待举的国家如何尽快振兴起来。年前,他去了深圳,看到改革开放给这座偏僻、破落的边陲小镇带来的巨大变化,真是满心欢欣。由南端,他想到了北端,想到仍处在一片沉寂之中的中苏边境地区,不免几多焦虑。多少年了,中央领导没有到那一带去过,他决定到那里走走,把改革开放的春风带到那里,他深信,这春风一定能消融黑龙江上那厚厚的坚冰! ——明天,在黑河这个中苏边境线上最具“代表性”的点上,他会讲些什么呢? 8月12日,天气晴好,北国盛夏的阳光早早地洒满大地。早晨七点多钟,二百来名干部聚集在一间简陋的会议室里。前面放一排桌子,算作主席台。没有配话筒,以防对面苏联能接收到。 胡耀邦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行铅笔字。他微笑地望着大家,一开口说了8个字:“南有深圳,北有黑河。”这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谁也不会想到总书记一上来会把沉寂闭塞的黑河和正热火朝天的深圳相提并论。他看着大家不解的表情,解释说:“这是我的一个题目。两个地方大体上意义差不多。” 停顿了一会儿,他把话题转过来,诚挚地说:“来到这里,首先向为开拓边疆、保卫边疆尽了力、做出过贡献的同志们问好和致敬!” 接着,他提了个问题:“我国和12个国家为邻,那么我们的边境上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方针呢?” 环顾了一下会场,胡耀邦说:“守卫在边疆的同志,包括地方的干部、军队和公安的同志,应该明确我国与邻国关系的总的方针,归纳起来主要是4句话32个字。第一句话,争取长期睦邻友好。不要打仗嘛。第二句话,坚决反对任何侵略。假使有人要来扩张我们,我们不怕,坚决斗争到底。第三句话,不要别国一寸土地。第四句话,不给别国一寸土地。” 之后,胡耀邦简略地讲了中俄瑷珲条约,讲了麦克马洪线,讲了香港回归问题,讲了中越自卫反击战,讲了他最近访问日本…… 讲到这儿,他把思路拉回到眼前一江之隔的苏联—— 从六十年代开始,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苏联领导者一直反对我们,有个时期好一阵子,但没根本好转。他搞老子天下第一、搞老大哥,谁都要听他的,其实就是搞大国霸权主义…… 当然,六七十年代我们有些对策也不十分妥当,有些事也不该那么做。比如,批评人家的对内政策。粉碎“四人帮”,三中全会以后,我们改过来了,因为我们讲不准,议论不好,就要犯主观主义和干涉人家内政的错误。 那么,苏联反对我们,是不是下了决心,做了准备,要进攻我们,出兵几十万打到北京、上海呢?我看这个决心他从来没有下过,他不敢下这个决心。中国这么大块地方,你派几十万人,能占领多少地方?你要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扶持一个什么卡尔迈勒,你什么五百万人,我看一千万人也不够,他没那么多兵,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对这个问题我们要有清醒的头脑。他飞机当然多啊,舰船、坦克、大炮比我们强得多,但我们国土大,他不敢随便来的,“恐苏病”毫无根据……因此,在中苏边境工作的同志,要拿出许多生动的理由来教育干部、群众,中苏之间仗打不起来。和邻国,我们的原则是争取同人家长期友好相处,这也包括苏联。 还有一个问题要区别开来,就是不能把苏联领导人错误的对外政策,同他下面的干部混为一谈,这不是一码事。他下面的干部有跟着错误政策走的,也有不少人怀疑的。上层斗,下层不要斗。人民之间要多讲友谊。 会场静静的,大家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多少年来,中苏边境地区的人们盼的就是来自中央的精神和声音! 讲了32字方针后,胡耀邦设了一问:“边疆的同志怎样创造性地执行好这个方针呢?”没等回答,他“霍”地站了起来,打着手势,语气坚定地说道—— 一、把经济搞上去。军队也要协助地方把经济搞上去。黑河地区土地肥美,产粮多,木材多,条件很好。怎样发挥自己的优势,明年怎么办,1990年怎么办,大家想办法,自力更生,自己动手,同心协力干,把经济搞上去,国防、边防也就巩固了,和苏联和平友好的可能性就更增强了。 二、必须把黑河市建设好。近几年你们有成绩,工作辛苦了,我向你们鞠躬。但对黑河市现在的建设,我只能摇头,这是讲实话,讲真话。二十多年来,我们轻视这个地方了。改变这里的面貌,要求你们太急了办不到,但3年不行5年,总要变个面貌,不是一般的变,而是要敢于和对面比。现在深圳人扬眉吐气,不仅没有人往香港跑,前些年跑过去的人还往回跑。讲到这里胡耀邦笑了,说:深圳人说“回来可以,但要写个把检讨”——总之,你们大家想办法,军队要出力,地方要出力,国家、中央、省上都要出力,把黑河这个地方搞好了,有国际意义,要办好我们这个“窗口”。 三、对苏联人民、苏联中下层干部,要有正确的态度,要解放思想,大胆工作,要讲友好。中苏两国人民的友谊是永存的。苏联是列宁的故乡,他们广大干部对中国人民、对中国党是有感情的,正如我们的广大干部、我们的军队、我们的人民对苏联有感情是一样的。要好好地讲清楚,从各方面来改进。对苏联领导人的错误政策我们要抵制,要反对,混进特务来捣乱要坚决查处,但对他们的中下层干部和人民要好好地尊重,欢迎他们来参观,接待好,招待好,介绍好情况。这些工作要放开手来干。我总觉得我们现在不放手,太拘谨。我们的优势,第一是政策对头;第二是轻工业、农业生产比他们好得多。介绍情况嘛,热情欢迎嘛,热情接待嘛,这不会犯什么错误,相反只会有助于他们了解中国情况,提高他们的辨别能力,究竟中国党的政策是正确的,还是他们中央的路线是正确的,这个问题我觉得非常重要。我们现在正发愁嘛,大豆、玉米积压严重,都拿出来嘛。他那里每年缺两三千万吨粮食,肉也缺,水果也缺,西瓜就更不消说了。所以要很快地准备,你们的工作做得好,他们地方干部要求同我们贸易的积极性就会被调动起来,对他们的上层就会起到触动作用。所以要好好地做工作,大方一些,大胆一些,出不了乱子。他们那边出了什么事,遭了什么灾,什么抢险啦,我们这边要主动帮助。总之,中苏友好关系从下面搞起,这要当作一件重大的政治任务来办。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讲话接近尾声的时候,胡耀邦把话题拉回到开头的8个字,又把黑河和深圳连了起来。他微笑地望着大家,说:“南有深圳,北有黑河,能不能比翼齐飞?”安静的会场,一下子响起了一片兴奋的议论声。 “5年不行,8年行不行?”胡耀邦大声地问大家。“不要怕困难,把黑河建设好,有可能和南面的深圳媲美!” 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立刻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这是发自中苏边境地区干部内心深处“求变革、求发展、求过上好日子”的掌声啊! 这些在中苏边境地区工作的干部,思想上是背了一些包袱的,他们长期遵行的是,在“反修”第一线只要守住摊子不出事,就是成绩。可进入八十年代,全国改革开放热潮的兴起,使许多地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这里仍然一切依旧,这样维持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几年前深圳就是一个小渔村,一个“死胡同”,如今思想解放,突破藩篱,面貌巨变,一下子成了改革开放的前沿。黑河和当年的深圳一样,是“神经末梢”,是“堵头”,但事在人为,一旦坚冰融化,不也能成为和外部世界联接的前沿通道吗? 总书记的一番话,带来了清醒的风,吹散了长期笼罩在大家心头的雾云,与会干部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爽快而又会心的笑容! “友谊比任何导弹的威力都大” 以后的4天,我们沿着边境线考察了伊春、同江、虎林、密山、绥芬河、牡丹江等县、市,察看了多个对苏口岸。胡耀邦和干部群众广泛接触,了解情况,开展讨论。他赞同大家提出的“开放就活,封闭就死”的观点,赞同“把政治和生意分开”的观点。指出:中苏除了两国政府间贸易外,要把边境民间贸易恢复起来、发展起来。苏联远东地区3个州五百多万人口,黑龙江如能做到每年同他做一千万吨的生意,经济就活多了。他希望边境的同志积极主动地做工作,率先打破僵局。在同苏方交往中要大方、热情,不要板着脸做生意,不要以为板着面孔才是坚持原则。做生意要从长远利益出发,讲信誉,不要老想着占人家便宜。他对军队支持边贸和开展双边友好活动也提出了要求:边疆要保卫,警惕性要高,这是必须的。但也不要老是怀疑苏方人员一来就是搞情报的。现在双方往来太少,要多交往,要把友好交往的权放开,友谊比任何导弹的威力都大。他说,他最担心的是有些人把什么都“把得死死的”。我们有些事没办好,就怪天老爷,其实问题不在天老爷,在官老爷,省里的官老爷,北京的官老爷,他们受习惯思维的影响,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你们要敢想敢闯,勇于突破,否则会失去机遇。他还说,中央的规定不能太具体,只能定一些大框框,你们必须结合自己的具体情况创造性地开展工作。 ——多么重要的新闻呀!我决定要好好写一篇报道。可胡耀邦不同意,只让发一条简讯:“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8月10日到16日由中共黑龙江省委书记李力安陪同,到黑龙江省嫩江、黑河、伊春、密山、绥芬河、牡丹江等市县进行了视察。视察期间,胡耀邦同志就边防工作、经济体制改革和经济建设工作同当地的地方和部队同志进行了座谈。他还到一些边防哨所慰问人民解放军指战员。”连标点仅132个字。不过虽然简短,但它来自敏感的中苏边境地区,其中蕴含的“潜在”信息引人联想,因此引起了国内外媒体的广泛关注。 不久后的一天,黑河边防部队官员过江和对方边防人员会晤。一见面,苏方军官就小声问:“你们总书记来过了,有什么指示?” 迅速行动 胡耀邦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绥芬河和黑河就率先行动起来了。 边境小城绥芬河和苏联“邻居”波格拉尼齐内区由一条运送两国政府间贸易货物的铁路相连。正是西瓜收获时节,他们在运货的列车上“搭载”了1000斤西瓜运到“波区”,送到了“波区”的苏中友好协会。送瓜人是绥芬河市中苏友协副会长、铁路绥芬河站站长徐君术。“波区”苏中友协的人感到很突然,中国人怎么招呼也不打就“径直”把西瓜送上门来了?什么意思?有何用意?徐君术笑着说,我们那里西瓜大丰收,让邻居分享我们的喜悦。看着西瓜,想到中国党的总书记到边境来过了,可能有指示,要和邻居搞好关系,便不好推辞,接受了。他们把西瓜分给了学校的孩子和养老院里的老人。一时间“中国西瓜”成了“波区”人民议论的热门话题。 黑河和“布市”虽近在咫尺,但长期以来除了两边的军方,地方没有往来。黑河有一特产,是用当地森林里生长的都柿果酿制的都柿酒,营养丰富又味美可口,市政府把它作为礼物,让部队的同志带过去代为赠送,把友好的信息传递了过去。 事情虽小,但对方受到的震动却不小——“中国对苏的政策变化了?” 紧接着,“十一”国庆节在即,黑龙江省委、省政府决定“主动出击”,由黑龙江省中苏友协邀请毗邻的苏联远东3个边疆区的苏中友协负责人,到哈尔滨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庆祝活动。一些知情的老人很感慨地回忆,1963年和1964年,两边省区一级友协各有一次你来我往的活动后,整整20年过去了,彼此再也没有碰过面。不过当省里向上级汇报请示时,上面感到很“唐突”,怎么这个时候想起做这事来了?后来经过“背景交待”和努力争取,终于得到应允。而当对方收到邀请函后,“静默”了好几天,显然是在等莫斯科的研究和答复。胡耀邦的视察、中国实施改革开放的政策和“西瓜”“都柿酒”的送达,使他们觉得此时拒绝邀请不免太过失礼,决定派由5人组成的3区联合团赴哈尔滨。不过很显然,这个团是带着任务来的,是“试探团”“摸底团”: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对苏政策“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我参与了整个活动的新闻报道工作。我最关注的是5位客人的“神态”:20年敌视之后的“猛然”相见,他们能握住我们伸出的友好之手吗?弯,确实一下子拐不过来,又事关两国关系的大事,非同小可,因此他们都很拘谨,表情克制,语言也局限在礼节的范畴内。不过,四五天下来,参观了工厂、农村、学校,游览了公园、松花江,向3处保存完好的苏联红军烈士墓献了花篮之后,他们不由得渐渐放松下来了,看到中国的方向变了,摆脱了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上上下下都在集中精力发展经济,人们的精神面貌很好,社会充满活力,市场上的商品琳琅满目,也感受到中方对恢复两国关系的感情是真诚的、积极的和务实的。于是表情轻松了,话也多了起来,多次由衷地说“远亲不如近邻”、“冰开始移动了”、“就是家庭也会碰到问题的”;还说“对那几年不大好的情况,我们下面不感兴趣”等等。但由于没有获得授权,谈到具体问题比如怎么恢复边境贸易等,他们只好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回去向上反映”。 这一连串的“主动进攻”,使苏联边境地区的干部从一开始感到“诧异”,转而意识到“被动”了,意识到在“对峙”状态下形成的观念应该改变了。和我国边境地区的干部群众一样,他们也同样怀念两边人员往来、贸易上互通有无、互利互惠的和平年代,尤其看到中国丰富的商品和他们仍然在实行凭“卡”配给紧俏物资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便坐不住了,纷纷向上反映中国边境的“最新动态”,要求改变政策,下放权力,和中方多来往,发展友谊,开展边境贸易。 苏联上层无疑受到了触动,以往僵硬的做法开始“松动”,和中国对接的思维和措施陆续提出。1986年7月28日,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到远东地区视察,并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发表讲话,主要内容是改善苏中关系,提出要扩大和中国的经济技术合作,可以在边境地区和中方共同设立“联合企业特区”等等。这是苏联高层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举动,传递了要和中方的步子协调同进的信号。引人关注的是,和胡耀邦两年前考察中苏边境地区时的“低调”不同,戈尔巴乔夫此次视察,媒体作了充分报道。以此为起点,两国关系的改善和边境地区贸易的恢复开始升温。 同样,我国的上层,在黑龙江省“冲劲”的推动下,也摆脱了多年形成的“守摊”思维的束缚,迈出了新的步伐。 顺应和平发展的时代潮流,从黑河启始,黑龙江上沉积了多年的厚重的冰层,渐渐地融化了!由中方主动而影响苏方,由下层启动而促动上层、由边境开放而推进两国多方面恢复交往,中苏之间长期冰冷的关系展现了解冻的曙光! “一日游”:开启边境之门 中苏边境沿线成了我重点关注的区域,因为这里和时局的变迁紧密相连,而黑河无疑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观察视点。 1988年9月24日,是个值得记载的日子——“为进一步巩固中苏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和相互了解”,黑河和对岸苏联“市布”“一日游”开通,每周双方交换两批客人,每批40人,参观、游览、购物,品尝当地特色菜肴等等。这个“宣告长期封闭的中苏边界开放”的举动,令人振奋,也使人产生联想:“百闻不如一见。”当彼此敞开大门,各自走进对方、了解对方之后,会产生怎样的连锁反应呢?会带来什么商机?会引申出什么新的交流机会?“一日游”是否有可能成为一篇宏大文章的序曲呢? ——于是,我背起行囊开启了第二次的黑河之行。 到了黑河才知道,“一日游”还是对岸的“布市”先提出来的。“这回他们走到我们前头了。”黑河旅游部门的负责人对我说,“我们早有这个想法,但担心对面通不过,看来是低估邻居的积极性了。”不管怎样,大家想到一起,事情就好办了。两座彼此相望的城市在各自上层“一路绿灯”的关照下,爽快地签订了从未有过的开展“一日游”的协议。签证、过关、接待、活动安排和在不动用外汇前提下的费用结算等等,一切都“特事特办”,力求简便、易行和高效。并确定,春夏往来坐游船,二十来分钟即可抵达对岸;入冬江面封冻坐大巴,只需10分钟。我先随“布市”来客在黑河活动了一天。他们中有工人、教师、技术员、领导干部和民警,个个彬彬有礼,面带笑意。不少人在“布市”住了几十年,对黑河是“可望不可及”。此刻站在了黑河的土地上,都很兴奋。拜谒苏联红军烈士塔和中国解放战争烈士墓;参观学校,和学俄语的学生交谈;游览商店,选购商品;参加游艺活动;品尝中国饭菜……虽说忙碌,但都兴致勃勃。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打着手势说:“虽只短短一天,但‘承包’、‘租赁’、‘责任制’,这些表示中国改革的举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另一位年轻的胖胖的女士则感慨“中国商品的丰富”:“自由市场上私营经济如此活跃,比想象好多了。”一走出黑河轻工市场,她就拍着口袋笑着对我们说:“每人只给兑换50元人民币买纪念品太少了!”手帕、布料、圆珠笔、电子表、录音磁带、暖水瓶、化妆品以至糖果等,都引起客人的兴趣,这买一点,那买一点,无奈不多会儿钱就花光了。他们说,我们那儿轻纺工业薄弱,而你们这里轻纺产品品种多,质量好,价格也便宜。 我注意到,客人也给主人 带来了“精神礼物”:他们穿着讲究,举止文明,不随地吐痰,也不乱扔纸屑和烟头,无论在商店还是餐厅,都轻声说话,不妨碍别人。“布市”有学生城之称,6所大学、15所中专、30所中学,使得全市20万人口中绝大多数都受过良好教育。看得出,黑河人受到了感染和影响。接待苏联客人比较多的商店、学校和宾馆,都在抓教育,抓礼貌待客,抓文明服务。第一百货商店一位女营业员说:“不提高自己的素质不行了!”她告诉我,商店正在轮训营业员,10天一期,抓得比过去紧多了。 隔天,作为黑河的游客,我到“布市”游览了一天。虽近在眼前,但毕竟是异国他乡,感到新鲜,也开眼界。“布市”的建设比黑河好多了,街道宽阔,建筑漂亮;公园、博物馆、纪念馆、图书馆等文化设施不少;走到哪都干净整洁,前些天下了场雪,黑河地面的雪已脏得发黑了,而这里的雪是洁白的;人也有礼貌,大人、孩子见到我们都主动打招呼;差的是商店里商品的品种太少了,我手里的50卢布花不出去,拿回去又没有用,只好全买了鱼罐头好分送友人。 如此一来二去,时间不长,彼此了解了对方的“家底”后,“一日游”的内容“实事求是地与时俱进了”——游览和“以货易货”结合了起来。从黑河过去的游客不再空手,而是带一些苏联人喜欢的运动服、旅游鞋、手电筒、人参蜂皇浆和新颖的日用品等;而对岸“布市”居民则拿着黑河旅客喜欢的物品在码头上早早等候。中国客人一到,他们就会围上来,打着手势:“这件新的呢大衣换你的运动服好吗?”“有羽绒服吗?用这双皮靴和你换。”人多拥挤,有时不免会影响路上车辆的通行,警察不得不赶来维持秩序。 我想直观地了解这个富有“经济学意义”的新情况,于是再次奔赴黑河,也带了一些运动服、旅游鞋等生活用品到“布市”去体验“以物易物”。出了“布市”关口,对方安排的“第一个节目”就是把我们带到一个约有四五个篮球场大的封闭市场,和苏联朋友自由交换物品。这个市场是“布市”政府为规范交易活动新建的,凡是想和中国游客交换物品的人都到这里来摆摊。交换的场景真是热闹非凡,手势比划,招呼吆喝,互相挑选对方的物品,相中了,你的东西给我,我的东西给你,买卖就这样做成了。虽不免原始,但简捷、便利,双方皆大欢喜。比如,一种蓝绿相间的运动服,是内地一家企业模仿名牌运动服生产的,用料并不考究,但款式新颖,国内销售40元左右一套,买者寥寥,而到了这里就十二分地抢手了,两套运动服换一件质地良好的呢大衣不成问题,如果再加两三套,则可以换一件带细软银狐或蓝狐毛领的女大衣了,这样的大衣在哈尔滨市场上少说也要卖500元。还如,国内滞销的一二十元一双的白色旅游鞋,在苏联人眼里也是难得的好东西,用它换不锈钢餐具绰绰有余。还有人造革腰包——一种围在腰间的钱包,国内卖四五元一个,到了这里,一个换一顶皮质礼帽是有把握的。听黑河知情人士介绍,参与交换的苏联人当中,有远道从莫斯科坐飞机来的,货物更是来之四面八方,甚至有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产品,它表明这个小市场已有“广阔背景”,因为单靠“布市”是撑不起来的,同时市场里出现了“交易专业户”,他们换取中国商品不是为了自用,而是“倒”到内地出售,可以想象收益肯定不菲,而中国商品的影响也由此向更大的范围延伸。 这种景象,一方面展现了我国经济体制改革有效促进了商品的生产,另一方面也反映苏联的体制仍很僵化,人的积极性不高,产品结构调整迟缓,使他们对我们丰富的生活用品羡慕不已。“一日游”使黑河成了向“布市”以及苏联内地输送我国生活用品的新渠道。 “互补性”不止表现在商品上,还表现在劳动力上。苏联人口少,劳动力资源不足,这在偏远的远东地区尤为突出,这里人口只有700万,不及我国黑龙江省的四分之一,但面积有621万平方公里,比黑龙江省大十多倍。于是自然而然的,我方向对方输出劳务提上了彼此的议事日程。“布市”的一家市区医院土建工程完工后就“停摆”了,原因是缺乏装修工人。黑河就组织了一支精干的队伍开过去,包下了内部装修工程。看到热热闹闹的施工场景,“布市”居民说“医院‘活’了”。我方人员的报酬则以“实物偿还”形式支付,双方皆大欢喜。 文化、科技交流也“衍生”出来了:两市互换了画展,《黑河日报》和“布市”的《阿穆尔真理报》进行了非正式互访,育种和采金专家也进行了业务交流等等。 黑河的商机便随之而来。他们和内地企业建立联系,从那里批发运动服、夹克衫和旅游鞋等,出售给参加“一日游”的游客带到“布市”去作交换。同时,针对游客从“布市”带回的苏联商品,黑河开辟了专售苏联商品的一条街。偏远的黑河成了中苏商品的集散地,吸引了许多内地商家到这里来寻求发展,有的在这里投资建厂,专门生产对方需要的产品。 “一日游”的效应就这样迅速地扩散着、延伸着,黑河的名声也迅速传播开去。 说来也巧,几乎和我在黑河采访的同时,苏联真理报的记者也在“布市”采访,并在《真理报》上发表了题为《在河的那边有伙伴》的长篇通讯。非常用心的是,这篇通讯的标题和20年前一篇也是由《真理报》从“布市”发出的报道的标题作了“历史性的呼应”——那篇报道的题目是《在河的那边有红卫兵》,文中写到:“站在‘布市’的阿穆河边用望远镜看黑河,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群群颂扬‘文化大革命’的青年,他们举着‘砸烂苏联修正主义狗头’的标语……”而如今的“伙伴”一文,则把两边的关系形象地比喻为“面团往一块揉”;称赞“一日游”简直像奇迹一样,不动外汇和对等服务,像魔术师变戏法,什么都没用,可是什么又都有了,使“布市”居民的生活多么丰富啊!到过黑河的“布市”居民告诉真理报记者,“那里的人们又重新对我们怀有良好的祝愿和善意。”在叙述了在“布市”的商店里能看到时髦的中国商品后,通讯写到:现在住在边境的人们与内地相比处于有特权的地位了。可是,“为什么我们一个州的中心——‘布市’没有货物,而偏僻的黑河市就有呢?”“在和河那边的伙伴交往中,当地领导和经济工作者已经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今昔对比,“河的那边”的景象已然迥异!曾经的荒谬和折腾,已被今天改革开放的热潮取代。 与此同时,中苏边境沿线的绥芬河、同江、饶河、东宁等县市也纷纷和苏联邻居走动,发展友谊,开展贸易,有效地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人们说“边境穷县镶上了金边”。佳木斯和苏联远东地区第一大城市哈巴罗夫斯克的水上客运、哈尔滨和哈巴罗夫斯克的空中航线也先后开通。 短短数年,时局大变。1988年国家批准黑龙江省全面开展对苏联边境贸易和经济技术合作,1989年黑龙江省委、省政府做出了“南联北开,全方位开放”的战略决策。 戈尔巴乔夫飞抵北京 1989年5月15日——一个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日子,苏共中央总书记戈尔巴乔夫飞抵北京。这是继赫鲁晓夫1959年9月30日到北京参加新中国成立10周年庆祝活动后,苏联最高领导人首次踏上中国领土。16日,邓小平会见了戈尔巴乔夫。事后,戈尔巴乔夫说,他到北京是去“朝见”邓小平的,邓小平传奇的一生充满着智慧,在他面前,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是小字辈”。会见时,邓小平开门见山,说此次会见的目的是8个字:结束过去,开辟未来。在谈及20世纪六十年代中苏论战时,邓小平说自己是“当事人”之一,“扮演了不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他说,经过20多年的实践,回过头来看,“双方都讲了许多空话”,“现在我们也不认为自己当时说的都是对的”。他强调,历史账讲了,这些问题就“一风吹”,“把重点放在未来”。戈尔巴乔夫边听、边记、边点头,回应说,我们政治局全体都赞同您那句著名的话,即“结束过去,开辟未来”。他还表示,这些年没有白过,弄清楚了不少问题;对两国间不太久远的过去所产生的某些问题,苏方“也感到有一定过错和责任”。 ——中苏关系自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两年零7个月,1991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巨大的政治动荡对两国关系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两国边境地区业已形成的和平交往的局面会不会受到冲击?1992年7月,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乔石视察黑龙江,我随行采访。他专程到黑河了解边境贸易的情况,在热闹的中俄商品市场里和俄罗斯商人交谈,倾听当地干部群众的见解,所见所闻使他深切地感受到,和平发展的时代潮流不可阻挡,依然在滚滚向前,苏联政局的变动没有影响这里的双边贸易和经济技术合作活动的开展。从1990年起每年在哈尔滨举办的“对苏联、东欧国家经济贸易洽谈会”,也一届比一届规模大,来的客商一年比一年多,1992年成交额达到60亿美元,超过同年广交会的交易额。“南有广交会,北有哈交会”的外贸格局形成。回首望去,起始阶段是那样的幼稚甚至不乏原始,然而它是审时度势、高瞻远瞩的,又是脚踏实地、求真务实的,沉积了二十多年的厚重的坚冰正是以“西瓜”“都杮酒”和“以货易货”为突破口,渐渐地化解和消融的,中苏(俄)新时期的交往之路正由此一步步走向了广阔的大道。 把人心照亮 不久我工作调动,离开黑龙江来到新华社上海分社,但仍一如既往地关注中俄关系的变化,关注黑龙江边境地区的建设,关注黑河的动向,隔两三年总要找机会重返那片土地,到那里走走看看。 黑河早已旧貌换新颜,新的建筑和宽阔整洁的街道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俄罗斯和中国商品交易市场红红火火;入夜不再漆黑一片,街灯、商店橱窗的亮光、广告牌耀眼的照明,呈现出生气和活力;冬天的雪也不再黑和脏了,和对面一样也是洁白的、可爱的……而眺望“布市”,则感觉“陈旧”了,黯淡了。常到对面做生意的黑河市民说,黑河的城市建设已把“布市”比下去了,“布市”居民羡慕咱黑河了。胡耀邦当年要求黑河改变面貌,“不是一般的变,而是要敢于和对面比”,已成为现实。现在连接两座城市的跨江大桥开始建设,天堑变通途后黑河的面貌一定会有更大、更快的改观,黑河在中俄两国交往和经济贸易、技术合作中,将会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抚今追昔,常会有这样的思绪在脑海里涌动:当时中苏边境地区的干部群众是颇感无奈和苦闷的,在事关两国关系的敏感局势面前,作为处在一线的基层,除了“维持”还能做什么呢?他们在那条“死胡同”里熬着日子,不知道路在哪里,甚至感到无路可走,束手无策。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胡耀邦来到这里看到的却是巨大的潜能,是一片可以大有可为的土地。这并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他没有拨一分钱物,也没有给一条优惠政策,他给予的是对和平发展趋势的分析,是对中苏两国和人民友谊基础的阐述,是对缓和中苏关系时机的把握,是对缓解中苏关系从下层做起以推动上层的路径指点,是对解放思想、摆脱束缚、开展边境贸易造福两边人民的热情鼓动——这就在大家的心头开了一扇窗,把大家的心照亮了——有什么比人心的敞亮更能激发出力量的呢?蕴藏在干部群众中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聪明才智施展出来了,什么样的难题解决不了,什么样的死结解不开呢? 我行走在胡耀邦当年走过的地方,耳边禁不住会响起他“南有深圳,北有黑河,能不能比翼齐飞”的讲话,响起他爽朗的笑声。他说“这是我的一个题目。两个地方大体上意义差不多”。是啊,和深圳一样,黑河的“死胡同”打开了,和外部世界相通了,经济被激活,人民摆脱了闭塞和贫穷,日子好过了,精神振奋了,他的题目得到圆满的解答。然而,人们没有停步,因为他播下的审时度势、解放思想、敢想敢干的种子,已深深地留在了广大干部群众的心里,他们深知改革开放的路没有尽头,黑河还要踏踏实实地在这条路上往前奔。 2015年11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胡耀邦诞辰10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胡耀邦深入基层、调研考察,同干部群众一起谈改革、话致富,为发展出主意、想办法,鼓励大家发愤图强,使经济尽快发展起来、人民尽快富裕起来的精神和作风给予了高度评价。是啊,这种精神和作风在今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实践中,不是同样需要和不可或缺的吗? (作者像) (原载 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知青》杂志 2018年) (责任编辑:晓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