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我的三次寻找
1994年9月嘉荫农场(独立一团已改制为嘉荫农场)建场30周年大庆,30多位知青应邀参加,正在《黑龙江日报》当记者的我当然被邀请,临行前还被仓促通知:我将做为知青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第二故乡,我们回来了!》是我在哈尔滨至汤旺河的列车小桌上,过着“电影”蘸着激情一挥而就的。 当迎接我们的大客车一翻过小兴安岭北坡,透过两排笔直参天的红松,一大片金黄色的庄稼和错落有致的砖瓦房迎面扑来时——“独立一团!”——“我们的第二故乡!”四十多岁的知青们惊叫着、回忆着、议论着... 我知道:大家眷恋这块土地绝不是肯定上山下乡运动,而是怀念他们留在这里的青春苦磨、人生成长、人性关爱和咸味美好。而我的脑海里却回闪着一幕又一幕:我们回来了!就在我们离开这块黑土地的第15个年头,我们怀着想捡回点什么的心情回到了那段历史的出发点,尽管我们已白了鬓角或秃了额头,但岁月的磨刀石却永远磨不掉那: 嘉荫县嘉字10号信箱的军方神秘邮址, 红石砬子打山火时撕得一缕缕的“兵团战袍”, 上山伐木“顺山倒”那回音满山的吆喝声, 一天锄不到头、汗珠子摔八掰儿的千米大垄, 水中捞麦时破着嗓子喊“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悲壮口号, 还有那“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的北大荒顺口溜, “亲爱的馒头可爱的汤,咸菜疙瘩造一缸”的食堂歌谣, 那支越唱越没人唱的《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但,我还想到:我要借此机会见见那20多位“代表我们”“永远扎根边疆”的战友,当然最想见的是我还欠着文字债的小老弟李佳。 在庆典大会发言时,我喊出一句后来流传很广的名言:“有北大荒这碗酒垫底,人生什么酒我都敢喝下!”立时博得全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的确,北大荒那10年硬生生给了我们特能忍受、特抗摔打、特能拼命、特能崛起的北大荒品质。就凭这些“特”,我们走过低迷、走出绝望、走回城市、度过磨难、站稳脚跟、夺得温饱,少部分人甚至走向成功,仅从这层意义上讲,我们应该向北大荒那十年深深地鞠一躬——感谢苦难!我在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真的向那十年苦难史深深地鞠了一躬。 发言的最后,我以十分悲痛的语调提起:回到北大荒,我们面对永远留在昨天,永远代替我们“扎根边疆”的二十几位知青荒友,我们有一种歉疚、凄惶、悲痛搅拌在一起的感叹!有一种说不清理还乱、酸咸苦涩辣各种滋味掺合在一起的深深的遗憾!这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到“23连”去看看!去看看我们的老战友!这是我发言的第17次掌声,也是最共鸣最轰动的掌声。 从台上下来后,知青们都说:这个提议好!但你是不是搞错了:独立一团只有22个连队,哪有23连?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有!这是我特意加的!23连就在九连向阳坡上,那20多座知青坟墓群就是独立一团永远的“23连”!他们值“23”!也应该算作最特出的连队!
这是寒冬腊月天,79岁的张廷和大哥命令儿子姑爷去"23连"拍摄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了。在一片灌木丛生荒草盖地的小山坡上,影影绰绰露出一个个坟头墓碑,大家分头寻找自己认识的。 我看到了:
……
我一个个墓碑看下去,有的我很熟,有的我认识,有的听说过,但都曾和我们一样意气风发地来到边疆,也和我们一样因无法返城而苦闷纠结,可后来我们都以“病退”等各种方式离开了这里,而他们却永远“留”在边疆了……
大雪复盖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一次比一次强烈地袭击我:虽然我们在这里付出了汗的代价、泪的代价、血的代价、以至青春的代价!可他们却付出了命的代价!我们是多么侥幸呀!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寻找的脚步——我在找李佳!却没找到?是不是漏掉了?大家在催我上车了,我高喊着:再等等!我小跑着把坟墓群又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明白了:肯定是十几年的记忆出了错——李佳坟不在这。 第二天,我专门来到稻田屯。我几乎是见谁问谁了,问村头乘凉的村民,问放学回家的孩子,问商店悠闲的售货员,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甚至连李佳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一无所获一脸沮丧地往团部招待所赶,心里对人们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的轰动,对人们这么快就对知青历史一脸茫然而感叹:难道真的是“人一走茶就凉”吗? 明天就要离开嘉荫农场了,我不甘心!决定改变策略第三次寻找,我买了两瓶酒一盒烟,到九连先寻找全连岁数最大的老人,这个很容易,我敲开了60多岁阚兽医的家门,没想到阚老爷子一眼就认出我来,指着我喊:“你是小毕!”有门儿!这老人记忆力极好!我赶紧奉上一瓶酒,说明来意。老爷子拔起腿就走:“小毕你找我算找对了,全连就我知道李佳坟。1979年你们‘因病’大撤退,可把我们坑苦了!农活、机械、运输等所有重要岗位全被撂挑子了!一夜之间全连瘫痪了!剩下的老职工老复转只能边骂你们边拼命维持生存,谁还想着死去的李佳。知青在时还有人年年上坟扫墓,这十几年早就荒草盖坟了。我是年年采草药年年路过李佳坟。”说着,老爷子把我领到晒场中央,手指北边一片绿树说:“看见中间最高的那棵红松了吧?那就是当年你们在坟后种的一棵小树,现在长三人多高了。但照直走不行,跟我走吧。”七扭八拐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找到了李佳坟。
荒友刘金荣受我之托去拍照时,不忘给李佳坟扫墓割草。(彭淑英摄)
我的第一眼感觉是:这坟好大呀!能比当年大了一倍还多,说明知青在时年年有人上坟培土。可这墓碑怎么断了?还用铁条锯起来了。阚老爷子一边用镰刀打荒草一边答:“是耕牛蹭痒给蹭断的,铁匠给锯起来的。”我细细看着碑上我写的“李佳同志之墓”,默默念着后面碑文:“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当年场景。我象当年那样把20根香烟插在碑前,把一瓶酒全倒在墓碑上。我单膝跪下跟李佳说:“小老弟: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大哥向你汇报,大哥回城后象其他知青一样非常不容易,被人陷害,被人踢皮球,全凭着北大荒给的那股劲儿拼到《黑龙江日报》当了记者,当了记者更得拼命干,所以既没时间又的确把你给忘了,当年承诺的文字债一直没写,很对不起!我保证回去后一定写出来!” “看”到李佳了,这一千多里地没白跑!我是带着不虚此行、心愿小尝的满足感离开九连,离开嘉荫的。
九连知青们没有忘记李佳,回嘉荫时都会排着队去李佳墓祭奠。(陈耀樑供图)
为长眠在这的小李佳刈草、扫墓、培土,寄托一下战友们的思念。(陈耀樑供图)
48年后,我能还上这笔文字债吗? 这几年知青话题热起来,知青聚会多起来,知青文章多起来,拖儿带孙年近七旬的这一辈异常活跃在餐桌上、电视里、手机上,甚至建起一个个颇有争议的知青博物馆,在微博世界、微信世界里一次次抢夺人们的眼球、撞击着全社会的思索大门:为什么知青们不肯抹去这段历史?为什么这代人要“强迫”全社会去观看自己那十年?还不是因为自己那十年极特殊!的确远离几十年后人们看得更清楚了:上山下乡是古今中外人类史上空前绝后最特殊的一段苦难史;知识青年是一群错过种“知识庄稼”季节,远离现代科学知识,整体没有文化却被封为“知识青年”,从此注定一生成为弱势群体的一代苦命人。而尝遍做人滋味的这辈人退休后突然发现:知青不仅仅是退出了工作舞台,并且正在迅速退出人生舞台。这代人太不甘心了!凭什么苦让我们吃够,偏让我们悄悄地离去?于是这辈“没有知识却被终生盖着知青印戳”的特殊人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文化形式来刷屏存在,来唤醒忘记,并试图将自己这段亲历史留给后人、留给青史,以警示今后不再有上山下乡! 于是许多很少摸笔的知青都开始写回忆录了,有雄心大志的知青甚至拿出了一二百万字的自传。我,则被这轰轰烈烈的知青氛围一次次冲击着、一次次“逼迫”着,也捡起了搁置多年的退休之笔,第一个要写的当然就是那魂牵梦绕四十多年的“知识少年”李佳。可时隔四十多年,我还能准确完整地还原历史吗?思忖良久,我决定搞一个地域纵跨八千里、时空穿越五十年的大采访。
这是九连杭州荒友为采访李佳的聚会
2017年七月流火,我带着刚从印厂出炉的描写自己八年知青的自传新书《诗忆当年》和100幅书法,做为时隔四十多年特殊采访的见面礼,从深圳出发,先到同团一千多北大荒荒友的杭州。十几位九连战友先围聚在农家乐,又转移到山外山酒店,老荒友们竟聊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地争相回忆、互相纠正,点点滴滴、片片段段地往李佳身上穿,人人热火真诚,个个开胸见心,大家都回到了那北纬46度的五十年前,尤其是当时就在架线现场的朱生建,以四十多年未变的清脆女高音绘声绘色地描绘事件全程,令人心动不已。但在老记者一环环一层层追问下,四十多年的回忆常时断时续,尽管大家互相补充互相启发,还是留下段段空白,于是杭州荒友们一齐把采访之路引向哈尔滨荒友。大家纷纷写下哈尔滨荒友的联络方式,有人甚至当场就拨通了哈尔滨电话。
这是为采访李佳,九连哈尔滨知青的49年第一聚
我是带着杭州荒友一颗颗期盼的心赶回故乡的,却又措不及防地被哈尔滨荒友一颗颗滚烫的心抱了个正着。电话中我对召集人生启元商定找七八个了解情况的荒友即可,没想到三天后生启元告诉我:消息传开了,许多人都想来,有十三四个。几天后又告:十八个了。聚会时竟来了22个!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刚在北京301医院做完癌症手术的温士增,不听我的劝阻,竟特意坐飞机赶回哈尔滨。宴后我写的美篇道出了我当时的心境:“我被摁在酒桌最中间,是因为路最远?岁数最大?‘官’最大?我不希望是第三个,最好也不全是第一第二个,我但愿是第四个——荒友们期待我写好李佳,写出全连战友的心声!如果因此而坐中间,我领军令了!” 49年第一聚,酒桌那个热烈呀!采访是在互相问候、互相唤忆、不断纠错、大发感慨,又说又唱又朗诵中红火进行着。当年守灵的大骆驼孙凤楼动情的一声吼唤起了全桌人的共鸣:“九连的战友都没有忘记李佳!”当年领大家背诵语录的李振刚则道出了李佳牺牲是急于“立功摘帽”的政治原因。当我合上采访本时,又为读者提出另一个要求:能不能想法搞来李佳的生前照片、李佳坟墓照片以及23连知青坟墓群照片?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呀!办法立马就想出N个,而且还做了落实分工。
终于找到了!武文忠(图左)孙凤楼(图右)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失散40多年的李佳妹妹李丽,三个人都掉泪了。(武文忠供图)
采访在向纵深进行。我加进了“稻田屯战友聚会群”,在微信群里一呼百应。仍在嘉荫农场生活的荒友刘金荣、彭淑英二话不说,就去李佳坟前扫墓拍照,把照片发来了。曾和我一个办公室的老大哥张廷和更是侠肝义胆,“命令”儿子姑爷冰天雪地开车去23连拍知青坟墓群。最令人感动的是荒友武文忠和孙凤楼想尽办法,费尽周折,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踩着特滑的冰雪路一处处找、一家家问,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失联四十几年的李佳妹妹李丽。这段竖跨八千里、时越50年的大采访在无数荒友的帮助下画上了圆满句号。 荒友们的热忱激励了我,荒友们的帮助催促着我!我的文思喷涌而出,敲键盘的手指轻快顺畅。突然一个奇思妙想闪过——何不把屏幕当作“李佳”,当“面”对他说最后一段话: 李佳,我现在又当着你的“面”,把在坟前要说的话终于可以全部说完了,我欠下的48年心债马上就能还清了,压在心头48年的心担终于能卸下来了,心里好轻松好愉快呀!最后我想在文章结尾处,对李佳和李佳们说: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历史中。 可...我的手指敲着敲着却敲不下去了,我怀疑自己了:这个债我还得了吗? 作者:毕国顺 写于2018/5/3 感谢广州日报大洋网给予发出:这是深藏在我心中48年的北大荒故事。退后很少写稿,这一下子却写了九千字!这是为我自己写,为荒友李佳写,为代替我们永远"扎根"长眠在边疆的荒友们写,更为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写!我们是尝遍人生所有滋味的那一辈,是上山下乡历史的亲历者,是错过种"知识庄稼"季节却终生盖着知青印章的一代苦命人,我们是历史,是中国史书上绝不应空白的一段历史!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是亲历者不能推卸的责任,所以我把我的这一段历史献给大家,想和你一起回到五十年前…… 我们是历史 是中国史书上绝不应空白的一段历史 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 是亲历者不能推卸的责任 ...... 毕国顺 作者简介 毕国顺,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书法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50年新闻龄,1968年始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战士报》系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独立一团新闻干事8年)。1980年在《黑龙江日报》从事15年新闻采访工作。1986年获黑龙江省劳动模范称号。1995年任黑龙江省政府机关报《黑龙江经济报》总编辑。1997年任深圳《焦点》杂志总编辑。2001年任深圳《鹏程》杂志总编辑直至退休。从小对书法情有独钟,退休后重新苦练。2013年主编出版《墨海一生——毕宝忱书法集》,2017年出版老知青自传《诗忆当年》。近年来多次参加全国书画大赛,在全国“庐山杯”、“中国梦想杯”、全国“夕阳红杯”书画大赛等赛事中多次荣获金奖,并被中国书画职称润格评定中心评为国家一级书法家。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