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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了48年的文字债——写给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下)

时间:2018-06-08来源:老知青家园 作者:毕国顺 点击:
24 年前,我的三次寻找 1994年9月嘉荫农场(独立一团已改制为嘉荫农场)建场30周年大庆,30多位知青应邀参加,正在《黑龙江日报》当记者的我当然被邀请,临行前还被仓促通知:我将做为知青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第二故乡,我们回来了
      24年前,我的三次寻找

      1994年9月嘉荫农场(独立一团已改制为嘉荫农场)建场30周年大庆,30多位知青应邀参加,正在《黑龙江日报》当记者的我当然被邀请,临行前还被仓促通知:我将做为知青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发言稿《第二故乡,我们回来了!》是我在哈尔滨至汤旺河的列车小桌上,过着“电影”蘸着激情一挥而就的。
 
      当迎接我们的大客车一翻过小兴安岭北坡,透过两排笔直参天的红松,一大片金黄色的庄稼和错落有致的砖瓦房迎面扑来时——“独立一团!”——“我们的第二故乡!”四十多岁的知青们惊叫着、回忆着、议论着...

 

      我知道:大家眷恋这块土地绝不是肯定上山下乡运动,而是怀念他们留在这里的青春苦磨、人生成长、人性关爱和咸味美好。而我的脑海里却回闪着一幕又一幕:我们回来了!就在我们离开这块黑土地的第15个年头,我们怀着想捡回点什么的心情回到了那段历史的出发点,尽管我们已白了鬓角或秃了额头,但岁月的磨刀石却永远磨不掉那:

      嘉荫县嘉字10号信箱的军方神秘邮址,

      红石砬子打山火时撕得一缕缕的“兵团战袍”,

      上山伐木“顺山倒”那回音满山的吆喝声,

      一天锄不到头、汗珠子摔八掰儿的千米大垄,

      水中捞麦时破着嗓子喊“小镰刀打败机械化”的悲壮口号,

      还有那“蚊子瞎蠓和小咬,早午晚三班倒”的北大荒顺口溜,

      “亲爱的馒头可爱的汤,咸菜疙瘩造一缸”的食堂歌谣,

      那支越唱越没人唱的《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但,我还想到:我要借此机会见见那20多位“代表我们”“永远扎根边疆”的战友,当然最想见的是我还欠着文字债的小老弟李佳。
 
      在庆典大会发言时,我喊出一句后来流传很广的名言:“有北大荒这碗酒垫底,人生什么酒我都敢喝下!”立时博得全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的确,北大荒那10年硬生生给了我们特能忍受、特抗摔打、特能拼命、特能崛起的北大荒品质。就凭这些“特”,我们走过低迷、走出绝望、走回城市、度过磨难、站稳脚跟、夺得温饱,少部分人甚至走向成功,仅从这层意义上讲,我们应该向北大荒那十年深深地鞠一躬——感谢苦难!我在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中,真的向那十年苦难史深深地鞠了一躬。
 
      发言的最后,我以十分悲痛的语调提起:回到北大荒,我们面对永远留在昨天,永远代替我们“扎根边疆”的二十几位知青荒友,我们有一种歉疚、凄惶、悲痛搅拌在一起的感叹!有一种说不清理还乱、酸咸苦涩辣各种滋味掺合在一起的深深的遗憾!这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到“23连”去看看!去看看我们的老战友!这是我发言的第17次掌声,也是最共鸣最轰动的掌声。
 
      从台上下来后,知青们都说:这个提议好!但你是不是搞错了:独立一团只有22个连队,哪有23连?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有!这是我特意加的!23连就在九连向阳坡上,那20多座知青坟墓群就是独立一团永远的“23连”!他们值“23”!也应该算作最特出的连队!

 
这是寒冬腊月天,79岁的张廷和大哥命令儿子姑爷去"23连"拍摄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了。在一片灌木丛生荒草盖地的小山坡上,影影绰绰露出一个个坟头墓碑,大家分头寻找自己认识的。

      我看到了:
  • 在团部开会时,被12连文书枪走火冤死的22连文书,特漂亮的哈尔滨知青马俊芳;
  • 外表文质彬彬,说话慢慢吞吞,在大田里感染鼠疫,因出血热没抢救过来的9连哈尔滨知青顾绍元;
  • 因拖拉机没驾驶楼,下山行进中被树枝挂进链轨轧死的水利队拖拉机手佳木斯知青李保柱;
  • 因青春期爱接触女知青,却被当作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反面教员遭受全连批判,一气之下上吊自杀,然后又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的4连哈尔滨知青刘满龙
       ……

      我一个个墓碑看下去,有的我很熟,有的我认识,有的听说过,但都曾和我们一样意气风发地来到边疆,也和我们一样因无法返城而苦闷纠结,可后来我们都以“病退”等各种方式离开了这里,而他们却永远“留”在边疆了……

 
大雪复盖的知青坟墓群。(张廷和供图)

      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一次比一次强烈地袭击我:虽然我们在这里付出了汗的代价、泪的代价、血的代价、以至青春的代价!可他们却付出了命的代价!我们是多么侥幸呀!我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寻找的脚步——我在找李佳!却没找到?是不是漏掉了?大家在催我上车了,我高喊着:再等等!我小跑着把坟墓群又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我明白了:肯定是十几年的记忆出了错——李佳坟不在这。
 
      第二天,我专门来到稻田屯。我几乎是见谁问谁了,问村头乘凉的村民,问放学回家的孩子,问商店悠闲的售货员,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甚至连李佳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一无所获一脸沮丧地往团部招待所赶,心里对人们这么快就忘记了当年的轰动,对人们这么快就对知青历史一脸茫然而感叹:难道真的是“人一走茶就凉”吗?

 

      明天就要离开嘉荫农场了,我不甘心!决定改变策略第三次寻找,我买了两瓶酒一盒烟,到九连先寻找全连岁数最大的老人,这个很容易,我敲开了60多岁阚兽医的家门,没想到阚老爷子一眼就认出我来,指着我喊:“你是小毕!”有门儿!这老人记忆力极好!我赶紧奉上一瓶酒,说明来意。老爷子拔起腿就走:“小毕你找我算找对了,全连就我知道李佳坟。1979年你们‘因病’大撤退,可把我们坑苦了!农活、机械、运输等所有重要岗位全被撂挑子了!一夜之间全连瘫痪了!剩下的老职工老复转只能边骂你们边拼命维持生存,谁还想着死去的李佳。知青在时还有人年年上坟扫墓,这十几年早就荒草盖坟了。我是年年采草药年年路过李佳坟。”说着,老爷子把我领到晒场中央,手指北边一片绿树说:“看见中间最高的那棵红松了吧?那就是当年你们在坟后种的一棵小树,现在长三人多高了。但照直走不行,跟我走吧。”七扭八拐走了一里多地,终于在一片一人多高的荒草丛中找到了李佳坟。

荒友刘金荣受我之托去拍照时,不忘给李佳坟扫墓割草。(彭淑英摄)
 
      我的第一眼感觉是:这坟好大呀!能比当年大了一倍还多,说明知青在时年年有人上坟培土。可这墓碑怎么断了?还用铁条锯起来了。阚老爷子一边用镰刀打荒草一边答:“是耕牛蹭痒给蹭断的,铁匠给锯起来的。”我细细看着碑上我写的“李佳同志之墓”,默默念着后面碑文:“李佳同志出身贫农...”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当年场景。我象当年那样把20根香烟插在碑前,把一瓶酒全倒在墓碑上。我单膝跪下跟李佳说:“小老弟:大哥终于找到你了!大哥向你汇报,大哥回城后象其他知青一样非常不容易,被人陷害,被人踢皮球,全凭着北大荒给的那股劲儿拼到《黑龙江日报》当了记者,当了记者更得拼命干,所以既没时间又的确把你给忘了,当年承诺的文字债一直没写,很对不起!我保证回去后一定写出来!”
 
      “看”到李佳了,这一千多里地没白跑!我是带着不虚此行、心愿小尝的满足感离开九连,离开嘉荫的。

 
九连知青们没有忘记李佳,回嘉荫时都会排着队去李佳墓祭奠。(陈耀樑供图)
为长眠在这的小李佳刈草、扫墓、培土,寄托一下战友们的思念。(陈耀樑供图)
 


      48年后,我能还上这笔文字债吗?

      这几年知青话题热起来,知青聚会多起来,知青文章多起来,拖儿带孙年近七旬的这一辈异常活跃在餐桌上、电视里、手机上,甚至建起一个个颇有争议的知青博物馆,在微博世界、微信世界里一次次抢夺人们的眼球、撞击着全社会的思索大门:为什么知青们不肯抹去这段历史?为什么这代人要“强迫”全社会去观看自己那十年?还不是因为自己那十年极特殊!的确远离几十年后人们看得更清楚了:上山下乡是古今中外人类史上空前绝后最特殊的一段苦难史;知识青年是一群错过种“知识庄稼”季节,远离现代科学知识,整体没有文化却被封为“知识青年”,从此注定一生成为弱势群体的一代苦命人。而尝遍做人滋味的这辈人退休后突然发现:知青不仅仅是退出了工作舞台,并且正在迅速退出人生舞台。这代人太不甘心了!凭什么苦让我们吃够,偏让我们悄悄地离去?于是这辈“没有知识却被终生盖着知青印戳”的特殊人开始用各种各样的文化形式来刷屏存在,来唤醒忘记,并试图将自己这段亲历史留给后人、留给青史,以警示今后不再有上山下乡!
 
      于是许多很少摸笔的知青都开始写回忆录了,有雄心大志的知青甚至拿出了一二百万字的自传。我,则被这轰轰烈烈的知青氛围一次次冲击着、一次次“逼迫”着,也捡起了搁置多年的退休之笔,第一个要写的当然就是那魂牵梦绕四十多年的“知识少年”李佳。可时隔四十多年,我还能准确完整地还原历史吗?思忖良久,我决定搞一个地域纵跨八千里、时空穿越五十年的大采访。

 
这是九连杭州荒友为采访李佳的聚会

      2017年七月流火,我带着刚从印厂出炉的描写自己八年知青的自传新书《诗忆当年》和100幅书法,做为时隔四十多年特殊采访的见面礼,从深圳出发,先到同团一千多北大荒荒友的杭州。十几位九连战友先围聚在农家乐,又转移到山外山酒店,老荒友们竟聊了一天,大家七嘴八舌地争相回忆、互相纠正,点点滴滴、片片段段地往李佳身上穿,人人热火真诚,个个开胸见心,大家都回到了那北纬46度的五十年前,尤其是当时就在架线现场的朱生建,以四十多年未变的清脆女高音绘声绘色地描绘事件全程,令人心动不已。但在老记者一环环一层层追问下,四十多年的回忆常时断时续,尽管大家互相补充互相启发,还是留下段段空白,于是杭州荒友们一齐把采访之路引向哈尔滨荒友。大家纷纷写下哈尔滨荒友的联络方式,有人甚至当场就拨通了哈尔滨电话。
 
这是为采访李佳,九连哈尔滨知青的49年第一聚
 
      我是带着杭州荒友一颗颗期盼的心赶回故乡的,却又措不及防地被哈尔滨荒友一颗颗滚烫的心抱了个正着。电话中我对召集人生启元商定找七八个了解情况的荒友即可,没想到三天后生启元告诉我:消息传开了,许多人都想来,有十三四个。几天后又告:十八个了。聚会时竟来了22个!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刚在北京301医院做完癌症手术的温士增,不听我的劝阻,竟特意坐飞机赶回哈尔滨。宴后我写的美篇道出了我当时的心境:“我被摁在酒桌最中间,是因为路最远?岁数最大?‘官’最大?我不希望是第三个,最好也不全是第一第二个,我但愿是第四个——荒友们期待我写好李佳,写出全连战友的心声!如果因此而坐中间,我领军令了!”
 
      49年第一聚,酒桌那个热烈呀!采访是在互相问候、互相唤忆、不断纠错、大发感慨,又说又唱又朗诵中红火进行着。当年守灵的大骆驼孙凤楼动情的一声吼唤起了全桌人的共鸣:“九连的战友都没有忘记李佳!”当年领大家背诵语录的李振刚则道出了李佳牺牲是急于“立功摘帽”的政治原因。当我合上采访本时,又为读者提出另一个要求:能不能想法搞来李佳的生前照片、李佳坟墓照片以及23连知青坟墓群照片?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呀!办法立马就想出N个,而且还做了落实分工。

 
终于找到了!武文忠(图左)孙凤楼(图右)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失散40多年的李佳妹妹李丽,三个人都掉泪了。(武文忠供图)
 
      采访在向纵深进行。我加进了“稻田屯战友聚会群”,在微信群里一呼百应。仍在嘉荫农场生活的荒友刘金荣、彭淑英二话不说,就去李佳坟前扫墓拍照,把照片发来了。曾和我一个办公室的老大哥张廷和更是侠肝义胆,“命令”儿子姑爷冰天雪地开车去23连拍知青坟墓群。最令人感动的是荒友武文忠和孙凤楼想尽办法,费尽周折,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踩着特滑的冰雪路一处处找、一家家问,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失联四十几年的李佳妹妹李丽。这段竖跨八千里、时越50年的大采访在无数荒友的帮助下画上了圆满句号。

 

      荒友们的热忱激励了我,荒友们的帮助催促着我!我的文思喷涌而出,敲键盘的手指轻快顺畅。突然一个奇思妙想闪过——何不把屏幕当作“李佳”,当“面”对他说最后一段话:

      李佳,我现在又当着你的“面”,把在坟前要说的话终于可以全部说完了,我欠下的48年心债马上就能还清了,压在心头48年的心担终于能卸下来了,心里好轻松好愉快呀!最后我想在文章结尾处,对李佳和李佳们说:你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活在你们的历史中。

      可...我的手指敲着敲着却敲不下去了,我怀疑自己了:这个债我还得了吗?

 


      作者:毕国顺 写于2018/5/3

      感谢广州日报大洋网给予发出:这是深藏在我心中48年的北大荒故事。退后很少写稿,这一下子却写了九千字!这是为我自己写,为荒友李佳写,为代替我们永远"扎根"长眠在边疆的荒友们写,更为知青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写!我们是尝遍人生所有滋味的那一辈,是上山下乡历史的亲历者,是错过种"知识庄稼"季节却终生盖着知青印章的一代苦命人,我们是历史,是中国史书上绝不应空白的一段历史!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是亲历者不能推卸的责任,所以我把我的这一段历史献给大家,想和你一起回到五十年前……

      我们是历史

      是中国史书上绝不应空白的一段历史
      把这段历史告诉后人
      是亲历者不能推卸的责任
      ......
      毕国顺

      作者简介

      毕国顺,高级记者、国家一级书法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50年新闻龄,1968年始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战士报》系统从事新闻工作(曾任独立一团新闻干事8年)。1980年在《黑龙江日报》从事15年新闻采访工作。1986年获黑龙江省劳动模范称号。1995年任黑龙江省政府机关报《黑龙江经济报》总编辑。1997年任深圳《焦点》杂志总编辑。2001年任深圳《鹏程》杂志总编辑直至退休。从小对书法情有独钟,退休后重新苦练。2013年主编出版《墨海一生——毕宝忱书法集》,2017年出版老知青自传《诗忆当年》。近年来多次参加全国书画大赛,在全国“庐山杯”、“中国梦想杯”、全国“夕阳红杯”书画大赛等赛事中多次荣获金奖,并被中国书画职称润格评定中心评为国家一级书法家。
 
      (全文完)


(责任编辑:日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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