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我在婶子家吃过饭,拍了拍饱胀的肚皮,便迈出门外散步去。 晚饭后散步是我平常生活中的一项必修课。虽然这次回乡下老家只是小住两三天,但散步这个习惯也从城里带回了。脚跨出门槛的刹那我迟疑了一下,婶子看出了门道,马上说,放心去吧,外面的路上都干干净净的,一点黄泥巴也溅不到你裤脚上。这正是我担心的,昨晚那一场雨还不得把乡村弄得泥泞遍地吗?想想自己本是踩着乡村的泥巴路走出去的,现在却……婶子的话不禁让我心下赧然。我讪讪地回了一句,确实,确实,我回来的路就是水泥路哩。 乡间的小路阡陌交错如一张网,站在家门口顺着这一网撒开去,每条小路都通向田野,每条小径又都是回家的路。现在我漫步于乡间小路上,自不必担心迷失方向。那条熟稔的小路加宽了,宽到可以通行小车,混凝土筑成的路面平坦,我的车就开到了婶子家的地坪中。我觉得那一句“最美人间四月天”说的应该就是四月的乡村了。昨夜里下过一场雨,天地间一经酥雨荡洗,一切便都清朗起来,空气里自然还有些湿润,却是清新而甜沁沁的,似乎一草一木都在张大嘴巴,把胸中的每一缕清香尽力地吐出来,草木的芬芳这时候仿佛得到极致的释放,让人闻一闻就醉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乡间的小路上散步,恨不得舒展开躯体的每一个细胞,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打开在乡村的四月天里。走到昌蒲塘时,我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在我前面不远处慢腾腾地走着,仔细一打量,我脱口叫道,文先生。文先生转过身来,冲我微笑了一下说,回来了啊。我赶紧点头,回来了,上午回的,您老做么子去呢?这天看着就要黑下来了。文先生在老家算得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该有八秩高龄了。村里人都称他“文先生”,显然也是尊敬的意思。文先生拄着拐棍停下,待我走近,反问道,你这又是做么子去呢?我趋上前去扶住了他的臂膀,说,吃饱了出来走走,走走,不做么子。 我的目光一番逡巡,夜色慢慢弥漫开来,田野里一片空旷静寂,不见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些田地被翻耕过,等待着播种,还有一些则是荒草遍地。我有些奇怪,便询问文先生。老人家说,你到底还是农村里走出去的,眼睛盯着田地,晓得田地的紧要,早些年的田地荒得叫人心痛呢,都跑出去打工了,哪个来种田啊?这两年来好多了,村里成立了合作社,家里的田自己想种就自己种,不想种就交给合作社种,你还可以去合作社做事,按月领工资,种田的农民大哥摇身一变成了“上班族”。他举起拐棍指着那几丘荒田说,这可不是像以前那样的荒了,这是在休养生息。 眼看夜色越来越浓,我对文先生说,要不我们回去吧。文先生瞧瞧天色,摇摇头:不急,马上就要亮路灯了。他话音刚落,路灯“唰”地一下全亮了,雪白的光把路面照得白亮亮的。 我笑着说,您真是神算子啊,好像开关捏在您的手里哩。他红润的脸上竟有些小得意,那倒没有,不过,什么时候开灯我可是一清二楚。看得出他今晚兴致颇高,对我说,要不我们还往村东头走走?我说,您身体吃得消吗?他把拐棍往地面上使劲捣了捣,说,看不起老倌子吗?我现在耳不聋,眼不花,餐餐还吃得二两米酒,除了背驼了点,毛病没一点,之前县里的医生来到村里给老人做检查,还讲我是八十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脏。他响当当地拍了拍胸膛不无骄傲地说,这里边的发动机可是永久牌的呢。我不禁被他的风趣感染着,和他一块哈哈大笑,跟随着他慢慢朝村东头走去。 一路闲聊着,我说,古人讲过“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怎么这个时候田里土里就看不到人影呢?以前经常是天擦亮急急忙忙下田,摸着黑还舍不得回家,一天到晚做不完的活。文先生道,你还躺在老黄历里,现在你还看到有老牛耕地吗?早就换成了机器,家家户户都配上了耕田的、插秧的、收割的、碾米的铁家伙,自己家那几亩田地轻轻松松就搞定,连自来水都进了屋,龙头一拧水就哗啦啦来了。 到村东头只需要刻把钟的工夫。我记得村东原来是村部的地址,说是村部,不过是一栋破房子,早就废弃,一年四季也难得见到人出入其中。现在可大不同了,叫做改头换面,文先生语气里透着兴奋,他说,全改了,建起了图书室、棋牌室、乒乓球室,还拓出了一大块地建了个广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我看到一面鲜红的国旗在灯光的照耀下格外醒目。 现在这样才叫有板有眼,日子过得才叫有滋有味,老先生自顾自地说开了,晚上的好戏刚好要开锣了,你可以来村部下棋、看电视、打乒乓球,可以读书看报,还可以跳舞,十分热闹。听说县里送文化下乡,还要组织教太极拳的师傅来带徒弟,到时候我还想去练练,你看行不行?他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我,我忙鸡啄米般点头,当然行啊,您这仙风道骨的模样练太极最好了,说得他咧开嘴笑了。 广场有一个篮球场大,音乐声起,人们随着欢快强劲的节奏跳了起来,小媳妇、大婶子们居多,一招一式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还有几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老太太跟在后面扭着屁股。他们跟不上步子,有时候便搞得自己手忙脚乱,惹来大家一片笑声。文先生看了一会儿,说,你还别瞧不起这些粗手大脚的婆婆子和堂客们,她们跳舞都跳到镇上去了,还抱回来了一个大奖杯。好了不陪你了,我要去房子里找老伙计们聊天去了,你慢慢转转吧。我一瞧村部的房间亮起了灯,看来人们都已找到了各自度过这个夜晚的方式。 田野里的蛙们“呱、呱、呱”地唱起了歌,此起彼伏的蛙鸣,和着音乐,和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构成了一部明丽轻快的交响乐,把乡村的四月演绎得声情并茂,我仿佛看到一条载满着欢乐的河流在村前流淌,流向春天的深处。 桃花谢了,李花开过,春天在四月里深沉起来,最美不过四月天!我低声吟哦着。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