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年前的 8 月 19 日,是我们告别亲人,离别上海,奔赴北疆的日子。 近几年,每逢临近这个日子,在我眼前晃动的是当年父母二度送我下乡的场景。特别是两年前我母亲离世后,这种思念和回忆就更加强烈和清晰。 一 当年高中毕业,“文革”爆发,上大学已经不可能了。在毛主席的号召下,社会上到处是“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宣传口号。我也是一腔热血,选择了去黑龙江兵团。其实我连红卫兵外围都没资格参加,怎么就会“自说自话”报名了呢,现在想来都有点纳闷。那年第一批去黑龙江是有严格要求的,那时的我还为获得批准而暗自高兴呢。当我回家把我的决定告诉家人时,无疑造成了一场家庭“大地震”,特别是母亲强烈反对。妈妈的理由很简单,两年前哥哥已去了新疆,你凭什么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的确无法辩解,只好说:“我走了,弟弟可以留上海呀。”我无法说服母亲,母亲也无法说服我,她生气地喊着每个淘气孩子的家长都喊过N次的话:“你去吧,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还扬言:“家里什么东西也不给你准备!看你怎么去!”我心想,不给就不给,反正我已经决 定了,是不会改变初衷的。那时被青春热情激荡着的我,还体会不到母亲对儿女的那种不舍,那种心疼和心酸,直到自己做了母亲才有了这种体会。我父亲一贯尊重子女的,他理解我的选择。爸爸说:“去吧,好儿女志在四方。”他为我准备行李,亲自到第二百货买了人造革的皮箱,亲自把箱子捆又捆。我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心里直嘀咕:“犯得着吗,多此一举。”——也同样不能体会为父之情。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但不像如今这般炎热,似乎已经有了点初秋的凉爽。父亲和往常一样,拎着那只我熟悉的已看不见原来模样的帆布公文包,出门去上班。他迈出门槛又回头叮嘱我:“别忘了经常写信回家。”我使劲点点头,眼睛有点湿润了。 我们去黑龙江的学生,身着军装到徐汇区“革委会”大院集合后,在人声鼎沸中登上插满红旗的敞篷卡车,直奔上海老北站。那天的北火车站,是红旗招展群情激荡的海洋。鼓励青年人上山下乡的歌声通过扬声器飞扬在车站上空。红旗下,集合着一群群满怀激情的学生。站台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家长、亲友,目送我们登上指定的车厢,许多人按捺不住情绪,大声地呼儿唤女,有的干脆放声哭泣。火车的汽笛声,人们的哭泣声,喊叫声和激昂的歌声,交织在一起令人五味杂陈,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我的心也被震撼了。特别让我惊讶的是我的母亲,竟然先我们登上列车,已经坐在车厢里等着我呢!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涌了出来。我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抱,我们相拥而泣。妈妈说:“你好狠心呀!”此时,我也感到自己真的是好狠心,很对不住生我养我的父母,但是古人说得好“忠孝不能两全”,心里默念着:“原谅我吧,妈妈!” 汽笛声又一次响起,送行的亲友全部被赶下了车,母亲由弟妹们扶着,站在车窗前和我告别。我大声说着什么,车轮滚动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鸣叫。它带走了我们这些崇尚理想,向往革命的青年。把痛苦、思念和伤心留给了站台,留给了我们的亲人。“放心吧,妈妈,你的女儿已经长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二 还是 8月,那是 1975年的 8月,我在父母的安排下,结束了长达七年的兵团生活,奔赴苏北农村,开始我人生道路上的又一段的知青生涯。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我早已成人,可父母总舍不得让女儿独自在那遥远的苦寒之地,一直想方设法让我回到南方,可上海是回不去的,只好在老家想办法。那年在江苏省宝应县夏集镇当教师的姨父母,帮忙联系让我转到那里去插队,并安排我到公社学校当民办教师。这次是父母为我作的新选择。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欣然接受了。 8月的哪一天,我已经记不清了,应该是 8月 20日前后,我从东北匆匆赶回上海,重新打点行装又出发了。这次,没有锣鼓,没有红旗,没有大规模欢送的队伍,但是我得到了最高级别的送行——我的老父亲,亲自护送我到苏北宝应夏集农村。临行那天,母亲像我每次从黑龙江回来探亲后返回农场一样,站在弄堂口,目送我远行的背影。 我们从上海北站坐火车到镇江,摆渡过长江到六圩,再乘长途车到陆庄,我姨父骑着自行车到车站接我们,再一起步行到达夏集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一路上好辛苦,我那年过六旬的父亲已是满头白发,他帮我提着随身行李,腰背明显弯曲着,但还是大步流星的,我都有点跟不上他。那时我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出远门也不知道有过多少趟了,父亲却偏偏要亲自送行,想起来好心酸。 父亲和姨夫说了好多话,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姨父责怪我父亲说,你没必要亲自送行,我们会安排好小妹的 (我的小名)。父亲回答说:“我就像一只老猫,现在衔着小猫把她放在我放心的地方。”听了心里一怔,这份舐犊之情,你能不怦然心动,能不铭记终生吗?到夏集的那几天,父亲和姨父母忙着安排公社管教育的领导和学校的领导吃饭,还请了安排接受我的生产队和大队的领导吃饭。父亲亲自忙饭忙菜,为的是女儿能得到较好的安置 和关照。他对我说:“这里能接受你,不容易呀,你可要对得起人家呀。”这就是四十多年前,父亲送我第二次下乡的情景。 电视剧 《渴望》 里的一首歌,唱道:“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的确,当年下乡是对,还是错?现在看来,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我经历了,我收获了人类最为宝贵的亲情——父女之情、母女之情。 【作者顾侠英,女,上海知青,六六届高中毕业,1968年8月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 兵团 52团农工,教师。1975年 8月转至江苏宝应县插队,任夏集中学民办教师,1983 年调南京工作。现已退休。】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