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日升
一、情感的磨炼 十七八岁,正是能吃、能睡的年龄,可那些日子,常常夜深人静了,脑子里还像有江水在翻腾似的,怎么也安分不下来。床边的墙上贴了一张比报纸大一倍的全国地图,睡不着,好几次坐起来,把手放到地图上,张开“虎口”,比量着上海到黑龙江的距离——几天之后,初中还没毕业的我,就要 “上山下乡”,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了。我不知道那“兵团”的具体地点在哪里,只是“一虎口”怎么也量不到那遥远的北国边陲。想到从此要远离故乡、远离父母和哥哥姐姐,到那么偏远而又陌生的地方去“屯垦戍边”,心里顿觉空落落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尽管心头充盈着别离的愁绪,但这并不表明我没有“革命的理想”,这是两码事。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是打心里赞成的。因为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同时也是“自己改造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的需要”。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毛主席威望之高,是无与伦比的,他说的话,尽管每个人的水平高低不一、理解深浅不同,但都觉得是真理,应该自觉照着去做。再加上当时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一批下乡青年“大有作为”的事迹,使我们这些“热血沸腾”的中学生要求上山下乡的激情空前高涨。“到农村去经风雨、见世面,去创造新的生活”,成了我们许多同龄人共同的话题。当然,也有一个“潜意识”——你不下乡上哪去呢?分配到上海工厂的数量很少,基本上都被家庭有困难和出身“好”的人占了。这样,摆在余下的人面前的路只有到农村去一条了。 不管怎么说,毛主席号召的威力是巨大的,年轻人高涨的“革命”热情也是锐不可当的,它们很自然地形成合力,把一切有碍上山下乡的“杂念” 和远离家乡、亲人可能产生的柔弱与惧畏都给冲淡了。但是,当离开火热的群体,当喧嚣平静下来之后,尤其是入夜躺在床上,桌上闹钟的“滴答”声分外脆响和急促,像在告诉你,出发的日子快要到来的时候,情感的浪潮便会不由自主地翻腾开来,直翻腾得心灵深处隐隐作痛。 出发那天,我没让父母到车站相送,怕他们受不了,也怕自己受不了。送我到车站的是我的哥哥和姐姐。当时的情景恍若昨日,特别是当火车启动的汽笛拉响、车轮开始滚动的时候,车上车下霎时响起的那片毫不掩饰的哭声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十几分钟前,我还和一些同学笑着,在站台上合影留念,互道珍重,现在已止不住泪眼蒙眬了。模模糊糊地望着窗外掠过的一片片楼宇和田野,任泪水像小溪般忘情地流淌,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车过南 京长江大桥了,我的眼圈仍红红的…… 其实,满车厢都是红红的眼圈。 ——这情感的磨炼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是不是幼小而又稚嫩的心灵承受不了这过分沉重的情感的负荷? 不管怎么说,这一步是跨去了! 二、巨大的落差 七千里漫漫旅程,火车、汽车、渡船、徒步……当精疲力竭地踏上落户的生产连队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的深夜十二点钟了。停电,一片漆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第二天一觉醒来,四处张望,没看到整齐的营房和穿军装的人,没看到和建设兵团戍边任务相对应的引人神往的中苏边境线,看到的只是低矮破旧的土房、草屋,高低不平的土路和村子里观望着我们这些 “不速之客”的衣着陈旧、面带菜色的男女老幼…… 一切与预想中的“图景”差距竟如此之大!以至于有些知青哭着说有“受骗上当”的感觉。 知青们“想象”中落户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虽说是农村,但因是建设兵团建制,沈阳军区管理,应该有部队的模样,有营房,有营区,有水泥铺的路,虽然不发领章、帽徽,但穿军装,既发锄头也发枪,既种地也巡逻保边疆…… 这幅“图景”是从哪里来的呢?从描写青年成长的小说、电影中来;从当时“全国学习解放军”、年轻人向往部队火热的生活中来;从上海的中学生到郊区农村“学农”留下的对农村的印象中来;从年轻人特有的缺少经历、但想象浪漫中来…… 而事实上,不管叫“兵团”也好,由部队管理也罢,这里就是种地打粮的农村的一个生产队;黑龙江省的农村就是由许许多多这样的生产队组成的,这里偏远、落后甚至不乏愚昧;它和上海大都市的农村不是一回事,尽管上海农村比市里落后,但和黑龙江农村没有可比性。后来,我走上了新华社记者的岗位,得以在全国各地采访,通过比较感悟到,黑龙江农村的条件不是最差的,而“兵团”的条件相对要好一些。 它实际上赤裸裸地、把中国的“底子”一下子亮在了对社会不甚了然的知青面前,而把知青兴致勃勃勾勒的“图景”和“空想浪漫主义”击得粉碎。只是它来得异常突然和迅猛,从黄浦江畔到面对这贫穷落后的现实,期间仅相隔72个小时! 然而,现实是沉甸甸的,甚至是庄严的。在它面前,知青是渺小的,任何沮丧、泪水和悔之莫及都无济于事,唯一的,只能是面对它,认识它,接受它,融入它。而正因如此,渐渐地,知青们有了脚踩在大地上的感觉,踏实了,也扎实了。 是有些“残忍”,但这无疑是活生生的、严肃的国情教育课。这一课,对知青思想观念的改造和演变,作用巨大而又至关重要。上山下乡对于知青这个群体最深刻的影响,是他们变得务实了。他们清醒地意识到,新中国建立了这么多年,农村还这样落后,农民生活还这样贫穷,必须改变,不改变 行;而要改变,就要实事求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不能搞“理想主义”,不能搞“大跃进”,不能好高骛远,因为农村的基础太薄弱。不曾料到的是,或者说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些在“广阔天地”里产生的理念,和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推行的改革开放的路线、方针、政策,是那样的合拍、相扣。而正是有了这重要的思想基础,使得大批有知青经历的年轻人,登上了中国改革的舞台…… 三、承受委屈 我下乡的时候,珍宝岛上空的枪炮声刚平息,但中苏边境的局势仍十分紧张。中苏边境绵延数千公里,光靠解放军是把守不过来的,“兵团战士” 便成了一支重要的辅助力量。尽管我所在连队远离边境,但听到为了加强战备,连里准备组建武装排的消息时,仍非常兴奋,因为这意味着为党为国效力的机会来了! 知道名额有限,但我估摸着能进武装排。连里二百多知青,从表现来看,我是排在前列的,身体条件也不错,还是连队的报道组长,常给连长、指导员写材料,他们对我的印象也很好,因此信心很足。 这似乎是项保密工作,一切进行得很神秘。 我记得那是一天傍晚,当我知道我不在那份名单里时,脑袋顿时“嗡” 地一下,一种被抛弃、不被信任的屈辱感严严实实地堵满了心头。我真有点受不了了,怀着重重的心思,来到连队一个僻静处,苦望着远处迷茫的星空。 一个与我同样“处境”的战友也来了。他告诉我,是我们的出身不好,连里一批表现好但出身不好的知青都没被选上。他还说,上面有要求,只有出身好的人才能拿枪,“因为枪是无产阶级的工具”。 我无言以对,心里像灌了铅似的。他的父亲是资本家,我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开过一家小工厂,因资本不大,成分定为职员。“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厂里有人贴大字报,说他剥削过工人,把他从科室下放到车间劳动。 那时我才18岁,阅历浅,知事不多,还难以理解“出身”对一个人一生所具有的那种“先天”的重要性,但有一条是认清的,那就是一切要靠自己的表现。记得十四岁生日刚过几天,也就是刚够入团的年龄,我就成了班里仅有的五个团员之一。下乡后,舍得吃苦,卖力劳动,注意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注意改造思想,也爱看书读报学习……总之,我确实想用“后天”的 表现来弥补“先天”出身的不足。可是,现实呢?一片苦心换来的,仍是一个不被信任的人。 小小年纪,便开始承受委屈——承受他不该承受的那份沉重且又是外加的委屈。这种委屈旁人还没法分担——能把它告诉家人吗?我只得默默地把它嚼碎,咽到心里去,用加倍努力的劳动和劳动之余写报道、出黑板报,来冲刷苦闷,来分解委屈。 于是,便有了另一番收获——劳动技能的熟练和新闻写作水平的提高,特别是采写的几篇报道登在了报纸上,这在我们连队可是从没有过的事。于是,我引起了上头的关注。不久,被调到营部当报道员,以后又被调到团部当新闻干事和到兵团报社当编辑,再以后调到新华社当记者——这当然是后话了。 后来,“委屈”又来过几次,挫折、被误解等也碰到过几回。我感觉得出,它们的“威力”已没有第一次那么大了,对我情绪的影响也明显减弱。经验是个好东西,经过了,下次再碰到,就知道如何理性地对待和妥善地处置了。由此,年少时那次“苦望迷茫星空”的“委屈”,倒成了宝贵的经历,留在了心坎里。 四、“大家庭” 从上海的小家,到进入由二百多名上海、哈尔滨、齐齐哈尔、天津、北京和鸡西知青组成的“大家庭”,无疑是生活的一个不小的转弯。 条件是谈不上了,连里凡能住人的地方,都住上人了,包括马号、井房和看猪舍的小屋,可仍有不少人安置不下来。于是,脑子动在了那栋五六百平方米的存放种子的仓库上。赶紧把种子搬出来,挨着仓库的南北墙搭了两溜四十几米长的双层通铺,七八十名知青安排到了这间“宿舍”,我是其中一员。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免不了“乱”,也免不了闹闹哄哄。但有意思的,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大家庭”里,它也自会有它的乐趣,自会有它那令人难忘的风景。 ——一切,全然在于你用什么样的眼光和心境来观察和体验了。 譬如,入夜了,劳累一天的战友们都进入了梦乡。可当你一觉醒来,会发现有几顶蚊帐里的手电筒光还在闪亮,你不禁会疑惑,他们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比我们早来半年的上海知青中,有一些是重点中学的高才生。要不是 “文化大革命”,他们早就上大学了。他们文化底子厚,素养好,劳动肯吃苦,劳动之余不甘心宝贵的时间白白流失,总想再学点什么、看点什么、写点什么——那光就是从他们的手电筒中发出来的。 这,一下子推开了我心灵的一扇窗户!我虽然比他们小,懂事比他们少,可那手电光还是深深启迪了我,也激励着我。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条件,同样的一天,为什么有的收获大,有的收获小,答案不就在那闪闪的手电光里吗? 之后,我的蚊帐里多了一个小木箱,那是从连队小卖部要来的一个装肥皂的小箱子,现在它已经成了我的“写字桌”了。我订了几份报纸,还让家里常寄些书籍来,从每月 32元微薄的工资里省出钱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还给自己定了几条规矩,每天不读点书,不做点笔记,“不准休息”——这样,蚊帐里那狭小的空间便变得宽广起来,世界好像离自己也近了…… 还譬如,年轻人好睡,早晨开饭的钟声响了,仍有一些人起不来。可是,你留意,总有几个知青中的老大哥,天天都默默地早起,到水房把洗脸水挑来,把屋角尿桶里那快溢出来的尿水倒掉,甚至还为那些“睡不醒”的战友买来稀粥、馒头和咸菜,以免他们误了出工的时间……他们不累吗?当然不是。那是什么呢?能感觉出,那是进入“大家庭”生活后的一种责任感。“大家庭”和自己的小家是不一样的。在家里,在父母身边,你永远是个孩子,是被照顾的对象。在这里,你就不能像在家似的由着自己的性子,不仅要学会照顾自己,还要学会照顾别人、尊重别人,学会和有各种脾性的战友和谐相处,给人温暖和空间,这样,你才能融入“大家庭”,也才能得到他人的关爱。 还有,每逢节假日——那清苦日子的节假日,宿舍里歌声、口琴声、笛子声是终日不绝的,那些乐观、豁达的战友在感染着你;男知青的衣服破了,女知青帮着补,女知青的行李箱坏了,男知青帮着修,那些心灵手巧、乐于助人的战友在温暖着你;谈古论今、旁征博引,那些知事甚多、学识丰富的战友在吸引着你、启示着你…… 是的,几百个知识青年聚集在一个“家庭”里,是一定会碰撞出一些灿烂的火花来的。如果你是一个善于捕捉光彩的人,那么你肯定会成为一个富有的人。谁都不可能孤立地生活,都要受到他人的影响,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可以看到他周围人的影子的。当然,在一个集体里,也会有消沉的东西——它实际上是在从另一个角度丰富着你的见识。由此回味,少小离家到北大荒,和知青战友们朝夕相处,像是进了一所特殊的学校,如今交流起来,这个家庭每一个成员都说“收获颇丰”。 【作者张持坚,男,1951 年出生于上海。1969 年 5 月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50 团 10连下乡,后调至营、团任报道员和新闻干事。再后调 《兵团战士报》社任编辑。1979 年,调新华社黑龙江分社任记者,后任采编主任、副社长。1995年调新华社上海分社工作,1999年调 《上海证券报》任总编辑。现退休。】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