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伯又从淮安接来了八奶奶,最后还为她养老送终
1950年秋,在西山枫叶红遍的日子里,伯伯又把淮安的八奶奶接到了北京。八奶奶宽宽的脸膛,慈眉善目,常常是话没开口,脸上便浮起浅浅的笑意。她虔诚地信奉观音菩萨,长年吃斋念佛。记得有回我从学校回来,八奶奶正在西花厅和七妈聊天,刚巧有个电话找七妈,我便代替她陪着八奶奶说话。她拉我坐在身边,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捧着我的脸蛋上下打量片刻,用难懂的淮安话说:“阿弥陀佛,秉德,你是个有福的人哟!”我知道八奶奶是个很可亲的人,可惜她的淮安口音太重,我基本像听天书,也无法与她多聊天,多交流,只能笑着面对她频频点头。 看得出,伯伯、七妈对我的这位八奶奶也特别尊重、关心,安排她在惠中饭店住下,常接她和她的孙子周尔辉到西花厅来玩,还陪她去游过一次颐和园呢!凡是接八奶奶到西花厅的那天,伯伯无论多忙,也常利用饭后那一会儿工夫,陪八奶奶聊聊家常,问问家乡的人和事。
1952年,伯伯的亲兄弟三家人与八奶奶及其孙女尔辉合影
1898年3月5日,伯伯就诞生在这所住宅里
可是在北京没住几个月,八奶奶执意要回淮安老家。伯伯、七妈再三挽留,但还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八奶奶非走不可,而且坚持要一个人走,把陪她来的孙子周尔辉留在北京读书。尔辉哥哥很孝顺,要送八奶奶回家再回来念书,八奶奶又是固执地直摇头:读书是大事,不能耽误! 伯伯能指挥千军万马,却当不了一个老太太的家,只好在春节前,让八奶奶回淮安去了。八奶奶临走前,伯伯也让爸爸、妈妈和我们全家到西花厅聚餐为老人送行。瞧着喜气洋洋的八奶奶,我真有点想不通:北京是大城市,淮安是个小地方,八奶奶在北京吃有现成的,穿也不用愁,伯伯、七妈又总是特别地关照,她何必有福不享呢? 1952年夏天,八奶奶又来了一次北京,还是住在惠中饭店。她来北京一是为了治病,二来主要是看看她从小带大、从未离开过的孙子周尔辉,看看他在北京上学能否过得习惯。她住了一个多月,感到放心了,又要返回淮安去。临走时,她向我伯伯反映,街坊邻居们都提醒她,驸马巷的房子和祖坟都太破旧了,都该重新修整一下。伯伯是完全反对这样做的,就派了中央警卫局的干部王雨波护送八奶奶回淮安,并让他转告淮安县政府三点意见: 一、八婶的生活今后由我来照顾,县政府不要再管了(刚进城时,伯伯是供给制,他赡养的亲戚只好由当地县政府给予适当的补贴,但到1953年国家各级干部都实行了薪金制,伯伯决不肯再给当地政府增加负担); 二、驸马巷的房子不准修,不准让人参观,更不准宣扬我出生的那间房子,凡已有住户者,不准让人搬家; 三、祖坟要深埋,平掉,把土地交生产队使用。 为了这第三条意见,他事先还找了我父母前去西花厅商议过,因为这坟中埋着他们共同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伯伯说,这是家里事,他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当然我父母对伯伯的提议一直都表示理解与支持。 1956年,八奶奶病重了,在淮安县医院治疗,她自知不久于人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家乡。为了感谢当地政府对八奶奶在治疗上的关心与照顾,特别是医疗费用和善后费用,伯伯请秘书以他的名义给县政府寄了三封信,汇了两次款,直到1956年年底八奶奶去世。事实上一直是伯伯为他的婶母养老送终的。 因为伯伯幼年时,生母及嗣母亲早亡,父亲在外地艰难谋生,9岁的他带领两个年幼的弟弟恩溥(8岁)、恩寿(3岁),从清江浦(今淮安市城区)外婆家回到淮安(现称淮安市淮安区)驸马巷老家,与八叔及八婶共同艰难度日,伯伯对他的八婶很有感情。
伯伯淮安故居门前的文渠河
记得有一次,我和伯伯去颐和园看望七妈。我们坐上一条带篷的游船,船工用篙往水中一点,小船便平稳地离开岸边,穿行在亭亭玉立的荷花和托着水珠的荷叶之间。晚风迎面,清香扑鼻,让人心旷神怡。 我把手顺着船沿伸到水中一边玩着水,一边好奇地问伯伯:“您在淮安老家有没有划过船?” “怎么没划过!”伯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然后就回忆起了往事,“我们老家门前有条小河,叫文渠。小时候,家里几个男孩子常常在文渠里划船打水仗,那时真没少让你八奶奶担心。真快,八奶奶回淮安大半年了,也不知近来身体怎样?”伯伯最后两句话仿佛是自语,但从他的眼神中,我读懂了他对八奶奶的惦念…… 还有一点我印象也特别深,那就是每次去颐和园看七妈,在位于颐和园东北部的园中之园—谐趣园,伯伯都一定要去走一走的。当然,那里的景致的确美,它仿佛浓缩了整座颐和园的秀丽,像一座精致的盆景:中间是开满荷花、睡莲的静池,四周环绕着亭台长廊等。伯伯、七妈领着我们漫步其间,仿佛置身在一幅精美的山水画中。一次伯伯招呼七妈和我们:“来来来,就在这里拍张照片吧!”于是,潇洒的伯伯、微笑的七妈和我们三姐弟,与身后高挺出水面盛开的荷花、满池翠绿的荷叶和亭台水榭瞬间化为了永恒。 而直到37年后的1988年,我第一次踏上淮安故土后,对那种情景才有了更深的理解。 走进家乡的勺湖公园和又一勺公园,立刻觉得那样亲切,陡然记起谐趣园,怪不得伯伯对谐趣园那么情有独钟。是呀,谐趣园虽说比淮安的又一勺公园精致得多,纤巧得多,却也内含了江南园林那种秀美的神韵。当年伯伯沿着谐趣园的曲径中行走欣赏风景,是不是也在排解自己平时无暇念及的思乡之情? 当我第一次听淮安的老领导讲出伯伯亲口对他们说过的自己小时候划船的故事,我才真正理解了伯伯内心深处的那片真情。 淮安县副县长王汝祥是1958年7月到西花厅见伯伯的。那一天,伯伯与他谈了四五个小时,问及故乡淮安的变化十分仔细。在谈到自己童年的往事时,伯伯动情的神态和深情的回忆,给他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常常在文渠划船打水仗。大人怕出事,把小船锁起来,我们就悄悄把锁敲掉,划船远游。吓得家长们敲起大锣,满街巷吆喝寻找。 “一天中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偷偷把船从文渠划到河下去,我的婶娘守在码头左盼右望了好长时间,担心我们出事,直到太阳落山,才见我们船影。她急忙跑步相迎,身子晃动一下,差点跌倒(八奶奶是小脚,所以容易跌倒)。我很怕,心想,这回免不了要挨惩罚!可婶娘半句也没责备,相反,一把紧紧地搂住我,眼泪刷刷往下淌,这比挨了一顿打还使我难受,我忍不住也哭了……” 那晚,在县委招待所里,王汝祥副县长向我回忆伯伯这段谈话时不断感叹伯伯身为国家总理,却从没遗忘上一辈老人的点滴养育之恩! 那一夜,我想了许多。我恨自己那时太小,太木,太浅,守在伯伯身边,却无从听到伯伯发自心底的声音。我从来没想过战争年代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伯伯,多少次亲眼目睹着身边最亲爱的战友倒下去牺牲了的伯伯,建国后又有成千上万件国家大事要张罗、要操心的伯伯,心底还牢记着八婶娘当年紧紧搂住自己,眼泪刷刷往下淌的那一幕,还向家乡人坦言自己从怕受罚到情愿挨一顿打的惭愧眼泪和内心震动!要知道,伯伯讲这些事时,那一幕,那份情,已是50多年前的回忆,这漫长的半个世纪,本可以淹没洗刷掉多少往事,筛去淡忘多少感情,可是流失的岁月没有动摇更没夺去伯伯那段记忆和那片真情!只有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伯伯1953年又一次接八奶奶到北京看病,并从开始实行工薪制后,一直负担起八奶奶的生活、医疗乃至最后的全部安葬费用。伯伯一生一世从没忘怀八奶奶在他童年时代的养育之恩啊!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日升 (责任编辑:日升) |